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居内,裴煜非常淡定地坐在桌前翻看奏折。他虽有腿疾不能上朝,可兵部的事务,却一直由他在掌控。这些年来,为了这兵部大权,他可没少受太子暗卫的光顾。
“爷,墨少庄主走了。”对于裴煜嘴角那道细微的弧度,裴十非常意外。最近,爷是越来越难侍候了,心思越来越捉摸不透不说,那表情更是丰富多样,瞬时就千变万化,让人措手不及。
之前青花丫头来说大舅爷来的时候,爷的脸沉得像锅底一样,眼光刷刷的像利剑一样,恨不能直直透过这莫离居射到承华苑里去。他在旁边是胆颤又心惊,谁知道爷这火会不会浇到了他头上?
裴煜眼光从奏折上挪开,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窗外依旧安静的院子,“少夫人呢?”
“少夫人就来。”裴十恭敬地回答,应该就来了吧?
“她心情如何?”裴煜轻皱了下眉头,指尖叩着书案,若有所思,“我知道她就来。”
“属下走的时候,少夫人在笑。”裴十捏了把汗,其实,少夫人那笑,他看着有点心酸。
“做得不错,你先下去吧。”裴煜端起桌边的茶,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她在笑,那就是没事了,虽然他很高兴墨洵吃了蹩回去,却还是莫名的有点担心那小女人会伤心。
“是。”裴十松了口气。
“不是说你。”裴煜睨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案角。
裴十张了张嘴,这才看到书案的角落里正跪着一个黑影。那不是爷派在少夫人身边的暗卫么?敢情爷嘴角那道弧度,是因为听了暗卫的汇报?
暗影微倾了身子,飘然离开。临走前,像看白痴一样看了眼裴十。他这么个大活人在那里半天了,这爷身边的一等侍卫居然没察觉?
墨瑶满怀心事走进莫离居的时候,裴煜正静静地坐在门边等她,一向冷酷的俊脸上,此刻正微扬着一道淡淡的笑容。
“我等你有一会了。”裴煜拉过她的手。夏日炎炎,她的手心却有些凉意。
“我帮你换药。”墨瑶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看旁边的裴十。裴十意会地将裴煜推到了床边。
幔帐轻垂,佳人在侧。裴煜靠在床上,心底却有些沉闷。即使她未露声色,他仍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忧伤。原先他听到裴十说她在笑,还有些安慰,现在看来,这情况比她在笑,更为严重。她,是一个越是在乎,越是放到骨子里的小女人。
当他得知萧君逸才是她梦里浅唤的逸哥哥时,他忍了。自然,他也不得不忍,他孔雀般的跑到她面前说她叫的是他,难不成还自己扇自己一耳光?谁叫那萧君逸居然与她是青梅竹马呢?他居然在她八岁前就认识了她!她与萧君逸之间的那段过去,他根本无法参与,而他唯一庆幸的,是她已经忘了八岁前的记忆。
当他听说她半夜噩梦惊醒,唤着宝儿时,他也忍了。因为他非常清楚墨家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不知真到了那一天,她又会如何?
他腿上的伤口,很深也很难看。她换药的动作一直很轻柔,眉目间的神情依然非常仔细,带着点点的怜惜。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知道,她眼底的怜,到底是为了他还是墨洵?
是的,他承认,他是故意的让她看到他的伤口,让她知道,他为了她,愿意承受这样的痛苦,去治腿。可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很无力,这样的他,和墨洵有什么区别?又怎能真正的走到她心里?
墨瑶照常帮他换完药,正打算离开,却被裴煜一把拉住,顺势揽在了怀里。
“夫君。”墨瑶微微的挣扎了下。她此时没什么心情和他周转。
“从明日起,不用来帮我换药了,这事让裴十来做就好。” 裴煜深深地凝她一眼,稍稍松开了点怀抱。
“好。”墨瑶轻应了一声。转头看向帐外已悄然离去的裴十,心头颤了颤,这白日里,裴煜该不会想对她做什么吧?
