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〇四二 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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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守上海的二十五军六师二团军人,本该在第一时间往镇压纠察队武装行动, 却收到错误信号, 将大部队调往租界外的沪南区,致使纠察队将工部局包围, 两万余人在工部局外大喊着要“撤销领事裁判权、撤退外国军队、退还租界”。在外巡查的朱尔查带一队人马将车驶入租界内, 试图下令向工人开枪时, 愤怒的工人当街烧毁了朱尔查的汽车。多家报社记者驻守工部局外,朱尔查却只敢怒不敢言。因为此刻, 他的一举一动, 已经不再代表他个人以及“大英帝国”, 而是整个西方殖民主义者。

在这一天的行动里,上海总工会赢得了舆论, 总商会与上海市政府及驻扎上海的国军,已经失了最好的机会。那天以后, 工部局五国中, 英、美、法三国陆军率先更换了驻沪领事及官员的调令,所有官员不得出港。

除此之外, 因线报失误而失掉舆论战的南京,开始一波上海范围内小规模内部清党行动。汲取上一次教训,调查只针对重点怀疑的几个对象暗中进行关押,并没有折损太多要员。只是这一次关押盘查,几乎类似于软禁;而极不幸的,郑亦民也在其列……

百余名包括各国外交部长、海军及陆军少将及大校及人物抵达上海之后,六国公使针对英军失职、纺纱厂医院日军失职的所有调查都会移交至新的调查专员手中, 并对旧的审讯资料及涉及案件的所有受害者进行新一轮取证,并登报言明:这一次六国公审,将在上海开出一个临时公开国际法庭。除了邀请各国及在沪华界名人外,还将请多家报社全程拍摄记录。

六国审查员船只抵达上海后,上海市民怒火暂时得以平息。许多外国商铺虽然仍旧没有正常营业,不过公共设施暂时开始恢复营业了。若不是那几天真真乘车来派克弄找她,她都快在家窝到发霉。

真真比前些日子清减不少,不过好在气色好多了,眼睛也有了神采。两人从派克弄步行前往新天地时,她见后头不紧不慢的跟着一辆黑色福特,驾驶室里坐着那位英军的皇家海军上尉,不敢太近,不敢太远,慢悠悠驾车将两人跟着。

两人回头看一眼,都笑了。

真真笑道,“看他可怜,今天批准他当我一天司机!”

看真真讲话模样,应该也是对这英国人有些许好感,不过不多,不足以让她轻而易举开始一段异族恋。她说等秋天过完,她爸爸就要送她到英国去念大学。又说这英国人常年驻在上海,未必能时常回英国去。真真每次拒绝他的追求时,便打趣他说:“什么时候你们皇家海军撤出租界回国时,那时我再考虑考虑你!”

这话她是出自半玩笑半真心。看赛马时,真真不止一次红着眼眶,笑着感慨:“从前我可真的以自己生在上海为荣的!他国殖民、他国领事审判,实在丢人。”

自从楚望第一次在工部局门口大哭那一场,她就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个时代、这个城市的设定。于是她不置可否。

两人都越聊越沉默。沉默过后,真真终于想起那早被两人忘在犄角旮旯里的允焉,“郑先生的事听说了么?听说订婚日子就在这两日,林老爷可是为了她请遍全上海名人,能递去帖子都没落下;这喜事一早锣鼓喧天的放出去了,新郎却先遭了牢狱之灾,恐怕她哭都要哭死了。”

两人却都没笑。过了一阵,齐声喟叹道:“可怜的郑先生,怎么就摊上她了呢?”

在派克弄外送别真真时,她迟迟不肯上车,似乎有什么话憋了一天,终于没忍住问道:“我特意出卖色相将这英国人带来,你就没什么话要问问他的吗?”

楚望无奈笑道:“一个二个的,四处请人来作说客。我能不能有点隐私?”

“什么隐私不隐私?你这朽木开花开得真够晚,我都替你着急!”真真撇撇嘴,“听弥雅说葛太太说,你研究院的小帅哥三天两头来请你去玩,你从不去;上次糖果大王,那个荷兰华界首富他儿子,特意托人上葛太太这里来,就是想同你说上几句话。别人一到上海来,不知道被多少阔太太当作金龟婿。好容易将你等下楼来,你看别人两眼,念叨着什么低湍流什么洞,头也不回又上楼去了,再没下来过,可把葛太太气的……”看她眼神,真真又说:“葛太太也不是气你,看你难得喜欢什么人,倒也没相处多久,甚至也没正式交往过,不至于真的便就认定他了,对吧?”

