这边粒子的轰击实验过程虽说波折不断,也勉强还算有序进行;楚望与徐少谦被徐宅众人戏谑许久, 以莱昂与徐文钧终于迎来了皇仁书院的新生入学而暂且告一段落。
第一周上完课, 徐文钧便哭丧着脸回了徐公馆。徐太太有心去问,无奈徐文钧“砰”一声关上房门便不肯出来了。
薛真真以带莱昂来找楚望为由, 一周里能有三天都在葛公馆里逗留着不肯走。
葛太太笑着打趣她:“你总呆我这, 不怕回去乔太太跟你爸爸说:‘你全身心的入了我这儿的交际花培训学校’?”
真真撅噘嘴:“那么我要入, 你肯收我作学生么?”
葛太太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笑说道:“你这自小惯的大小姐脾气, 是个人都得仰视你才行;男人必需得像供活菩萨一样供着你,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那么请问我拿什么留得住您呢?”
薛真真早就在叶文屿那里受过挫,自然知道葛太太言下之意是什么。被她三言两语字字诛心的, 薛真真咬牙切齿的说道:“葛太太怎知道留不住?”
楚望与谢弥雅都在远处沙发上坐着,远远看向这边。
薛真真视线扫过堂中众人, 略略清了个嗓子, 走两步起个势,旋即咿咿呀呀的唱了段如今上海最火的《秋海棠》。
待她唱完, 楚望听得呆住了,也大抵算是明白了从上海回来的船上,她所说的“唾珠咳玉”是个什么意味,便也不由得跟着谢弥雅一齐喝起彩来。
薛真真略略定了定气,无比期待的问葛太太:“怎么样?”
葛太太倒也听进去了,却兀自喝着茶,哼笑一声, “勉勉强强。”
自打那一天起,楚望除了要和亨利先生互对英文之外,还被葛太太拿小鞭子在后头逼着同谢弥雅、真真一同学跳舞,从探戈跳到伦巴,跳得楚望叫苦不迭。
除了这两苦之外,从每天早晨端起早茶杯子开始,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框入葛太太的条条框框之内的。比如:喝茶时托杯的姿势、搅拌杯子的动作、方向、次数都是规定好了的。超过了,则视为举止不得体。再比如:冲人笑时,不能露出牙齿——自古以来笑出牙齿,那都是奴仆为了取悦主人,是取悦的、下等的笑容。上等的笑容,决不能见着一颗牙。
笑不露齿,同时要笑得自然,还要笑得好看,这就非常难了。
自此,葛太太又提出了一个新规矩,叫做——表情控制与管理。
对于葛公馆许许多多规矩,谢弥雅自小学到大,自然心领神会。楚望压根记不住,只好寻了纸与笔,葛太太写一条,她记一条——方便回去慢慢记。葛太太也十分有耐心,有时还会指点一下她的笔误:笨鸟先飞,肯学是好事。
新裁的衣服送上门来才没几天,葛太太又叫了裁缝上门来,说是要给她制冬天穿的新衣。楚望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阻葛太太:“我一天换五身,都能两月不重样。先等我将衣柜里的衣服都穿一遍,再做新衣服也不迟呀。”
“那又如何?葛公馆的下人们又不是洗不过来,”葛太太恨其不争道,“你好好向那两个丫头学学:哪个不是上赶着来我这里求着我指点指点?姑妈只想全副心血的栽培你,多好的机会,你也不懂珍惜。如今名门闺秀们,人人都有一手绝学:真真会唱京剧,弥雅会唱歌剧,那么你呢,你会什么?”
“我会弹钢琴啊。”
“钢琴这东西谁不会弹?到大场合里,又不需要你像个钢琴家一样去技惊四座的表演,只要会弹几手时兴的就好了。”葛太太道,“以后到了不得不交际的场合,别人问你会什么,你说:‘我会科学实验’。还不笑死人了?”
