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兄执事:前承斯林结秦晋之约,盛意至感, 尝训导言桑凡行事必推此为重。然此子去岁离沪后数年间未迄安顿, 又疏懒任性,已令吾贻羞;倘冒昧托付千金于吾儿, 诚恐贻误芳华。闻得郑辛农先生六子亦民品学双绝, 已是当今留学生中佼佼者;又闻林兄早年托次女于郑家, 望再三思度,方不至追悔于后, 则幸甚。
如蒙俞允, 无任感荷。
弟拜上
三月卅夜”
虽然言桑中意三丫头更甚, 但是斯应也明白,懂进退有度心机深沉的二姑娘, 对他前程能有更多助益;两相权衡不下,不如他便试一试林俞, 看他肯将哪个女儿丢给言桑一齐吃苦, 便可见足其诚意。
如今林俞与他虽都不兼一官半职,但早年在合并上海大学与政法学堂已使两家私下利益不可分割。林俞长子作为黄埔嫡系出生, 在南京地位如日中天;他早两年大量心血投在东北,林俞在中国教育界地位早已远胜过他。若是斯家如今有什么强过林家,那便是早年东北遍布全国及东亚的势力还没殆尽,他仍有许多旁人绝没有的内线。
比如留日的郑亦民,回国后在亲日政府虽在行政部任秘书,但实则却有一点风声称,郑亦民在上海总工会另有要职, 兴许更可能是仇日派。
又比如,那几乎与林俞决裂的三姑娘,在虹口越界筑路的研究院,大有一番作为。
信中他只字不提林家三姑娘,不是因为不喜爱。这个丫头被她父亲亲自坏了名声,他本没有理由再去替儿子向她提亲事。这件事,他不可能,也没有立场提出来;除非林俞自己,也肯有那个口才与脸面提出:重新郑重的将那几乎与他决裂的三姑娘许给言桑。
林俞明白斯林两家背后密不可分的利益,他必须要有所抉择。倘若是二姑娘,订亲过后,便送他二人去美国一同深造,他今后仍交托全副信任给林俞;若是三姑娘,言桑也许就要以前程理想为代价,与她一同受到人身与自由的限制。也因此,为了两个小的未来过得容易一些,他便要向南京低头弯腰,将自己多年经营的残余势力一齐与东北一道,全心全意归顺南京政府。
——
林公馆里,允焉在更衣镜前将她归国后叫裁缝新制好的礼服一件一件试。这是她归国后参加的第一场交际舞会,她可牢记了沪上大饭店里那次落败,可不想再重蹈覆辙。更何况,这一次应邀前去的,还有与她乘同一艘穿回国的,她随父亲去英国游学时结识的高贵白种人英国小姐,与家中长辈都在英国体面经商、从小接受英国教养的华侨小姐们。她可不想在她们面前输了风头。
从各式洋装到长裙夜礼服,绸的缎的,保守收领的将脖子束得老高,新潮的露背装几乎恨不得将叉开到脊椎最尾端……试来试去,每一件都喜欢,每一件都差一点意思;她身上穿着一件,手里拿着一件,冲楼上大喊一声:“妈!”又苦恼不已:“我到底穿哪一件好?”
她却久久没听得回应。
楼上,周氏收到来信后已心神不宁大半日,上午在女儿面前装模作样了好久,好容易林俞下午从学校回来,她这才有了个可以商量的人。
“我早说了言桑往后没什么出息,你偏迁就她!”
“谁迁就她更多?”林俞听得好笑了起来。
周氏气不打一处来:“在法国、英国时,你电话里天天讲,给她递信的从校门口追到家门口,家里信箱一周清理一次。留学生里年轻英俊那么多,不趁机在里头寻个最出挑的,做什么要等到这时候?”
“允焉不是都不喜欢么。我看那一个两个花花肠子的,都比不过斯应教出来的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仍还是言桑好。”
“他有什么出息!追她的牛津博士一抓一大把,他书不好好念,几次险些给学校开除,”周氏又想起什么事,“小的差一大截,老的那个近年来是不是也不大行了?南京与日本关系正在日头上,他偏要做个山匪出身的不二臣。往后再这样,不会将我们也连累了吧?”
林俞不悦:“妇人之见,休要再提。”下午还有课要讲,他披上外套便匆匆出门去。
周氏坐在书房,将斯应那封信看了又看。“品学双绝”,她将这四个字细细品了品,又想起郑亦民是留日派,她便就觉出个味道来。无奈在上海没什么交际朋友,没法托人打听,在沙发里坐着颓丧了一阵,便想起她那在南京任职的大儿子来。
她回国以来尚未见过他一面,不曾来接,也不曾往林公馆来过一回电话。问起林俞,他便说:“他极受器重,当然十分的忙。”
是忙,还是还在怨恨她这个有生无养的母亲?
她看过允焉带去欧洲的照片,从五六岁到十八岁,如今做了军官,想必比相片上还要挺拔英俊。
若是平时不肯理我,那如今向他这兄长问一问亲妹妹的婚事,总不会厌烦了吧?
这样想着,她跃雀的拿起电话机,拨通那个默记得滚瓜烂熟的四位号码。隔了一阵,那头又响起一个温和的男中音。“喂”了一声之后,她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便问道:“请问郑亦民先生是在哪里任职?”
那头声音冷了三度:“郑先生在行政院任秘书,怎么?”
周氏心咚咚的跳,几乎哀哭出声:“梓桐……”
“周夫人,”那个冷峻的声音几乎立刻将她的哀恸打断,“我请你别掺和二妹的婚事。”
“梓桐——”
那头即刻挂断了。
握着听筒,周氏委屈得连捶几次沙发。凭什么她不能?她是允焉的生母,林公馆的女主人。她是林太太,不是什么周夫人!