楚望无语凝噎,也根本回忆不起跟什么糖果大王的儿子打过照面。那几天她回忆低湍流风洞内径正起劲,每天两点一线的房间与浴室来回穿梭,连吃的都是穗细给她带上来。她难得下一趟楼,脑子里飞过去的也全是各种公式与数据,哪里看得见什么人。

见楚望不说话,真真便以为触动了她的伤心处,忙将上尉从驾驶室里攘出来,直骂道:“烦请你讲两句话行吗?”

上尉咳嗽两声,极为腼腆的说:“具体我也不清楚tse在哪里……”看了看真真神情,补充道,“不过我想大约是在英属东南亚地区,因为往常在太平洋地区犯了过错的军人,也是被送往那里审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因为tse的父亲在东南亚势力很大,听说他一直在为他打点,因此不会受到太多牢狱之苦……他本人在军中人际关系及口风也极好,不会有人给他脸色看的。”

楚望认真听着。

上尉看她神情专注,又说,“过几天审理过后,不知道上海又是什么势态状况。如果六国审查员能给出一个公平决断,在我们被遣返回国时……tse大约也会一并遣回英国去。”

上尉在说到最后一句时犹豫了一下,不过她也能猜到:谢择益身份敏感,在所有事情处理上几乎完全忽略了帝国利益,几乎将与他共事多年同事推向深渊,而他却没法给出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他如今处境极为复杂,在审理结束后,假使六国租界利益暂告一段落,他脱得了枉顾租界利益的罪责,脱不了枉顾国家利益罪责。到那时,他的审判也许就会全权交给他的国家。而他的近况,比起如今失职的佐久间;往后,也许更会像是如今落了难的郑先生。

倘若羁押他的英军脱离了英属东南亚殖民的范围,在他父亲力量庇佑不到的地方,他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她有点不敢想。

——

在公开审理的前一周,她与许小姐再次收到司法公庭的证词取证邀请。

她与许小姐都被请到一间讯问室,里外隔开,有一堵玻璃窗可以看到询问过程的一切状况。许小姐先被请进去,她等在外面的长椅上时,听见英国审讯官在翻译陪同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问她一些问题。

你是几号进入纺纱厂医院实习的?

十三号。

动机是什么?

我从前就读于仙台中学,是医学预科学生。

火场当日发生了什么?

那天由我值夜,听到外头有响动与脚步,有人突然将我所在楼层铁栅栏锁上。后来着火了,每一层他们都预备有火油。

后来一位英国陆军上尉救了你?

是的。

他是如何得知纺纱厂医院大火的消息的?

我曾经将纺纱厂医院所见告知过我一位朋友,林。当天我们本该一齐去华懋舞场,因为不想耽误值夜工作,我便没有去。虹口附近本就不安全,尤其我是个女孩子。她应该是同他讲过,叫他留心我的安全。

天津丸号的男童、纺纱厂的大火案,他碰巧都在场。比起是巧合,你是否认为,他事先从什么地方知道点什么?

不,先生,他仅仅是一位华人英国军官,仅此而已。

……

大约为了核对她证词真实性,所有问题都反复问了三遍有余。在第三遍时,她看见了从另一侧审讯室出来佐久间。隔着会审公廨的栅栏,她看见他在接受一个五国审讯。

面对所有指控,他默不则声,统统接受下来。他脸色越发白润,胡须脱落,言谈举止之间已经彰显少许女态。日本陪审团试图为他脱罪,向五国审判官陈词时,无数次提及:“他也是一名受害者。他在娱乐期间,无辜的遭受了工部局另一国共事军官的无故的枪械袭击……”

许小姐仍未结束证词取证,佐久间已经先被押解了出来。经过栅栏门时,一直冲她笑。那志得意满的张狂神情,仿佛在冲她说:“看到我遭受的罪与折辱了吗?你的军官,你的爱人,此刻一定和我一样。你的眼睛穿过我看到了他,而我从你眼里看到了痛苦。”

这一点点凌驾于她痛苦之上的快乐,已经是他苍白空洞的灵魂躯壳里唯一一点色彩。他的身后,他白发苍苍的祖父被他伛偻的父母亲掺和着,她的妻子跟在后头,衣着体面,举止优雅高贵的一家人,正九十度鞠躬,向高大的英美陪审官请求恕罪。

不久,许小姐出来以后,她也被邀请进入带玻璃窗户的房间。狭□□仄的取证室内,极难得的挤着四五位高大的白人;桌案一侧坐着个枯瘦的中国人,正笑眯眯的同她说:“我会很快给你翻译的,别紧张。”

其实并不需要翻译,他们用任何语言问一句,她都能立刻回答上。

“你为何会在四月一日凌晨请他去纺纱厂救你的朋友?”

