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久间感觉到一个冰凉而坚硬的东西戳在自己肚子上。低下头看了一眼后,他举起双手, 略有些惊讶道:“哟呵, 英军转轮。六发,那么我死定了。”
“我只打畜生, 你还够不上这两个字。”她一边说着, 双手食指握住扳机, 拇指交替按在撞针上,指向马场上疯狂冲刺的五号。
“哈哈?”佐久间咧嘴笑出了声, “这把战时粗糙手|枪, 你觉得它能打多远?”
“五号赢不了的。”
“五百米射程, 弹道左偏,打五十米外固定靶也只能靠直觉。这么快的移动靶?”佐久间拿食指指着五号, 轻笑两声,“林小姐, 你确定你会玩转轮枪吗, 要不要我教教你?”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枪。她四个手指交扣在扳机和撞针上,甚至都有点搞不清是否需要先上|膛一次, 更不明白枪尾的撞针是做什么用的。跑场不算的宽,中央的操场抛球场上有几个白种军官搂着娇俏的女人在抛球玩;外圈马声嘶嘶,马蹄踏动伴随一点轻微地震的错觉。五号跑的的确快,一溜烟的去了,卷起扬尘,马鬃飞得极高。它双眼圆睁,瞳孔收缩, 嘴微张,舌头吐露在外头,随着疾驰而流淌下涎液。第一次她用拇指去压撞针,佐久间直接哈哈大笑起来,伸手过来夺枪时,五号正好奔到近前不过二十米开外的看台下,她猛扣下扳机——
一声剧烈枪响后,五号受了惊吓,顿时前蹄掠起,以一个更惊人的怪异速度迅猛冲了出去;马蹄竟盖过枪声,直到马儿受惊的嘶鸣声传来,抛球场上的女人才陆续将目光投向外场。
没中。她也根本没过有打中的可能。她也没想到转轮的后座力来的这样快而迅猛,震得她虎口连带肩膀一阵麻,整个人也踉跄后退一步。
可预料的,佐久间被她狼狈相逗乐了,“还有五发呢。”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笑着鼓励道,“五发以内终结五号,剩下的枪子,还能留给我。”
她抬头看了佐久间一眼,再次双手举起枪,指向马场上仿佛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的五号。
它已经濒临崩溃了,发疯,或者已经处在发疯边缘,精神高度敏感,不能再受一丁点刺激。
5号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内场传来男人的惊呼和女人的尖叫。佐久间猛然惊醒冲上来要夺枪时,她已经再次扣下扳机。
砰!
在距离五号几英寸的地面,尘土飞溅,五号猛的跃起,一头冲向观众席。
砰!
更为巨大的撞击声响彻跑马场,伴随着骨骼碎裂声与跑马痛苦的嘶嚎。观众席上零零星星的观众纷纷站了起来,盯着五号在二层台阶上四足狂蹬却无法站直身体,身下的血顺着台阶流淌到台阶下,赛道的尘土上。
其余的马仍在奔跑,丝毫没有意识到它们之中的佼佼者因精神癫狂几乎一头将自己撞死。每天都有无数同伴死去,它们早已见怪不怪。
一圈又一圈。
五号停在第二发枪响后倒地的地方再也站不起来。
她猛的回过身,将枪口指向佐久间。
佐久间缓缓将双手举过头顶。
“五号赢不了了!你放了她们!”楚望激动得眼眶发红,声音里都发着抖,“放了她们。”
他面无表情的妥协,“好,好。”
随后转头打开观战席后侧的门,步履又沉又稳的朝“马厩”方向走去。掏出钥匙正要开门时,他的副官正好迎面走过来。副官看到他背后持枪的少女,伸手摸枪,被佐久间制止了。副官狐疑了一阵,佐久间示意,他便附到他耳边,告诉他纺纱厂医院传来的消息。
佐久间听完,站在马厩门外猛的转脸将楚望,陡然狂笑起来。
——
这个城市北部,洋泾浜沿岸的虹口租界起了一场大火,顿时将这租借地的停电夜照的透亮。
黑夜已经持续近两月了。这通天火光将洋泾浜北面的天与河都点亮时,有人仍在灯火通明的华懋饭店里相拥跳舞聊天,有人却已经哭着乘车回了林宅。