楚望吐吐舌,一溜烟跑回房去了。葛太太在后头看着,无奈笑笑,倒也随她去了,由着她开心就好。
虽说一门心思想让她多学点东西,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由着楚望放纵本性的做她喜欢的事去。但只英文、举止得体与交际舞这三样,是必须得好好学一学的,楚望倒也绝不含糊。
对于另外两个丫头,葛太太的教学已经进行到了一个相当诡异的地步。
某天楚望下了楼来,正准备去油麻地,经过会客厅,恍然听到这么一段对话:
葛太太:“……所谓搭讪,自古以来你们都以为这必需得是男人主动的事,所以你们就无所作为,巴巴等着人来你跟前?还是说你要艳压群芳,让满屋子男人都争着抢着,为了你最好打一通架,头破血流,谁赢了谁赢得你?自然不是这个道理吧?所谓交际场合,大多对子都是搭好的。即使是随意自由的交际,你心底要有,也只有一个目标。怎样使他注意到你,放松警惕到你面前来,也只使他——而不是什么别的人到你跟前来,这便是一门学问了。”
薛真真听完,突然亦真亦假的往谢弥雅怀里一摔,哎唷一声,尖声尖气的说:“公子!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燕尾服!请脱下来,让我替您洗一洗……”
谢弥雅将她往怀里一搂,乐得哈哈大笑。
真真半躺在她怀里,问道:“像这样么?”
葛太太冷冷道:“原来你在笑话,我怎么觉不出哪里幽默了?”
葛太太却笑也不笑,直直往外走两步。两位丫头也噤若寒蝉的收敛了笑,安静的听着。葛太太走到一盆杜娟旁。那杜鹃开得正艳,浓烈烈的,下一刻便要艳过头,枯萎过去了。葛太太也着了一身黑色软绸旗袍,上面开着一朵朵紫色海棠花的花瓣。她朝真真斜睨过来,眉眼缓而低的往下压,只徒然留给身后两个丫头一个慢慢凋谢的笑容。笑容淡去之后,两人都怀疑刚才那个笑是否真的存在过。再去注视葛太太时,她已背对着两人在嗅那花——这不禁使人有些失落,也想去看看那花是否真的这么美,花到底是什么香味。——“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古人诚不我欺也。
待两人都呆呆的,不禁向前走一步时,葛太太便又回过头来问道:“看明白了么?要让他觉得你是个美好的误会,因此打从心里想让这个误会成为现实。看物,而不是看人。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门口穿鞋的楚望,将这一切都听到看在眼里。上一世单身二十五载有余,她大惊失色:原来撩汉是这么一门超凡绝伦的技术活!
但是演好了,像葛太太这样,是一门艺术;她这等面部表情匮乏的科学怪人去演,分分钟就是一个车祸现场。
她啧啧舌,心道:这种赏心悦目的画面,让别人来演绎就好。她么,只适合研究卢瑟福散射公式。
——
没想到的是,三周之后,这一场教学便被活学活用上了。
葛公馆所有应酬交际都推到了周末,所以周末也是她该会去乔公馆的时候。也许是葛公馆里呆着实在太舒服,有时候周六从徐宅教完拉丁文回来,她总无知无觉的就在葛公馆门口下了巴士。那天她穿了元宝领青灰色半长的袍子,素色袍子给外头雨滴在肩膀处滴出几点晦暗的梅花。葛公馆门敞着,五光十色的,从舞厅敞亮到草坪上,都是形形色|色的绅士淑女们。
她小心翼翼的躲过众人摸到楼梯旁,正松了口气,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黑黄方脸,眼角微垂,头顶略略秃出一个尖尖形状的中年人,衣冠楚楚的,托着一只高脚杯走到她身边,笑问道:“淋坏了吧,来一点丽珠?以防着凉……嗯?”
句尾那个意味不明的“嗯”,伴着男人脸上暧昧不明的微笑,她险些打了个寒噤。不解风情的话,她倒是可以信手拈来。但这是葛太太请来的客人,唯恐葛太太未来与他有钱财之类的交际,故不敢随意言语上抚了别人的意。正发着愁,谢弥雅宛如天神降临一样从她身后款款走出来,非常自然而然的挽过那位先生的胳膊,有些调皮天真的笑着将他带离楚望三四步,嘴上说着:“找你好久了,你怎么在这里?”一边说,一边回头冲楚望眨眨眼,示意她趁机快快上楼去。
楚望上了几级台阶,又远远的听得谢弥雅故作惊讶的笑道:“哦!原来是赵先生!我将你与蒋先生搞混了,真是抱歉抱歉!蒋先生哪像您这样高大威武又绅士?我是单纯的欣赏赵先生,那么这番失礼的话,赵先生一定不会偷偷去讲给蒋先生听的,对不对?”