“因为佐久间一郎用我朋友的人身安全威胁了我。”

“你也受到同等威胁。为何他会先前往纺纱厂,而不是去赛马场?是否通过什么途径预先知道纺纱厂纵火案?”

“没有,先生。因为他知道我有武器,同时享有治外法权,而我朋友没有。”

“他为何会将配枪给你?”

“研究院人人都知道,佐久间一郎曾经多次对我进行骚扰。我作为研究院成员,我想谢先生将配枪交给我前,一定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一众取证官员相视一眼,突然窗外一位美国陆军大校叩响玻璃,叫其中一位美军中尉问她:“你问问她,与涉案英军上尉什么关系。”

她回头,隔着玻璃窗户,有些不解的望向大校。

那位大校本板着脸,这时威严一笑,敲敲玻璃,“她的询问结束以后。我需要同这位女士单独聊一聊。”

——

取证过程快到她都有些吃惊。出了询问室大门,她突然看见那位大校在等待她的时间里,不甚优雅的蹲在工部局院子的屋檐下面吸烟时,她突然便安心下来,快步朝他走过去。

大校站起来,冲她伸出右手:“布隆。”

“linzy。”她回答简短。

大校捻灭烟头,说,“zoe是个相当优秀的小伙子。” 看了看她冲她衣领露出来的一截项链,布隆站远几步,挑挑眉毛,突然又补充一句:“既英俊又迷人。”

“……”

“当然,念书那几年,也没少给我惹麻烦。”

“可是先生,您想要说什么?”

大校盯着她笑道:“你不代替zoe为我表示道歉吗?”

“先生,我无权代表他。”

大校也有些迷茫:“你听说过美国高校的兄弟会吗?所有兄弟会里,phi beta kappa是最古老,最富盛名的一支。”

她取出脖子上的金钥匙,看了看,摇头道,“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大校见她是真的不懂,于是感叹一声,“这一次,他惹的祸可不小。”

“布隆先生,他会遇到什么麻烦?”

布隆抬头望望天,“我们在这里的一切都被否定以后,在官僚主义驱使下,他在这一系列复杂事件最后的判决,根据他不明确的动机,可能演变为:间谍罪,交送英国。这也许会是最重的处罚。在脱罪前,他的名字,所处地理位置,将会暂时在这个世上消失。暂时,或是永远。”布隆说,“公开审判后,他兴许会被交送未知区域进行密审,在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前,他会失去所有人身自由,尤其以他这样敏感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所有加诸在他身上的不人道的处罚,都是国家机密级的。所有残忍手段,外人都不会知晓。”

沉默一阵,楚望小声问道:“先生,能否请问,你们这次来上海目的是什么?”

“什么?”布隆显然十分惊讶,她既没有替zoe伤心,也没有问他该如何救他,却直接问他,美国军人为什么会来这里。布隆想了想,说,“当然是为自己的国家脱罪,且最大程度不伤及经济利益。”

“哪一种是优先的?”

布隆警惕的看着她:“女士,你身上没有携带录音笔吧?”

她盯着布隆。

旋即布隆爽朗大笑,“即使一早就听说过殖民地上世界列强骇人听闻的种种行径,我也曾为此不齿。在这样的丑闻,在世界范围内造成这样恶劣的影响以前,我必须出面,让他们为自己的罪孽有个交代。判决、革职、或是遣返……但是,诚心道歉决不会使我们的本意。在付出应有代价,查办官员,损失一点尊严的前提下,我仍是要争取利益,尽量不使全部美商迁厂回国,决不放弃这租界里的巨大利益。这就是为什么‘一部分人’得付出代价,成全大事。这也是为什么,zoe的处境会变的这样糟糕,女士。”

她说,“国家利益至高无上,你说的没错。”

“可是女士,撇开国家利益不谈,我仍旧有一点自己的私心。我们会邀请一部分受害者及证人出庭这场会审,这也是为什么我打断了你的取证——我希望你下周五,一定一定,出现在公审法庭现场。女士,务必相信我,带上你的证词,也千万别忘了zoe留给你的全部庇佑。”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修过,太困了……明早去办公室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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