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时已入夏,空气中春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干燥火热的烈阳。
墨瑶趴在树荫下的软榻上很无聊地眯眼打盹,脚下的小溪里,几条锦鲤里正自由自在的游弋着,时而相互眉目传情,又时不时的,向旁边的主人投来同情的一瞥。
最近裴煜闭关了。自从那日他说吐出一句,“我只想真正的抱你一次”后,就没从莫离居里出来过。
可是,虽然他没从那里出来过,墨瑶却并未由此清闲,反而比以前更累。
每日裴煜的膳食,包括换药,起居,他指定了要她这个娘子亲手打理,理由是,她已经把他最狼狈的样子给看光了,所以,要负责。
墨瑶当然没有想到,他所说的负责,居然是这种负责,这些日子,她已经沦为保姆。当保姆她倒也认了,但让她最为意外的却是,她竟成了除侍卫外唯一进入莫离居的人……
这一点,让她很恼火,裴煜对她这般的‘大度’,已经超出了她能想象的极限,不仅鼓励她无聊时可在他书房里找些闲书看,更是有意无意地将那副军机图撂在她面前,请君品阅。他竟然以这种方式来试她么?她竟是那般肤浅?
忍无可忍之后,她火大地当着他的面仔细地看了那幅地图,最终得出结论,“画工有些粗糙,笔墨不太均匀,这距离怕是也有偏差,根本就是一张废纸。”
裴煜一听这话,当场发飙,硬是把墨瑶给赶了出来,不许她再过去。
墨瑶冷冷一笑,她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么个破东西,墨非凡当块宝,她还真当块破布了,自然,她也是明确告诉裴煜,她看不上这块东西。别一天到晚拿块破布来勾引她出卖裴家,讨好墨非凡,为这么个东西,不值。
她虽未爱上裴煜,可至少,裴夫人可是用心良苦的才保全了她这么多年,又待她如同已出,她又怎会轻易放弃?她还非和裴煜杠上了。
什么臭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前面还说想真正的抱她一次,让她莫名的怦然心跳,这后一刻,居然就把她给撵出了门,等着吧,不求她,她才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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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夫人,”厨房管事裘娘走进锦秋苑,对墨瑶恭敬地弯身行礼。
“裘管事,有事吗?”青花对袭娘使了个眼色,示她轻声些,手里拿了条细毯给墨瑶盖上。
袭娘轻手轻脚地走近,细声道,“青花姑娘,爷那边侍卫来传话,说今个晚上说是没胃口,不让备膳,我正琢磨着,要不要问问少夫人的意思。”
“不吃就不吃呗。”青花嘀咕一句,看看身边好不容易睡熟的小姐,有些不平,一个大男人,不吃一顿饭有什么?
“哎哎,”裘娘尴尬地应了声,她其实也不想跑这一趟,还不是夫人的意思?这年头,做下人,也真是不容易。
“不让备膳?”墨瑶懒懒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睛,“裘管事,是娘让你来的吧?”她一向浅眠,都说了这么多话,又怎可能没听到?
袭娘弯腰点点头,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回少夫人,是的。”
“那么说,也不是侍卫传话没胃口,是不?”墨瑶闲闲地睨了她一眼。
“回少夫人,这个……奴婢不知。”
“不知啊,那就并非不是了,”墨瑶弯了弯嘴角,转头对青花吩咐,“这时鲜的蚕豆不错,让她们多备些,今天晚上,我们包饺子吃。”既然裴夫人已经忍不住了,她总要给她老人家一点面子吧?
“包饺子?”青花张了张嘴,又点点头,不容易啊,当年,小姐可是八百年才指导她一回厨艺,这回裴夫人这么一出,小姐就出马了?
“你包,又不是我包,我要睡觉。”墨瑶瞪她一眼,摇摇团扇,又转身躺了回去。想让她亲手做羹汤?裴煜,现在怕是还没那个待遇。
“啊?”青花可怜兮兮地看了一眼小姐,天知道这小姐对饺子的要求有多高,皮有多薄,有多韧,馅有多少汁,汁有多少浓,好吧,她今天这一下午,都有活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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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裴煜坐在莫离居里心情畅快无比,这般清香可口的饺子,确实让他很有胃口,当然,东西倒并非是多么的好吃,他也是尝过珍禽海味之人,……最重要的,不就是这番心意么?那可是他的小娘子亲手为他做的。
难道说,这小女人肯对他不计前仇,原谅他了?裴煜唇角笑意越来越深,只觉得胃口大开,直吃了两盘,这才放下了筷子。
“裴十,去请少夫人过来。”裴煜意犹未尽地吃完盘中最后一个,抬头对门口的裴十吩咐,“就说让她来给我换药。”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了,这几天,他确实是食不知味。
裴十直等裴煜把最后一口咽尽了,这才慢吞吞地应了一句,“爷,少夫人让属下等您吃完了,给您带句话,说是这饺子,是她让青花做给夫人吃的,顺道,给爷捎点来尝尝。”
不是为他做的?搞了半天,这小女人还是记仇着呢?裴煜一口茶含在嘴里,上不上下不下,直觉得一股气憋得慌,怒从心起,“什么叫给娘做的?敢情不是她亲手做的?你先前送来的时候,不是说是她亲手做的吗?”
