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最后一道晚霞缓缓湮没在初升的月色里,墨瑶才在萧夫人的不舍眼光注视下,随着裴夫人回府。
淡霭消沉,夜色已渐浓。
整个莫离居内,此时正弥漫着山雨欲来的阴鹜气氛。
紫雕木的书案后,坐着面色冷厉的裴煜,冰冷的眼眸中隐隐闪动着暴怒的火焰。
原本整齐明净的书房此时已是狼藉一片,裴十默默在跪在地上,紧咬着牙关,右边的清秀面容上,赫然印着一个鲜红的手印。
他很倒霉,真的很倒霉,为什么今日是他当值呢,这夫人带着少夫人去萧家,都过了晚膳时分了,怎地就还不回来呢?
整个下午,爷已经问了不下十次,人到哪里了。
可怜他膝盖已经跪到麻木,却不敢挪动半分。
跪一跪倒没什么,关键问题是,他现在内急,憋得厉害。
“爷!”裴十壮着胆子唤了一声,他还不想给尿憋死。
“跪着!”裴煜捏着手中的玉笔,声音冷洌如冰,“少夫人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什么时候起来!”
裴十认命地垂下了头,用力提气,憋紧小腹。额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里,第一次对那个淡定优雅的少夫人涌出了无比的想念。老天,他裴十就是死也在死在疆场上,难不成要让尿给憋死?
当然,他知道,爷发怒并非只因她们晚回,而因为暗卫曾中途回来汇报过少夫人的一举一动。
少夫人是没什么,可是那萧君逸说的话,可就踩了爷的尾巴了。
人家从八岁起就认识了少夫人,爷,晚了可不是一步那么简单。
转头悄悄溜眼看了一下门外跪着的暗卫兄弟,他忍不住掬了把同情泪。那一位,比他还要可怜,巴掌挨了,臭骂也挨了,从早上回到到现在,水没喝上一口不说,那外面的地上,铺着的可是尖尖的鹅卵石。
自从下午爷发飙之后,院子里连鬼都没敢进来一个,更别说是传膳递水了,可怜他们,都陪爷饿着肚子。
直至管家有如天籁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几人才暗地里松了口气。
“夫人回来了!”管家一路小跑着过来汇报,一边用袖子抹着头上的汗,这一下午,已经有几拨侍卫来门口张望过了,他再不来,估计还不知道有几个要挨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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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夫人牵着墨瑶走进主苑,四下一张望,看到几个丫环婆子灰蒙蒙的脸色,心下已如明镜,那莫离居里,恐怕已经着了火了。
“夫人,”两个贴身大丫环走了过来,神色间欲言又止。
裴夫人不耐地挥了挥手,美眸一转,疲惫地敲了敲酸疼的胳臂,扯了扯身边还在沉思的媳妇,“瑶儿,你把这些点心给煜儿送去,这孩子,在书房一忙就忘了用膳。”
她年纪大了,儿子那把火,这会已经有了继承人来抚平了,她才懒得多操那个心。
“好的,娘。”墨瑶乖乖地点头接过食盒,带着青花和两个大丫头一起往莫离居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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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居内外,已经掌起了灯火。
两个守在门外的侍卫见到少夫人到来,眼神瞬时光芒灼灼,如同看到了救世菩萨。
墨瑶心里咯噔一下,稍稍放慢了脚步,凝神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整个苑子里异常的安静,空气中幽幽飘散着一股松木香味,清新怡然。
“画儿,那地上跪着的是谁?”墨瑶回头问身后摒声静气的两个丫环。
画儿小脸绷得紧紧的,回答得极轻,“少夫人,那是爷身边的暗卫。”
暗卫?墨瑶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两个人是傻子吗?哎,明哲保身都不懂,知道帮裴煜做事的好处了吧?