谢弥雅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那位赵先生哄得心花怒放。因众人都明白,今晚宴会,葛太太几乎都搭好了对子,谢弥雅有了那位蒋先生,赵先生也自然而然与她相当礼貌的保持了距离。
好容易将人摆脱了,谢弥雅一气儿跑上楼来,架着楚望一溜烟进了二楼会客厅,拉着她在正对落地窗的沙发上坐下。
“今晚你与真真都得谢谢我!”谢弥雅指了指自己,笑着邀功。
“太谢谢你!”楚望笑道,“那么真真呢?”
谢弥雅朝外面努努嘴:“好戏马上开始。”
“甚么好戏?”
“今晚那位叶公子也陪着某个朋友来了,真真在楼上等你,恰好看到了。年轻人们么,姑妈向来不搭对子的。年轻女孩里面有个卢小姐,一手古琴弹得极好,所以今晚风头都让她占了去了。那位叶公子的朋友也给她迷得七晕八素,一行人都在那里围着她听琴。我便推了推真真,怂恿她道:‘姑妈前些天才教了什么,不去试一试手?’她说:‘那天打完网球后,我算是彻底看清叶文屿的呆傻性子,对他再提不起兴致了。’我便说:‘他再呆傻,反正你这辈子曾有一次在他身上失败了,日后见了他永远低他一等,再找不回来自信了,永世不得翻身。’她有些动摇。于是我再接再厉,说,‘偶尔去玩一次,你父亲不会知道的;再说了,在座除了叶文屿,谁知道你姓甚名谁啊?’于是她便去了,就是刚刚的事。嗳,来了来了——”
《浮生六记》琴音响起,那群围着弹琴女孩的男孩子们突然自发让了个位置出来——正是给真真的。她穿了件活泼的明黄色长旗袍,旗袍下摆没过脚踝,上面绣了一片一片银白色的银杏叶子;头发挽了个小小的髻,显得脸蛋越发小而精致。她随着琴音渐入佳境,愁肠百转唱着:“……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薛真真兀自唱着,却冷清清的谁也不看。走步时,高跟鞋小小来回踏上两步,旗袍下摆却若有若无的在叶文屿皮鞋面上扫了过去。美人旗袍到底是软绸还是织缎,他的脚并不能隔着皮鞋感受道;但是脚的主人的神思却有了波澜。即使远观者如楚望与谢弥雅,也能觉察到:此刻叶文屿眼神清亮亮的跟着真真转,带着一点动容,一点发现全新美好事物的新鲜感,一点远远的不忍打扰的崇拜,还有一点期待她能回头来看自己一眼的乞求。
谢弥雅笑着吃了一口哈密瓜,也往楚望嘴里塞了一瓣儿。
楚望眯着眼睛,笑叹道:“小姑妈教的东西果真挺好用的嘛。”
——
葛太太并不允许楚望参加她公馆里的大部分交际活动。同理,葛太太也拒绝允许真真来她的公馆里过周末。但自从薛真真受了葛太太言传身教,成功“引|诱”叶文屿上钩之后,自打那一天起,叶文屿便从四处探访一切可能来葛公馆的办法。葛太太对此略有耳闻,寻思许久,找来楚望与弥雅,问道:“你说他是看上我这里的谁了?”
楚望大笑。但是出于替隐瞒真真偷偷参与了葛公馆的宴会这件事,她决定对葛太太三缄其口。
真真后来再没出现在葛公馆的任何场合,故而叶文屿也次次都扑了空,满怀期待而来,却败兴而归。谢弥雅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一次不落的如实禀明真真。末了,又补充一句:“我猜再有一次找不找你,他必定会按捺不住,在你放学回家的路上堵住你表明心迹了。”
真真认真想了想,说:“若他真来,那我便答应他。”
弥雅与楚望都有些吃惊。弥雅含着笑问道:“你不介意他被我们最讨厌的林二小姐抛弃过?”
真真笑了笑,正色说道:“虽然葛太太说‘让他以为这是个美好的误会’,但你我都心知肚明——这就是赤|裸|裸的勾|引。上等的勾|引,也是勾|引。我勾|引他在先,那也是因为我依旧对他存有好感,我无法否认这一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昨天你让我去抛头露脸时,我便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了:‘我到底还喜不喜欢他?’想明白这个问题,我再告诉自己:若是成功了,那便与他好好在一处处着。若是失败了,大不了再丢一次人罢了。我目的达到了,却将他一脚踹开,只为了满足自己高贵的虚荣心——那么我与林允焉有什么分别?”