凌晨一点,纺织厂下班的工人在寒风中步行。路过纺织厂医院时,日兵自卫队正从火场逃离,而英军却带着工部局消防队一齐进入纺织厂医院,在火势来得更为迅猛之前,从里面救出一名被反锁在c栋顶层铁栅栏里的中国籍实习护士。不知是因烧伤严重,还是因为在用本能去护住怀里什么东西,救出来时,她全身大面积烧伤,组织液外流,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被英军送往红十字医院。
除了她与她的组织,也许将不再有人知道,今晚葬身火场的还有她的两名同伴。倘若她要活下来,还能活在遍布南京眼线的上海租界医院中,那两名姓命早被已经记录在缉捕名单上的同伴只能与医院中的器械、胚胎、毒株、标本……这所有的罪恶一同在这场大火力里归于永夜。
这个组织仍还是个稚嫩幼芽,在多国间谍角逐的列强权利租借地里,在军事长波电台的密码战里仍居于最下风。有人在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即便希望渺茫,即便知道固有一死,他们仍旧去了,只为能让暗夜里那一点烛火终能燎原。
没有人会料到这位上尉会突然的出现,一声令下,让待命已久的两队人马将这点烛火从通天大火中救了出来。
这好像不是历史本来该有的模样,可是在四月二日凌晨一点的暗夜里,它却突如其来的发生了。
那一队仿佛从天而降的英军为何会突然出手拯救这个几乎被烧焦的女医生,却好像没有人能解释。
佐久间也想不明白,直到他看到面前中国少女手头那把转|轮|手|枪,上面镌刻的英文字母。他想象不到那相机里的照片公之于众后,明早的世界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驻日大班与伟大的天皇陛下又将如何为烧毁的纺纱厂去惩治他与藤间今天的玩忽职守;这博弈的最终结果,极大可能仍将以这个弱大民族的失败告终,即便有那么一点微弱渺茫的赢的希望,却使他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
五号已经死了,他的仅存的有趣的玩具就在面前。她可比五号有意思多了。
他想到一个游戏,一个拿猫棒逗猫,或是拿飞盘逗狗相类似的游戏。
他伸手去开马厩锁的手顿了顿,重握回手心。略一思索,解开腰带,从裤腰里将钥匙扔了进去。哗啦一声响,钥匙落到他两|腿|中央的裤|裆里。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他摊开双手朝她逼近,脸上带着近乎诡谲的微笑,“来取吧。”
她硬生生被逼的后退了一步。
他往下指了指, “钥匙就在这里。”
笑眯眯往前走一步时,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女人的惨叫,他顿了顿,循着惨叫声微笑道:“哦,我忘了告诉你,我一早就告诉过曹麻,不论结果这一场赛马结果如何,结束之后,就来好好调|教一下不听话的野畜生。没想到我的可爱的中国姑娘使我的五号输了,宝贝儿。可惜我好像又要出尔反尔了。怎么样,生气吗?你还有四发子|弹。”
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来,冲着这里,就冲着我他|妈的该死的出尔反尔,拿着你那把写着那位军官名字的手|枪朝这里打。我告诉你怎么打,来!”
他伸手拉过她的手腕,将那枪口死死对准自己的眉心,兀自大喊一声:“砰——”
她持枪的双手疯狂颤抖。
“没杀过人吧?那么让我告诉你,”佐久间被她逗得大笑,一边笑着,将脸皱起来努力的回忆着什么,“你打出的第一枪,你杀掉的第一个人,会使你终身难忘!一枪下去,让你一辈子都记住我这张脸,让那军官与我陪葬时,你便能想起最终是什么致使他下地狱的!痛快!怎么?为什么不开枪?那位军官将枪交给你时,可是将命都交给你了。英国人第一次来到中国大地时,曾经怎么评价中国人的?‘无论内在还是外在,仪态还是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道性格都低劣的。中国人所受的歧视和粗暴待遇不足为怪。’哈哈哈哈你看,他们是怎样为他们的罪行开脱的?你为了这一位,风度翩翩的屠杀者,竟要跪在地上,将你那双纯洁无暇的双手伸进我的裤子里吗?”