“墨洵走了?”感觉到她的抵触,裴煜轻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执在胸口,似要用自己的体温去贴慰她的凉意,“你与他,这么多年的情份,也难为他了。”有些事情,他想事先提醒她。
墨瑶垂睫未语,良久,才幽幽地叹息,“他是个孩子,可是,我却不能一直照顾他,他必须要自己走完自己的路。”
裴煜有些失笑,孩子?她竟然一直当他是孩子般疼爱?可是,难道她不知道她对他的宠爱,早已超出了对个孩子吗?是不是每个她疼爱的孩子,都可以肆意的吻她?那冷香苑中的一幕,至今仍盘在他的脑海里,无法忘却。怀里的这个小女人,也许是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的感情吧?他妒忌,该死的非常妒忌。
“墨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她在墨家这么多年,闭门不出,又怎知那墨家的真正背景?墨洵――真傻吗?冷香苑里,那对着她深情凝视的墨洵,那样的眼神,明明是看着心爱女人的眼神。那一瞬间,他绝不会看错。
“你要记住,你已经是裴家人,是我裴煜的娘子,墨家之事,自明日婚宴之后,你莫要去管,你若得闲,不如去看看齐云山庄罢。”他只能和她说这么多了。
“我的腿,明日怕是不能陪你前去墨家,你要当心些,我会多派些玄衣卫陪着你。”裴煜垂眸凝着她轻轻翕动的睫毛,有些无奈。他腿上的盅毒正在关键时候,每日两次汤浴固定了时辰,定要坚持,否则就要前功尽弃。
墨瑶有些疲倦地阖上了眼帘,明日,若不是为了习俗要为墨妤送嫁,她都不想去了。“没事,我和娘亲去就行了。”
“原本我也不想你去,可是一来你要为你三姐送嫁,二来,娘亲……我不想让她一人去。”每次想到娘亲与墨非凡的过往,他就想杀人。父帅,他的父帅,形单落寞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总是那么清晰。
“你又何必,总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墨瑶淡淡瞥他一眼,摇了摇头,“明日我会照顾好娘亲。”
裴煜眉目微动,轻声道,“也照顾好自己。”
――――
六月十八。
连雨初晴,阳光灿烂。
墨瑶临上马车的时候,才接到裴夫人派蝶儿来传话,说是身体不适,不能去婚宴了,并吩咐她要早些回来。
突然变成自己一个人去了?墨瑶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好,她去帮墨妤送了嫁,就赶快回来罢。
西o山庄门外,各式豪华车马喧闹来往,如流水般停得满满当当。
微笑应付了墨非凡和温婉的招呼后,墨瑶便赶去了墨妤的院子。多日未回,墨妤院中景致却依旧未变,大大小小鲜红的箱匣堆满了廊沿,十几个小厮婢女穿梭其中,虽然忙碌却面带喜气。
听说裴府少夫人到了,墨妤的贴身丫环琼花急急地迎了出来,一边悄悄地对青花眨了眨眼,一边对墨瑶弯身行礼。“四小姐,不,少夫人,小姐等你多时了。”
墨瑶笑了笑,“都是自家人,就叫我四小姐罢。三姐怎样?妆可上好了?”
“好了好了,四小姐请进。”琼花将墨瑶安顿进了屋,指指床边正一袭大红嫁衣的墨妤,“小姐昨个晚上,一夜都没睡。”
“真的?”墨瑶忍不住轻笑,刚想打趣,却见墨妤已然含羞带嗔地将她扯到床边坐下,“不许笑话我。”
“好好,不笑,来,我帮你梳头。”墨瑶凝着一屋子忙乱的丫环,笑容微微一滞,不久前,她嫁入裴府那一天,似乎早已忘了是什么场景。那日里,她唯有记得的,是宝儿的沉默。
今日里,照习俗,应该也是宝儿背墨妤上轿吧?宝儿……
繁复的发式其实早已梳好,送嫁的梳头,不过是象征性的在发梢梳几下,以示吉利。墨瑶凝着铜镜里娇俏的新娘,欣慰地扬起了嘴角,墨妤,总算是嫁给了自己心爱的人。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也算是幸运的了。
“三姐,之前未出阁不方便,以后可以到裴府找我多走动走动,”墨瑶将手中的木梳放下,仔细帮墨妤检查着妆容。
墨妤俏皮地眨了眨眼,“封府离裴府不远,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忽而想到什么,却是抓住了墨瑶的手,欲言又止,“大哥,他今天也要成亲了,你……”
“他长大了,”墨瑶眼神阻止了墨妤继续,“我从来,都是希望他过得开心……萧家小姐,容貌人品皆出众,相信会和宝儿好好相处。”有些事,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此时此情,宝儿,她唯有愿他能比她幸福。
“小姐小姐。”琼花正拉着青花低声说着悄悄话,眼瞅到院子里走来的身影,连忙提醒,“公子来了,时辰到了。”
墨妤拍拍墨瑶的手,已来不及再细说,“四妹妹,等过些日子,我去裴府看你。”
墨瑶扬起浅浅的笑容,静静地看着墨洵慢慢背着墨妤向外走去。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明目张扬的俊逸,隽雅如玉的面容上,有些苍白憔悴。当日,他也是这样将她背上轿的吗?