尔后,真真又说:“倒是你。你这么年轻,你真心愿意与那蒋先生恋爱?你条件好过我,想要挑一个怎样出色的男孩子不成问题?”
谢弥雅笑了笑,不作答,便将这个问题敷衍过去了。
后来某天真真不在的时候,谢弥雅终于肯向楚望剖心掏肺的谈论这个问题。
“不肯同她讨论这个问题,只因我嫉妒她。”她笑着说。
“我嫉妒她,嫉妒得发狂,只因与她比起来,我更觉得自己卑劣。我大好年华,何尝不想像她一样,和一个年轻美好的男孩子,有一场轰轰烈烈的自由恋爱呢?横冲直撞,头破血流——可我没有这个资本与底气。我父亲有钱,也敌不过家中姐妹众多。父亲疼爱我,将来也必定会为我置备一份丰厚嫁妆——也许旁人看起来丰厚,但是对于我来说,远远不够。我甚至可以预料到,若我不去争取,我婚姻以后的生活,必然会比出嫁以前低上许多许多个档次。我是个拜金主义者,所以即便有许多好的男孩子追求我,但是除了看他们英俊年轻的面孔与绅士得体的举止,我还得去细细探寻一番——他们是否娶得起我。家世背景差一些的,我直接排除。家世背景雄厚的,家中恐怕未必肯给他置一房杂种正房太太。所以我的选择范围小了许多许多……我喜爱金钱带给我的优渥生活,我也清楚的明白为此我要付出的代价。”
“何况蒋先生有什么不好?有钱有势,成熟稳重,知情知趣,还懂得容忍我的许多脾气。葛太太再了解我不过,于她看来,蒋先生于我而言,是个相当不错的归宿,可不是比那幼稚的叶文屿好太多了?”她拨弄着葛太太摆在茶几上的一盆秋海棠,兀自笑了,又笑得有一些不大确定。过了阵,她又问楚望:“那么你呢?听真真说,那男孩子为了讨你开心,带了一只巨大的泰迪熊漂洋过海来找你,似乎是一门不错的婚约?那么你爱他么?”
“兴许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婚配对象,但是……爱情么,我不是很确定,因为我不大懂。”楚望仔细想了想,笑说道。这实乃大实话:上一世宅得太厉害了,闲暇时间都是跟比利小说作伴,故而她从没有得到过什么机会谈恋爱,也更没什么资格跟她讨论这个词。
“我觉得你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少言寡语,做事却极有目的性,”弥雅说道,“可是太过理性,则往往与爱情无关。婚——使一个女人昏了头的事,可不是一件一时兴起的、不计后果的的事?因而我也明白,对于蒋先生,我的目的太过明确,所以那也绝不是爱。那么你呢?”
对于这个问题,楚望其实是无暇考虑的。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有别的太多的事情要做,根本没有办法分心来恋爱。太忙——而无暇恋爱。
她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常常喜欢躲在众人背后,以上帝视角看尽百态,偶尔心底会有一番喟叹或者嘲讽。对于大部分的事情,她都十分缺乏参与感,只除了一件事——她的专业知识。她认真投入课业,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往往需要一个极致的、非常简单的环境,让她全身心的,百分之百的投入——结果才能使她百分之一百的满意。
为什么女人一定要有爱情?
从大学时代开始,看尽周围女孩子们为爱人全身心贡献自己,不撞南墙不回头,最终撞得头破血流时,她无数次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男女不能各司其职,在各自领域做到极致,直接步入婚姻殿堂?
爱情不过是进化的主导力量,是一种激素作用。激素导致的好的后果——是为了将基因传递给后代。激素的负面影响——便是使人疯狂而不计后果。
那么为什么不能直接略过激素的负面作用,直接达到前一种效果?
她当然没法将这一番思考传达给谢弥雅。她的许多思想都没法使人理解,所以在大多数场合下,她都选择缄默。
——
拥有烦恼的,除了葛公馆的女孩们外,也包括徐家的男孩子们。
真真来葛公馆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楚望要带莱昂去徐家学拉丁文的时候。某天,真真将莱昂留在楼下会客厅,悄悄上楼来同楚望说:“莱昂最近状态有些……古怪。他谁也不肯倾诉,我怕他憋出问题来,你知道么?”