“妈!妈?”
允焉又在下头喊了她两声,没人应。干脆笑着喊道:“林太太!”
听得这一声时,允焉已穿着一件紫色哑光绸面无袖旗袍,娉娉婷婷的上了楼来,探过头问:“林太太,谁又惹您不高兴了?”
周氏别过脸,擦了擦眼睑,回头笑道:“哪里会!”
“叫了您许久都没应我,”允焉扶着栏杆转了两个身,“这身好看么?”
周氏撇撇嘴,摇头道,“本就没什么肉,这身就显太过瘦,更不能穿高跟鞋了。”
“那换哪一件?”
“既然是有西洋人的仪式,那一定要穿旗袍。前两天做的几身里头,有一件姜汁云绉的……”
允焉最听她的话,一见她,周氏所有郁结都不见了。
如了那三丫头的愿,让她嫁个日薄西山的斯家,将允焉许个更好的人家,岂不两全?
趁她下去换衣服时,周氏忙翻出郑家的电话号码,等她换好衣服上来,周氏想了想,便又将号码压在沙发垫下头,在她展示旗袍时问道:“若是有比斯少爷人才更出色青年才俊,与我家也是世家,仍也是你青梅竹马,你肯不肯嫁?”
允焉摇摇头,“不肯。”
周氏皱眉道:“为什么?”
允焉穿着朵云旗袍光着脚,在楼梯上踢踏踢踏跳了几步,眉目也跟着灵动的转,“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有种直觉,觉得今后我一定是要嫁给言桑哥的。怎么会嫁别人呢?”
周氏心想:也好,那我便看她今晚回来的脸色行事。
虽如今常说女孩子晚嫁的好。不过依她看,晚嫁的都是身家差,需得女孩子自己出来念书养家糊口的。男人哪有不爱年轻的?嫁得完了,都是挑剩下的。
她如今也要十八,不小了。
若是归国头一遭盛会,便能在晚会上大展风采,来登门的一定人才济济,也不差他郑亦民一个。
若不能,那便早早同郑家母亲通一通气。
她面上仍旧面不改色的微笑道:“这身好看。就这一身。”
——
日本人都沉浸在可以拯救岛国匮乏资源的新能源诞生的欢愉之中,无论科学家还是军官,似乎将他们即将撤离南京的承诺抛诸脑后。
一早,从研究院五楼,隔着洋泾浜往虹口望去:生活在那里的日本商铺与工厂,进进出出的日本人与中国苦力,人人神情一如往常,没有半点要离开的讯号。
而中国商会又在与他们一同庆贺着什么?
虽然一早便知道是这个答案,在它即将昭示时,心里的悲悯与愤怒仍旧不可遏制。
“丢老母的!”她能纾解不屑与愤怒的只剩下这一句粤语的脏话。说完,快步离开这一群令人心生讥诮的人群。
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一刻不停的记录下来。
因心情激动,故而脚步飞快,眼里熠熠发着光。
事实上,她早就想到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第一台电子计算机一九四六年发明。在这之前,即使核物理学许多算式,都要大量计算员不分昼夜的进行计算。假使有了计算机,工作量能小非常多。
但是即便没有计算机,虽然慢一些,有一些事情也不是不能做到。
比如大多数人认为,“地震”,只是自然现象。
但是紧跟在地震之后是气象。
事实上,定向爆|炸除了用于军事、快速摧毁基建等等……还具有扩展功能,诸如:控制气候、诱发地震,人工制造海啸、洪水、暴雨、冰雹、高原冰川、两极冰川融化……甚至地壳定向开裂。
就是所谓的——“爆|炸大气动力学”。
只要解决一类极为复杂的方程式,并在某区域建设相应的风洞、水洞、爆|炸洞、水利工程设施……便可以实现以点阵状或定向爆|炸机器的大气涡流或者海洋湍流。
根本无需等待日|本意识到应当停止这种无休止核反应的时候,更无须等到地震自然发生。
只要她想,随时随地。
一回到家,一刻不停的记录下自己随时迸发而出的知识点与灵感。躺在床上,在稿纸上写了一堆只有她才能看懂的字符,没一会儿便又睡了大半个下午。连阿妈来了又走,做好一桌饭都没吵醒她。
——
临近五点,她是给弥雅从稿纸堆里捞出来的。
“我的大小姐们!几月没见你两,一个憔悴成了黄花瘦,我正担心你两是不是背着我染上了什么内地大小姐们结伴上烟馆的怪癖,一上楼来见了你——这不好着的呢吗?倒唇红齿白的健康得很!”
她不知道,弥雅来之前几分钟,正好遇见谢择益出门去。临走之前,他剥了一碗虾,泡了一壶茉莉香片留在桌上,刚好给弥雅来时瞧见了。一摸香片,温温的,刚好能入口,心里便好一通发笑。心想:楼下那个消极到瘦了好几斤,楼上那个,这几月里不要给我哥宠成了残废的才好。
楚望迷蒙的从被窝里钻出来,被她一气的推到浴室,给热水冲清醒了一些,便问道:“见到真真了吗?”
弥雅气不打一处来:“她比你还难请。十通电话,最后两通才将她叫出来,第一次,我同她说,‘中日英三国宴会,少了你与我,谁来撑我大中华场面?’她只说一句:‘不去,不撑。’便将我电话给挂断。我还不信了,又一通电话过去:‘若你不去,linzy与我去宴会上叫人欺负了,谁替她撑场面?’她想了足有三分钟,这才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你说她,是不是不够义气?”
她在里头听得一笑,“她现在在哪?”
“在楼下,蒋先生叫人接送我们的车里头呢。她今天穿了蜀腴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你可别与她撞了花式。”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是核爆|炸大气动力学,偷换个概念。没睡好,接着加班,日后来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