裴十身子一抖,连忙跪下,“前先那话,是夫人让属下说的,这爷吃完了再说的话,却是少夫人吩咐让说的,属下只是遵命带到,请爷息怒。”两位夫人的话,他可都得罪不了。
裴煜黑眸一眯,冷冷地凝着面前空空的盘子,恼羞成怒,“去,把她给我叫来,今天,爷还非要她给爷换药了!”自他撵她出去后,她就再也没理过他,换药也成了裴九裴十的事,今天这一出,想必是娘亲又在做和事佬。那天……他不过是看到她指尖红红的全是针泡,气她帮墨洵绣了那十二生肖的香囊而已,原以为至少会顺带帮他绣一个的,结果她竟是一根线也没给他准备。
他是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娘子为别的男人绣东西绣到指尖通红也就算了,偏偏那小女人还指着他画了大半个月的军机图,说是粗糙,不均匀,破布!不能行军打仗他忍了,可现在连画个军机图都被笑,他哪里还憋得住这口气?
说是将她赶了出去,倒不说是掩饰他的羞恼。
裴十见裴煜面色不善,无比迅速地闪身前往锦秋苑。
“扛,你也要把她给爷扛过来!”裴煜冷冷的声音从身后飘来,裴十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要真扛了,这手,还保得住吗?这年头,侍卫,真不好当哪。
半盏茶之后,裴十就一阵风似的回到了裴煜面前。
“爷,少夫人说,她就过来,不过,她上次被人请了出去,心里不痛快着,脚上也没力气,没力气,所以走得慢,希望爷耐心候着。”裴十低着头,一口气说完,悄悄地用眼角打探着爷的脸色。这不算他没完成任务吧?
裴煜面色阴沉,手中茶盏晃得当当响,咬牙切齿,“这个记仇的小女人!你再去和她说,我在院子门口接她。”要不是鼠医嘱咐他不能离开莫离居,他早就亲自去把那小女人揪过来了,这几日里,他还真是不习惯她不在身边,感觉不到她轻轻的呼吸,闻不到她淡淡的馨香,最想念的,还是她给他换药时轻柔怜爱的眼神。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果然,在感情这一步上,如李沐辰所说,他失算了。那么,他就两者皆得,有何不可?
裴十眼角跳了跳,好吧,他就再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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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瑶悠哉悠哉地迈着小碎步来到莫离居的门外的时候,裴煜已经坐在那里候着,看样子,倒像是等了有一会。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袍,依然还是那么冷酷俊贵,高高在上。
怎地,这种态度想让她低头?墨瑶在门边站住,浅浅一笑,却并未开口。
“见过爷。”青花几个丫头恭顺地行完礼,站到一边,大气也不敢出。谁都知道,这几天爷和少夫人在闹别扭,僵着呢。
裴煜定定地看了墨瑶半晌,见她丝毫没有再迈进一步的打算,只好无奈地唤了一声,“瑶儿,过来。”
“哦。”墨瑶淡淡地瞅他一眼,乖顺地走到他面前,依旧沉默未语。
“那个,进去帮我换药吧。”裴煜瞥了一眼几个丫头看似垂着头,实则等戏看的样子,颇有些不自在。
墨瑶抬了抬眸,淡然拒绝,“回爷,瑶儿不去。”说完不着痕变地退后一步,声音轻柔委婉,“爷事务繁忙,书房重地,岂是瑶儿这等闲人能进的?要是再笨手笨脚的伤了爷,又要被爷给撵出来了,上回是瑶儿未轻分寸,爷已经手下留情了,这一回,要再说错了话,说不得就没了命了。”
裴煜怔住,她倒是把他上回说她的话给记得一字不差着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不成还要他给她赔礼?可是,他若是真这般放她走了,岂不是更没面子?还真是只狡猾的小狐狸,居然将他一军。
不过,他一个大男人,才不和她计较。
“乖,上回是我不对,不会了,以后都不会再让你出去,这莫离居里,你随时都能进得,”裴煜紧紧握着椅背,尽量将声音放柔,他得把她哄进去了再说。
墨瑶挑了挑眉,自然是见好就收,她本来,就打算来和他摊牌,但同时她在这府里的面子,却还是要从他这里找回来的。
“爷,这话可是你说的,以后若是爷忘了呢?”墨瑶水眸盈亮,俏然而视。
裴煜叹了口气,沉默一会,缓缓开口,“叫我夫君,”顿了一顿,又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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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居内。
裴煜躺在床上,颇为享受地眯起了眼睛,果然,还是自家娘子换药的手法舒服,那小手,柔柔嫩嫩的划过肌肤,多么让人心痒难耐。
墨瑶好笑地看着他一副被捋顺了毛的狗一样的神情,非常不合时宜地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夫君,你不必再试我会否拿那副军机图,”见他没有反应,指尖很不客气地微一用力,戳了戳他腿上的伤口,如愿听到了一声轻轻的抽气声,“瑶儿,你要谋杀亲夫?”
