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做了十三年有余细皮嫩肉的粉蒸肉,变成糖醋排骨总是要历个劫的。当天从沙滩上回来,两人露在裙子外面的皮肤便开始发红。乔太太请了医生来给两人擦药,两人在沙发上疼得翻来覆去的哭,呜呜咽咽的说“再也不要去晒太阳了”这种话。
楚望则无比沉默的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期刊,嘴里宽慰道:“没事,这两月少吃点海鲜,脱个皮,就全好了。”
两人则哭的更凶了。
楚望被这两人撼天动地的哭声搞得快神经衰弱了,蝶儿便来带她去洗澡睡觉。只有两人时,蝶儿不由得叹口气说:“万幸那天沙滩上姑娘机灵,没同她们一样的疯玩。”
楚望心里咯噔了一下,抬头去看蝶儿,蝶儿神色却一如往常的为她递来牛奶,说:“其实在这乔公馆里看似热闹,却只有姑娘是孤身一人。虽然我这提醒是多余的,姑娘事事都聪明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楚望喝着牛奶想了会儿,只笑着说:“下个月再热些,我就能请你去街上吃冰淇淋了。”
蝶儿点点头,便也没多问,便帮她将门合上。
她看的那本书是港大五卅事件之前港大出的一期英文期刊。乔玛玲婚后回门,便问妹妹们都想要些什么礼物。林楚望想了想,告知她想要那本期刊。
期刊上刊载了十余篇论文,她从头到尾看了三遍,将里面所有学术语句与不规范使用的拉丁词汇都圈了出来,另拿了张纸出来,在上面标注了满满四页,连出处都写明了。
做好这一切之后,她长抒了一口气,重新拿了一页信笺,在书桌上摊开来。想了想,便毫不犹豫的用德文写下:
亲爱的言桑先生,
你的来信我都收到,不过其间略费了些周折。过了这么久才给你回信,实在抱歉。柏林物价那么高,便不要吃冰激凌了,等你回来香港我们再同去吃。你也许舍不得巴伐利亚的牛奶,但是能早早离开德国也挺好的。听说舍本公学是相当不错的学校,一定要抓紧在学校里的机会,多结识些朋友,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未来想从事什么职业,只要自己喜欢就好,旁人的若是有意见,让他自己学去!不论是成为一位外交官,还是进入文学系,要记得,你始终是最优秀的。
你中文越来越好了,我却没什么长进。近些年倒是乱七八糟学了些德语,写不了什么太精辟的语句,请不要生气。
你来信让我春日里多去走走,信到时已是盛夏。盛夏里同两位姐姐去了沙滩上,她们二位却将皮都快要晒脱一层。信到你那里应该已经是秋天了,记得在西伯利亚的寒风刮来之前,快些离开德国。
05.07.1925
楚望
又及:在家中诸多不便,回信请寄香港九龙油麻地b-21号卢卡缝纫。
她其实很想说,到舍本公学的时候,能否去找到一位名叫“图灵”的同学,为我要一份他的签名?
说不定图灵同学很好斯同学这一口?
歪歪完一位学霸偶像和另一位国民偶像之间的基情之后,她想了想,还是觉得太过诡异了,便只留下一句“多结识一些朋友”,便匆匆将两封信都收起来。
将论文修改意见的信以“林致”落款,投到了香港大学自然科学出版社信箱里,回信地址也写的索米尔先生的裁缝铺。隔了一天下午收到面试信后,她在油麻地同索米尔先生请了个假,乘着电车去了香港大学。
校园内外都有许多持枪的英国军官在排查。楚望小心翼翼的递上出版社在信里提供的“准入证明”,走出好远之后,那些军官依旧在一脸困顿的目送着她。
出版社在英国人出资修的新楼二楼。因为罢工至今一个多月,出版社里人烟寥寥,只有大大的风扇在头顶沙沙的送着风,吹得每一间敞开透气的门扉中都传出纸页哗哗声响。
距离约定的面试时间还有十分钟。楚望坐到约定的办公室外的长椅上等候。长廊上洁白的墙壁上镶嵌着一排排黄色的门扉,过于安静的宛如日本莆田系主题医院。屋子里似乎还有一场会面没结束,两个男人在很熟络的打趣笑谈着,讲话声音从敞开的屋门传出来,在长廊里回荡,却不惹人讨厌。面前时而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都只看了她一眼,大概认为是什么人家里的小孩。
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两人的笑谈却还没结束。楚望快要不耐烦时,突然其中一个人探出脑袋往走廊上看了一眼,好似看不到她一般,缩回去之后便又说:“怎么回事,都过了五分钟了,还没有来?”