他身后马厩里传来更为凄厉惨叫。透过那扇小窗,她分明看到一根绳子绷了起来,绷得极高,将那品蓝色旗袍的身影也拔高两寸,连带将她神经也绷了起来。她感觉到汗顺着自己的脸颊淌了下来,她看到了佐久间近在眼前的扭曲的脸,伴随一阵阵惨叫响起,显得越发狰狞。
这也是一个敏感到神经癫狂的五号,她想,四发子弹够不够他发疯?一瞬间她几乎出现一个幻像,那天晚上研究院门口,谢择益走到她身边将她揽在怀里说,“命交给你了。”她也要疯了,也明白她现在之于佐久间就像五号之于曹麻。她对着他左肩膀扣下扳机,对不起了谢先生,当她听到子弹擦过皮肉的声音,整个人被转轮后坐力激得浑身一麻,她脑中残存的意识除了能对谢择益说一句对不起以外,仅仅能够去辨别子弹到底打穿了多厚的皮下组织、肌肉群与骨骼。
他连畜生都不如,根本不是人。她看着佐久间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肩惨叫一声后,那惨叫声渐渐化作癫狂的大笑。副官冲进来时,他用他健全的右手掏出自己的配|枪对准自己的副官,笑着大叫:“滚出去,让她开枪!不然我立马毙了你!”她听见佐久间对自己笑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指了指枪,又指了指自己裆下, “一枪怎么够,再开啊。——开啊?” 又冲她狂笑,“即使你来了,我们也会一把大火将左右证据毁尸灭迹,连带着医院里那三个愚蠢的畜生一起。就像你一早就明白,即使你造出了反应堆,我们也不会撤出中国。而你的上尉先生,除了涉嫌拐卖与擅离职守外,他还能兼一条击毙日军少校的罪责。你哭什么?是怕他担不起吗?还是为了你那懦弱的无能的国家哭泣?哈哈哈哈你们的国家不爱他的子民,你们的国家包庇我们,他们罔顾你们的性命。你明明知道这一点,谢择益也知道这一点,否则他就不会将他的枪交给你了。你为什么非要来呢,装作看不见她们,让她们像个畜生,像每天这片大陆上几千万条劣等畜生中无声死掉的几千条之一一样,不好吗?为什么要跟我来这里,我们伪善又伟大的女科学家?你的命可比她们值钱多了——”
她抓着枪颤抖着,咸涩的体|液一点一点流淌过眼睛,流淌进嘴里。汗比泪多,她想着,几乎要跪下去时,这个动作却突然的激怒了佐久间,好像他的五号令他失望了,不好玩了,他得拿鞭子惩罚一下。
佐久间拎着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往墙上撞去,一次一次狂吼着叫她朝自己开枪时,她也在想,是啊,我为什么非要在宴会上看她们两一眼,为什么非要跟来马场。好好活着不比什么都好吗?很早以前她也在想,好好活着不好吗?靠着一点金手指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婆,足够支撑他度过他的潦倒落魄就够;她本就该在一九二七年那个夏天与他一同乘船前往巴黎,这样相伴千山踏破万里,搞不好还能写就一段浪漫爱情故事,好像这样就能使她将这片大陆里即将发生的悲惨故事遗忘于脑后,好像将自己的双眼遮起来,就能装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否有人说过,一个也许能拯救一个国家的女科学家命就比两个地下党的年轻鲜活女孩子重要,所以有人请你去救她们时,你有资格选择坐视不理?
