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太太提出要送她回乔公馆被楚望拒绝后,倒也不坚持。与葛太太与谢择益码头作别, 楚望在路边电话亭先往徐宅打了个电话过去, 正是徐少谦接的电话。她将父亲也许要携带她去欧洲一事三两句阐明,并表示想要登门拜访, 请教一下徐教授的意见。
徐少谦听完, 嗯了一声, 只说了句“有空的话,现在来荃湾一趟”便挂断电话。
怎的这通电话里往日风度斯文竟全无?
楚望抓着嘟嘟作响的电话楞了两秒, 转身过街踏上了前往荃湾区的巴士。
等到了莲花路的徐宅, 文妈扶着徐太太来开了门, 将她引进屋,却说徐少谦接了电话, 只留下一封信便匆匆出门了。
她将昆布分了一半出来给文妈,算是旅行礼物。文妈走后, 徐太太便拉着她在床边坐下来, 问道:“听说将要去欧洲,是不是?”
楚望笑道:“正因为不大确定, 所以来请徐教授指点一二。”
“从前的人,说起留学,总当外面都是些吃人的妖魔鬼怪。虽说这两年也都明白大都是些文明人,但终究不是自己熟悉的环境。不过,倘使有慈爱的父亲一路带着,总好过自己一人独行,”太太叹了口气, “说起来,当年我那第一个孩子,就是在前去欧洲的邮轮上掉的……”
楚望不愿触及她的伤心事,便只说“等身体养好了,以后想生多少个生多少个,跟徐教授抱着玩儿”或是“即便没有,徐文钧将来也能如徐教授一般大有出息”等等来宽慰着。
却哪知徐太太认定了她必是要去欧洲的,开闸放水一般,絮絮叨叨的给予她临别赠言:
“我大字不识几个,英文更是不会讲,成婚之后的六月,便冒冒失失的跟着你徐教授上了去欧洲的船。那时大抵年纪尚浅,也都没什么经验,哪知已有孕在身?这船一坐就是一月,船上风浪又大,又是初孕,胎相不好,晕了几日船这孩子就在船上流掉了……”
“幸得船上有几位医学生,我这命才算勉强保住了。当时也伤心难受了几日,只觉得往后再生就好了,只可怜了你徐教授,那时他还不到十六岁,以为将要一下子失去两位亲人,绝望的满船里寻求旁人救救我的命。后来命是保住了,但船上前后不靠岸,他便几日几日的不睡觉,守在我旁边照料着。这事也逼得他经历生死剧变,一夜之间就要顶天立地起来。
“但终究旅途颠簸,待到了英国,英国医生又不兴小月将养,在医院里又是开窗吹风又是喝凉水的,要是有些抱怨,便说‘英国女人生完孩子便能下床回家了’甚至还能直接去海里游泳的都有,”徐太太叹了口气,“中国女人总要娇弱一些,中国与国外终究风俗不一样。后来怎么都怀不上了,再去问医生,才知道身体上也出了大问题,以后也都不能再有了。”
看楚望神情肃穆,又兀自安慰她道:“后来看到文钧这孩子,聪慧、执拗也是恪守信义之人,倒颇有些许你徐教授当年的模样。他虽傲慢偏激一些,但在人后,亦难得常常夸赞你。他很少能喜欢什么人,若你决意要去欧洲了,临别之前,请万万同他道个别。”
她深知徐太太这番话是在向她讲自己从前的悲惨事,拿话吓唬她,让她知道畏难,其实是想要挽留她。
楚望便又莞尔,点头说:“一定。”
徐太太讲完,这才命仆妇将书案上用镇纸搁着的信取来给楚望。统共三四页崭新素笺,遒劲字体一挥而就、一气呵成,正应了徐太太那句“匆匆写就出门而去”的话。
辞别徐太太出门上车,楚望在巴士上读起了信。
林致谨启,
我时常多建议香港学生出洋留学:在如今香港这殖民土地,家国尚且说不清楚,自然个人利益高于一切。发展无前后,以达者为先。
先有先驱,后有来者,伏涌绵延,越代相师。西方列强东征西讨,国家积弱,便有了西风东渐。向西方取经,最大的桥梁自然是留学生。归国后,常听说留日学生诸多苦处。自打前清起,中国人因“异族治下”,而在日本人口中成为“亡国奴”。中国学生去了军国主义教育下的日本,于街头尝被日本孩童以“支那猪”“亡国奴”辱骂。诸多留日学生因故不堪其辱,辗转归国。欧洲要文明许多,虽不似日本,但也常思及:“我究竟为何要来英国留学?”