另一个挺好听的声音打趣说:“再等一等罢,女士们么,出门总是要费一些时间的。”
那人便哗哗的翻了几页书,问:“你有听说过这位女士么?”
“我才来港多久?我倒要问你。”
“你留学的时候也没听说过么?遣词造句功底这般纯熟,拉丁文也用得这般厉害,非得在国外呆了许多年,写过许多篇著作不可,大概也是你们欧美留学圈子里的。”
“姓甚么?林……”
“林致。”
楚望一个激灵,忙不迭从椅子里站起来,去敲了敲那扇敞开的门。那个声音好听的男人,闻声便转过头来,嘴里还续说着:“大概是从前交际太少,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位女士……请问你找谁?”
屋里一张办公桌,里面坐着一个剃了平头的黝黑男子,戴眼镜,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另一人随意的靠坐在那张桌上,在这大热天里,也一丝不苟的白衬衫灰西裤,衬衫袖子解开撩到手肘,露出一截修长有劲的胳膊与骨节分明的十指。
楚望高高的仰视那个白衬衫的,深吸了口气,说:“我在外面等了好久了……刚才听你们说的林致,她是我姐姐。”
眼镜男扶了扶眼镜,打量了一下这位小女孩身上不菲的绸裙,又看了看衬衫男子,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衬衫男便问:“那你姐姐为何没来?”
楚望预先准备好了说辞:“我们家……比较传统保守。我姐姐还没出阁,不方便随便出来见人。”
屋里两人都乐了一阵,笑得林楚望心里发毛。过了会儿,眼镜男便问:“你姐姐有海外留学经历么?”
楚望忙不迭点点头,说,“有的。”
“哪里?”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
“学什么的?”
“生物物理学。”
“为何没有学位证明呢?”
“她……还没有肄业,因为作息不规律,突然生了场病,便回国待在家里了。”她发誓,她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
眼镜男透过眼睛有些怀疑的看着她,这时衬衫男突然温柔的问道:“那她现在好了吗?”
“落下了点病根,不大能见人 ,所以才我来了。”
这时两人都不说话了。看那眼镜男的神情,似乎对于没有学位这件事十分耿耿于怀,低头翻着她那些评注,想从中找出一点破绽来似的。
楚望忙不迭的说:“只是没有学位而已,真的不用怀疑她的学术水平。反正现在你们也找不到审稿人,不是吗?除了她,你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眼镜男翻了翻手稿,似乎还想说什么,衬衫男则将手按住那沓手稿,将它合上了。他转头来笑眯眯的问道:“你是怎么过来学校这边的?”
楚望啊了一声,说,“乘电车过来的。”
“一个人?”
“是啊,姐姐怕家里人发现,所以我自己坐电车过来了。”
“住哪里?”
“con……”她顿了顿,说,“油麻地21号。”
衬衫男冲眼镜男笑了一下,便对林楚望说,“可以了。”
“啊?”
“可以回去了 。”
楚望怔怔的点点头,一时摸不清自己这古怪的面试是过了还是没过。因为不论是面试官还是面试人,似乎都草率过分了。
她走到走廊上是,两名男子都跟了出来,将身后那间办公室的门锁上了。她回头咦了一声,衬衫男笑着说,“你这么冒冒失失跑过来,那群英国兵容易起疑心。我们送你出去,到电车站。”
突然多了两个高大的保镖,楚望有些浑身不自在。那两人走在她身旁,也不多说话,沉默着实在尴尬。她趁机问道:“那我……姐姐通过了吗?”
眼镜男便去看白衬衫的意思,白衬衫说,“若是在往常,你姐姐是不符合要求的。但如今情况比较复杂,只能聘她作一段时间临时审稿人,薪酬也比正式审稿人低一些。合同会寄到油麻地21号,她看过,觉得可以,就通过了。”
楚望心里松了口气。有钱就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站着听他们说了会儿话,电车来了。目送她上了电车,再回头看那两人,似乎在盯着她这方向说笑。这种听不见别人背后谈论自己的感觉其实不太好,心里毛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