也许罢。
喧闹的锣鼓声骤时响起,喜庆的乐曲瞬间充斥了整个院落,墨洵微倾的嘴角,扬起了一抹极淡的笑容。今日他的瑶儿,比新娘更动人。他整整一夜未眠,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心安。
不管将来如何,他一定要和她在一起。
――――
两喜临门,原本打算送完嫁就回去的墨瑶,却被温婉给留了下来,说是墨洵的婚宴,裴府若是没有人在,有些失了面子。
墨瑶无奈留下用了午膳,先行找了间客房休息。突然被如此重视,她实在是不习惯。
刚刚坐稳没一会,却见白杨匆匆赶来,“四小姐,公子说,他有些话要和你说,他在临水阁里等你。”
“他没去迎亲么?”墨瑶疑惑地问了一句。
“公子与常人不一样,庄主说不用他去了,萧府也同意了。”白杨垂头恭敬地回答,心里却是有些痛惜公子的心思,公子,不过是不愿罢了。
“好吧。”墨瑶抬头看看窗外烈阳,这刚过午时,若是等到新娘来拜堂,怕是还有一会。这会她若不答应去宝儿那里,他再发个什么脾气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临水阁。
墨洵站在河边的柳树下,许是刚才背过墨妤的缘故,身上的喜服有点凌乱。他的目光不似往常的纯真无瑕,却是似水般的温柔。
“瑶儿,他们说,新娘子还没有来,你陪我坐一会,好不好?”墨洵眨眨眼,眼神一瞬间又恢复了纯净无害,伸手扯扯墨瑶,示意她坐在河边的那张石凳上。
墨瑶笑了笑,坐下。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鱼,都是那么熟悉。
“宝儿,不闹脾气了?”墨瑶指指身边的凳子,“来坐吧。”
“瑶儿,我听你的话。你记不记得,你在这里给我讲故事?”墨洵侧身看着她,笑如春华。
墨瑶一怔,刚想回答,墨洵又道,“天热的时候,我们一起脱了鞋袜玩水,可记得?”
“记得。”墨瑶会心一笑。那段美好的记忆,怎会忘记?
“还有,你帮我做的小羊羊,你教我写字,教我画画,算帐,都记得吗?”
“记得。”墨瑶唇边笑意渐深。那时的宝儿,淘气又可爱。
“下雨的时候,你总是帮我打伞,不许我在树下玩,说是不让雷打到我,对不对?”
“对,”墨瑶含笑凝着他,心里一片柔软。
“那你记不记得,我们去昌隆寺的时候,我说过什么?”墨洵歪着头,眸子如黑曜石般澄澈闪亮。
“我说过,这辈子,我要和瑶儿在一起。”他微笑看着她,唇角的笑容渐渐有些飘忽,遥远,却莹润。
墨瑶笑意渐敛,眼底却没来由的涩然。宝儿,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什么?
“瑶儿,这是我昨天晚上给你做的,你喜不喜欢?”墨洵依旧维持着柔柔的笑容,从怀里摸出一个浅紫的小香囊,阳光闪耀下,他的指尖有点点血痕,那躺在他手里的,是银线绕起的偌大洵字。“你教我写的,我的名字,你看我绣得对不对?”
墨瑶伸手接过,心里,却是狠狠的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