是否有人说过,历史已经发生,看见屠戮与灭亡时,你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有人能用一个按钮,去决定是否要用一个人的死亡去换来五百个人的生存。
可是如果一个老太太冻死在寒冬里,没人来告诉你,她就像无数个度不过严寒冬天的孤寡老人一样悄无声息的死去。
但你得知她将死了,你只要去看她一眼,只一眼,你便做不到袖手旁观。
就像她明知道这个黑暗的时代,一点零星的火苗绝无可能颠倒故事剧情从头再来,就像历史上无数次曾经被扑灭的火光一样;她仍旧无论如何都要去尝试一次。
渐渐的她看不到佐久间的狂乱大笑与马厩里的尖叫,更听不到外面的打斗声与枪声。她看见佐久间的笑化作视野里一片大白牙齿,指着他腿|间的钥匙。她几乎出于本能的举起手里的手|枪对准了他,却颤抖的没有办法扣下扳机。在视线被从头顶流淌下的红色粘稠液模糊时,她似乎看到佐久间左侧小腿中了一枪,大笑着往后仰躺下去。她看到他倒地时冲着她身后狂喊着什么的时候,有人从后面紧紧托住她拿枪的手,对准了佐久间双腿之间,带动她的食指扣响扳机。她看到佐久间倒地前因痛苦与得偿所愿而扭曲的狂笑的脸,视线似乎就从他的脸开始被撕裂。
这一次转轮手|枪的后坐力好像也不是特别强。
仰倒进谁的怀抱里时,她突然笑着想。
——
马厩门被打开后,英军将马厩里的人救出来时,汴杰明已经在去带红十字医生过来的路上了。
两个英军在给受了巨大惊吓的两名中国女人和失血过多的佐久间做急救,楚望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给简单包扎了一下。在没有确定她身体别的地方有没有受伤、医生尚未赶到之前,没人敢动擅动。
谢择益将她搂在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她额头血渗出绷带,眼睛也糊住着,整个人汗淋淋的,有一阵没一阵的说着胡话。
谢先生,她们还活着吗?
嗯。
谢先生,许小姐呢?
也还活着。
谢先生,他们会保护我们吗?
嗯。一定会。我也会。他说。我也会。
谢先生,我不想开枪的,我没有忍住。对不起,对不起。
交给你的东西,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他说一句,便小心翼翼亲一下她的脸颊与鼻尖。没关系。
她笑着点点头,突然又哭了出来,低声说了一堆话。
他凑近一些,安静的听着。
有一次地震了,我在距离活埋了数十万人的城市隔壁的地方。那座城市刚好侥幸躲过一劫,城里人四散奔逃,为自己的幸运而庆幸,我也是其中之一。那天晚上下雨了,我突然想起我曾经也去过那个掩埋了十万人城市,在它完好的时候,那天也下着雨。我见过那里许多人,那时他们还好好活着,没有被埋在泥土里,他们跟我一样撑着伞,和亲人与爱人一起。我只要想到那场雨,我就会想起他们活着时的样子,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一开始我也曾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要做,可是我做不到。我一直想去一次金陵城,我一直在想那里是否和上海一样,早晨有叫卖油炸桧与馄饨的小摊,有清晨妇女扎堆作伴的鱼市,有贩售白兰花的老太太,有赶夜下班回家的纺织工人,谢先生,我一直想去一次金陵城……
等你好过来,过几天,下周,我就带你去,好吗?谢择益轻声说着。
渐渐的,她说的话他开始有些听不懂了。
谢先生,我一直想要有空时就去金陵城看一眼的。看一看那三十万人,她们也许会在梧桐树下擦肩而过时冲我微笑,也许是载我的黄包车夫,贩售鸭血汤的小贩,有人在路边赠我一朵栀子花……只要看到他们那么温暖鲜活,我就没法装作从没见过。第一堂物理课上,教授跟我讲过,一战是化学家的战争,二战是物理学家与生物学家的战争。我周围人人都忙着抢研究课题,都在忙着找工作或者找男友,人人都想拿绿卡的时候,却从没有一个人问过我,身为一位物理学家该如何为国效力。一位物理学家该如何为国效力?可是前一秒我仍旧还是个学生,我在dealine那一天拿着我的论文初稿被教授骂的狗血淋头……谢先生,你看,我枪还没练好呢,怎么突然就被推到战场前面了呢?这个课题还没有人写过呢,我要怎么硬着头皮写下去?可是我看到一双双朝我看过来的眼睛,他们睁大眼睛望着我,他们的性命都系在我身上,但是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对的,甚至无法使自己知道,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用最坏的恶意对待那一群人的我,到底和佐久间有什么不一样。我没法告诉任何人。唯一可以讲话的人,我与他多说几句话,便被污蔑与恶意揣度。我有满肚子牢骚,好想同人好好讲一讲……
她一边讲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话,一边抓着他衣服扣子,将他军装都哭湿大半。谢择益听着,只当她在说胡话。
外面传来泊车的声音时,她已闭上眼睛不讲话了,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已经昏过去。
谢择益手已经木到失去知觉,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失措的冲外面狂喊:
“——汴杰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大家的观看感受,我将这段作话移至评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