一开始楚望并没有觉察出莱昂的问题,却率先发现了徐文钧的古怪。某一天,她在徐宅教拉丁文时,课余时间,她突然听到徐文钧对文妈说了句:“du hexe!”(你这悍妇。)
这是一句典型的德语脏话。楚望拉过徐文钧来,义正言辞的问道:“这句话是谁教你的?”
文妈就算是个下人,但是好歹也是个长辈,而尊重则是一个有教养家庭长大的孩子应懂得的基本做人道理。少年们第一次接触到脏话,往往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困顿了一阵,说,“莱昂教我的。”
楚望则十分困惑不解:乔公馆里只有葡萄牙文、英文与日文的学习环境,他上哪里学来的德文?
没多久,这个幕后罪魁祸首,便被她在葛公馆里捉了个正着。
真真照常在没课的周三下午带莱昂来到葛公馆,随后便与弥雅上楼喝茶去了。楚望刚到家,上楼去换衣服,故而莱昂有约莫半小时时间是独自带在楼下会客厅的。
那日她中途突然想起背包落在了会客室。折返回来时,便见比常人都要苍白一些的谢择益与莱昂,两人一大一小的坐在高脚凳上用英文聊天。
谢择益正说道:“……今天学这一句:das geht sie gar nicht an!kleiner sheisser!”(轻蔑语气:你这坨小狗屎。)
莱昂重复了一遍。
谢择益说:“若是他们问:‘这他妈又是什么意思。’你便说:‘回家问你妈妈去吧!’”
莱昂乖巧的说道:“回家问你们的妈妈去吧!小屎蛋儿们!哈哈哈哈哈……”
楚望:“……”
好哇,可让我逮着你了。
她三两步走进会客厅,吓得莱昂趔趄着从脚凳上站了起来,颇为不安的看向谢择益。谢择益也慢悠悠站直了,拍拍莱昂,让他先离开犯罪现场。
谢择益抬眉笑道,“糟糕!被发现了。”
楚望笑道:“这样的游戏,谢先生觉得很有意思吗?”
“还好还好。”继续厚着脸皮打马虎眼。
“我还当谢先生正经不少,原来耍流氓的本事不减当年。如今还开起教学班来,打算培养下一代,再接再厉的误人子弟了?”
“生气了么?”谢择益看了会儿她的表情,柔声且正色道:“我玩笑开过头,十分抱歉。
“谢先生自己本事大,会用一些旁门左道的、别人听不懂的语言,来戏谑女孩子,或者戏谑什么旁的人玩。闹得别人不得安宁,这是谢先生的本事,是旁人没有的,我十分佩服。schatz, ich liebe dich这一类的话,听不懂的语言,往往更显得你本人更有学问气势,是不是?”楚望依旧冷静微笑的说。
谢择益侧着头听了一会儿,笑笑,“窗户外面的话都给你听到了。”顿了顿,他非常诚恳的低声说道:“我道歉——这件事以后一定不会发生了,请放心。”
说完,他快步走到公馆门口,披上外套出去了。
——
也是在一周以后,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
都彭先生从南洋回来之后,本是打算直接回法国,却专诚委托索米尔先生找来楚望。都彭先生这次回法国去,是想建一所小规模打火机公司,附带一家私人打火机定制业务。他十分看好楚望的设计,本着想要看到她更多精致绝伦的设计,故而特意来请问她是否愿意给予他一些技术支持。
对于这一点楚望真的非常惭愧——因为这份图纸,本就是来自未来都彭先生的订制公司。她再三谢过都彭先生,表示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未来也未必能能设计出让他满意的作品。
都彭先生失望离去后,索米尔先生却婉转建议:“我认为你是极富有天赋的。即便上一份图纸是出于偶然,但是你想想你的几何图形切割作图——打火机定制业务,是如今非常新兴的男士时尚,未来前景相当可观。几何图形切割某种程度来说并不符合女士时装审美,但是,却非常男士机械火机的设计。对于未来大批量生产,这种构图方式,也相当适合。”
楚望仔细思索一阵,想到:打火机市场还没发展起来,不论她怎么瞎折腾,都是个祖师爷似的存在。万事开头难,钱不赚白不赚。于是当下便改变主意,索米尔先生也十分乐意在都彭先生离开香港之前,告知他这个喜讯。
由于楚望年纪尚小,一切合同签字与银行账户,她都决定全权交给葛太太。和都彭先生商量妥当后,她只提了一个要求:之前那份打火机图纸请不要开始批量生产业务。她希望这一支,是世上独一份。
都彭先生当然欣然接受这个提议。
当天从油麻地乘车回去的路上,透过汽车车窗,她看到六七位少年聚在路边,似乎起了争执。少年们皆穿着蓝黑相间的校服,背着剑桥包,想来必定是市区皇仁书院学生放学了。
因巴士停站,故而她留心看了一下。五个高大的男孩将两个男孩子围在中间打骂,为首一个用粤语说道:“莱昂的母亲是个葡萄牙奴隶,给英国人作贱婢……突然攀上了乔先生,一人得势鸡犬升天,骨子里也脱不了贱籍,和那些澳门场上的葡萄牙婊子没什么区别!”