“我不想做寡妇。”墨瑶闲闲地瞥他一眼,转身在床边坐下,将他的小腿搁在身上,熟练地拿起块湿帕擦拭着伤口,“你不用和我装傻,墨非凡要想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闻言,裴煜缓缓睁开了眼,黑眸蓦地变得幽深,良久,一把抓住她正忙碌的手,“瑶儿,你是想告诉我,你不管那个傻……墨洵了?”
宝儿么?墨瑶动作一顿,轻叹了口气,“他是墨非凡的儿子,他都不管自己的儿子,我又凭什么去管?他若真以为我会以此受他威胁,那他也太看轻了我。”果然,那个簪子里的字条,还是没有瞒过裴煜的眼线,她就知道,他肯定对她的一举一动非常清楚。那么,她今天之举,就是非常明智了。
“那你忘了他了?”裴煜定定地凝着她,似要看到她的心底。
墨瑶长睫颤了颤,半晌,抬起眼帘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夫君,我与他,确实青梅竹马,也曾以为会伴他一世,可是如今,我已嫁做人妇,他也将为人夫……我并未打算孤独终老,一世无爱,请问夫君,你要怎样的回答,才满意?”
“那就是说,你是真心要和我过日子?”裴煜猛地将她拉到了怀里,一转身,覆上了她的身侧。
墨瑶身子微微一僵,缓缓垂下眼睫,“夫君,难道你那日说的,要与我好好过日子,并非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话!”裴煜毫不犹豫地搂紧了她,恨恨地在她肩上轻咬一口,“那你告诉我,你新婚之夜,那满身吻痕,又是从何而来?”
“那个……”‘吻痕’么?墨瑶窘迫地撇开了头,好一会,轻哼一声,“夫君,你又怎知,那是吻痕?”
裴煜一愣,忽而轻笑,黑眸懒懒地眯起,“好,从今日起,我不再计较以前之事,但是,我绝不允许你心里再存有别人!”
“那么,夫君能否保证不再当我是墨家之女,也不再逼我做不愿之事?”墨瑶定定地迎上他的眸光,淡淡地勾了勾唇。他若是真心,她定不相负,她也需要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真正的爱人,可是,他若假意,那她也将不再回头。
“瑶儿,我答应你,自今日里,你只是我的妻。”裴煜缓缓低下头,狠狠地咬住她的唇。只要她愿意交出她的心,那么,以后的事情,他一定会给她一个交待。
墨瑶闭上眼帘,微微扬起了嘴角,伸手回揽住他轻轻地回应,缱绻而缠绵。
“少夫人!”一条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闪现,完全对两人之间的热烈拥吻视若无物。
“唔……”墨瑶尴尬地推开裴煜,转头看向床边,“轻扬,什么事?”
裴煜眼角睨了一眼轻扬,继续埋头将唇滑向她的耳畔,语带哄劝,“娘子,为夫饿了,不管什么事,都要先喂饱为夫。”
“回少夫人,是齐云山庄的齐公子来访。”清扬继续禀公回报。这个齐家,可是主子特地嘱咐过了的,所以,将军爷,还是等等的好。
“你认识齐家?齐公子?”裴煜询问地看向墨瑶。她从不出府,何时认识的齐公子?怎地又是一个男人?再看她的神情,竟像是很兴奋?
“不许去!”裴煜冷声摁住她,语气酸酸的,“都过了晚膳时间了,让他明天再来!”
墨瑶伸手推开他,淡然一笑,“夫君,你也知道我是墨家养女,齐家――才是我真正的娘家人,怎么,不许我见娘家人么?”
裴煜讶然,困惑无比。
“夫君,为妻先去招呼,你的伤,还得好好养着,可不能乱动,就是要喂你,也得等你养好了伤才是。”临走前,墨瑶帮他包好伤口,笑眯眯地扔下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