“为甚么你们不在国内读书,要远涉重洋来我们的大学,到底你们的教育是怎么一回事?”这实在是个使人颜面无存的问题,幸而从未有人问及。我始终认为,留学是一件不得已之事,尤其不是一件体面之事。想深切一点,这何尝不是一种国家之耻。
国是日非,战乱频仍,教育不兴。求学之路难关千百,读学尚且畏难,留学更费踌躇。这是一条孤独狭窄之路,如若你是我的子女,我必会向你保证:中|国|未来有一日终将会有几个真正能求学问的学校,使你不再受晕船思乡之苦。但你终究不是。名义上你我是师生,但实则,你是思想自由独立的,甚至更为超前自由、需要更多尊敬的个人。
若我不曾留学,便不能讲出此番肺腑之言,更无资格作此批评。我深知无法左右你的意志,只将诸多感想讲与你听,万望于你选择之时,且略能有三分助益。
决意之前,我亦有一个困扰多年的问题,希望你也能稍加思虑。如今,西化与中化,革新与守旧之间论战愈烈,中国此刻急需有识之士,不卑不亢为国家指出前途。若此去欧洲,我深信你定不会虚度光阴,碌碌无为。那么最后请允许我以老师的身份请你明白这唯一一个问题:一位物理学家,当如何为国效力?
徐少谦字
于五月十五日
此外,如你决意前去欧洲,倘若遇到吹毛求疵的科学怪人,请像最初防备我一样防备着他们,千万保护好自己。
切记切记。
——
三页信纸,最后一页附着一封用钢笔写就的牛津大学推荐信。虽然推荐信是写给英国的教授看的,但每一封信上都写着一行话:若林致于香港完成大学学业,仅需两年时光而已。若她辗转携信前往英国您的足下读完大学,非得四年有余不可。
推荐信上的内容,她心中也早已权衡过了,自不必提。但是徐少谦那封信的内容却如醒世警钟一般,在她脑中嗡嗡作响。
她承认,她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从前的二十一世纪,她读博的唯一理由就是——逃避工作。那个和平年代里,国仇家恨、救亡图存只是虚无缥缈的字眼。在生存选择时,个人利益于个人看来,自然要优于国家利益。这也是为什么在百年以后,国家科研经费短缺、实验设备器材落后的情形下,大批量优秀科研人员被国外研究室挖走。
这无非是一个择优的过程。只是在择优的思辨过程中,或许少了“家国”这一选项。
在来到这个世界至今,她也只以小市民的思维方式,想着攒够立足资本,从林家那个龙潭虎穴中脱身出去。也许某一天靠着一点点未卜先知,做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包租婆。但却从未有人问过她:你认为,一位科学家,该如何为国效力?
她想起上一世第一次去申请留学签证时的情形。签证官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来英国留学?”她那时以为签证官是想从她对英国文化的了解、喜爱程度来发问,却并未往更深处去想。
她又想起第一天去学校报到时的情形。报到处有许多第三世界国家的学生:非洲、拉美、中东和中国。对于第三世界的国家来说,留学|潮至今没有结束。在她那个年代,中国是输出留学生第一人口大国,每年留学人数比这个“留学|潮”年代输出留学生总人数还要多。从另一方面讲,留学|潮直到二十一世纪,都未完。原因也如徐少谦所说:发展无前后,以达者为先。故而,留学留学,国家积弱,必要急着输出学生,补己之短——留学与归国,又何尝不能称之为救国?
巴士沿着山道缓缓行驶。从山上看到的香港风光是最为出众的:背靠着整个中国的山水,夜里灯光璀璨。美是美,可这里是殖民地。香港是中国的么?他们讲着粤语,中国内地学生来了香港要交流,必然是英文掺杂着混乱的手语——这令中国学生时常不自在,也常说:都是炎黄子孙,都学着汉字,怎么不是中国的?佃农为地主耕地,诗歌里却歌颂挥洒辛勤血汗的土地是农民的。可土地终究是农民的么?楚望大为可悲。
伯爵路摇铃下了车,匆匆上了乔公馆前的山阶。正是晚餐时分,乔太太惊叹道:“怎回来的这么早?”
允焉见她神色忧虑,便笑道:“怎的玩的不开心了?”
真真抬抬眉:“大约是忘了带礼物,无颜面对了。”
她随意应了一声,将外套脱下,昆布交给赵妈。正要上楼时,乔太太又道:“这两日也趁早将东西收拾一下。过两日去了上海,兴许就要直接去法国了——可有得收拾呢。”
楚望心思全在别处,匆匆上楼将衬衫白裤换下,这才突然回味起乔太太的话来。换上晚餐服下楼来,她在阑干处立了一阵,说道,“那么,我的东西就不用收拾了。”
“怎的?”乔太太一愣,“虽说东西不算得值钱,但也是出门在外,再去一应置办用度,既麻烦,这几日也不大来得及了。难不成你指望你父亲那个榆木脑袋,能想到你们这些女儿家的小玩意?还是说,跟着徐太太出门一趟,就不大看得上乔公馆里的东西了?”
楚望向来觉得搭理无关紧要的事是一件十分掉价的事,因而乔太太的阴阳怪气,她倒也没往心里去。只开门见山的说:“我没打算去欧洲。”
作者有话要说: *信件略略参考了《严济慈:法兰西情书》、《沈怡自述》与《我两年来旅法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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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对未婚夫态度有些奇怪,缘由我不能讲,因为剧透会使你们失去看文乐趣。如果觉得等不了,可以攒上一些时候,养肥了再来看。
在努力攒存稿中,最近在尽量为日更定点更作保证,存稿攒多一些,还会有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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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想看事业线的,请从这章结束直接跳到5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