另一个说,“你们不知道罢?钧的母亲是个内地裹小脚的怪女人,还是个阿芙蓉癖的芙蓉仙子!所以两人才能成日里厮混到一处……”
另外四个男孩哄笑起来。
楚望脑子里一阵轰鸣,一阵火气便冲上头顶来,不管不顾的撞开人群冲下车。她从前也做过讲师,生平最恨校园暴力上升到辱人父母,故而满脑子都是:“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就知道挤兑人找存在感,让我教教你们教养是何物。”
然而下了车她又冷静下来:这个年纪上的男孩子,似乎最讨厌在异性面前丢人。无论是同龄的,还是略年长可以称为长辈的。
和同性之间斗殴战败了事小,在异性面前失了面子,许久都抬不起头来。
正犹豫间,只听见徐文钧一声气沉丹田的声音:“hau ab!du bloede kuh!”(滚吧畜生!)
不得不承认,德语骂起人来非常有气势。况且跨着语种,这一声辱骂,直接骂得那四个高个子男孩愣住了。
其中一个尴尬笑着,反骂道:“你在说什么鸟语!衰仔!”
莱昂哂笑道:“听不懂是吧!听不懂回去问你们妈妈去,问她:知不知道bloede kuh是什么意思。”
楚望愣住了。
原来脏话也可以这么当作武器来用的。
那四个男孩子突然气势上就占了下风,面面相觑一阵。言语上气势不足,那么下一刻势必是要动武的。四拳难敌十手,故而楚望察言观色,立马冲出去用英文吼道:“英国警察来捉闹事中国学生去挨枪子儿了,还不快跑——”
四个男孩子反应相当敏捷,想来是平日里做惯坏事,被父母亲言传身教惯了,听到英国警察便作鸟兽散,四处奔逃。徐文钧见状,再接再厉的骂道:“kommen sie mir nicht!”(别再出现脏了老子的眼。)
莱昂辨认出楚望的声音,远远说:“谢谢。”
楚望冲他笑着摇摇头。
莱昂想了想,又说:“我和文钧入学后时常被人排挤,故与谢先生讲了这件事。他是好人,请你别再责怪他。”
楚望点点头。想了想,说:“脏话可以是武器,但别用它指向自己的亲人,这会使他们伤心。”
徐文钧想必也听见了。但是高傲惯了,只装作没听见似得将脑袋别在一边,理也不理楚望。
不过她知道他是听进去了的。
——
楚望对于谢择益心存愧疚,一直想要找到机会同他道歉,却没在葛公馆再见到他。
有一天她问起葛太太,葛太太说:“哦,他正式毕业回英国授衔了。谢爵士二十几年前在英国认了个便宜亲戚,他和他儿子都因此沾光得了国籍。他运气倒也好,这位便宜亲戚唯一的儿子死了,英国法律层层盘查,终于发现,谢择益得袭个爵。你说可不可笑?黄人男爵——虽然他生的是挺白。这爵位论理来说绝不能给他,但他在美国念书念出了名,临毕业非得授个中尉不可。故而这层关系落下来,议案层层审,审查结果是:袭肯定袭不了,但勉强能享受一点男爵的特权。虽然沾不到几分薄田,但好歹也算是个便宜贵族。”
楚望哦了一声,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回香港?”葛太太想了想,“他自请许多次要去上海租界作巡官。授衔之后大约也在三四个月以后了。那之后,约莫直接去上海了罢,兴许在香港是见不到了。”说罢,葛太太看看楚望的神情,笑着说:“他这个人好玩得紧,没了他,这公馆里头倒也不那么热闹了。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委屈。伤心到质壁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