她没马上进屋子,倒是站在门外仔细地看了看两人的情形,果然啊,这小可怜的,都挨了巴掌,两人一个挨左边,一个挨右边,极为对称。再看那红润润的掌印,唉,她夫君的手劲,还真不小。
她要是这么会进去,不知道会不会挨上两下?不,她才不做傻子。
“青花啊!”墨瑶转过身,自青花手里接过食盒,“点心给我吧。”
墨瑶接过点心,慢慢走到两名侍卫面前站定,凝眉想了想,好一会,伸出脚尖感觉了下地上鹅卵石坚硬的触感,这才深吸一口气,用力的跺了跺绣花鞋,直跺得两脚生疼,“你们两个!做了什么事惹夫君生气了?”
两名暗卫哭笑不得,只能同时抬起那张一左一右印了巴掌的脸,傻傻地看着她。
这少夫人,又是哪出?
青花和两个大丫环也倒抽一口冷气,这话,哪里像是少夫人的口气。
裴煜坐在房内,听到她回来早已心痒难耐,恨不能从椅子上窜出去,这回又听到她这声俏生生的呼喝,只觉得心头堵的那块石头突然间不翼而飞,脸上立时拨云见雾,斜眸睨了一眼地上的裴十,“还不推我出去?”
裴十如蒙大赫,立时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瑶儿。”裴煜对着正费力提着个食篮背对着自己的佳人无奈地唤了一声,他怎地见到她,这火苗子就自动熄了呢?他不是想好了很多话要质问她的吗?
“夫君!”墨瑶回转身,水眸盈亮,浅笑柔柔,“我回来了。”语气神态间,竟是一副十足的小女儿神态,似是已经想念了他颇久。
“过来。”裴煜被她这样的态度搅得心猿意马,只想快点把她抱到怀里,可当着这么些个人的面,却又只能生生地捺住,当下干咳一声,“你带了什么给我?”
“娘说你爱吃醉月楼的芙蓉酥,我特地让他们现做的,怎样,要不要尝尝?”墨瑶眨了眨眼睛,步伐轻盈地奔了过来。
“芙蓉酥?”裴煜眼神一亮,刚想说什么,可一看到旁边还跪着的两个暗卫,想到那罚跪的源头,心里忍不住又开始泛酸水,使劲把自己的手往椅子里又埋了一点,生怕它们背叛自己先伸了出去。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裴煜薄抿着薄唇,生生地将自己无比冲动的想要张开怀抱的胳臂给控制住。
墨瑶被他翻脸的速度给惊得差点摔倒,这人,难不成属狗的?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地,她可不能明吃亏,当下灵机一动,干脆晃了下十字步,踩住裙脚,一个趔趄没站稳,扑咚一下狠狠地摔在裴煜面前的鹅卵石地上。
“小姐!”
“少夫人!”
几名丫环的惊叫声响起。
“好痛!”墨瑶轻呼一声,揉了揉刺痛的腰,好一会,抬起眼帘瞅向裴煜,原本明澈的双眸刹时便泪盈于睫,楚楚堪怜,“夫君,那楼里的师傅说这点心要现做才好吃,我就多等了一会。”
这地上,还真不是一般的硬啊,好尖的石头,她的屁屁,她的腰……要不是为了今晚逃脱狼爪,她才不施这苦肉计来着。
裴煜很没骨气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揽到了怀里,也不管那已经散乱在地上的一堆芙蓉酥了,伸手怜惜地探向被她捂得紧紧的腰身,“瑶儿,你要不要紧?”
“夫君……”墨瑶哀哀地吐出两个字,却不再言语,眼睫轻颤了颤,立时有两粒晶莹的水珠滑下了脸庞。
“快进房,让我看看。”裴煜再也忍不住,弯身用力抱紧她。
他不知道现在他心里那股又软又酸的情绪是什么,他只知道,他真的怕她流眼泪。
裴十推着两人明显有些吃力,却大气也没敢出,只在心里很不义气地鄙视了一把正满目深情的爷。
什么叫百炼钢对绕指柔,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
以后的日子,有戏看了。
“快点!”裴煜不耐地怒喝了一声,感觉到怀里正微微颤抖的身子,只能握紧了双拳,他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站起来,就算不能打仗,他起码可以照顾自己在乎的人!
可是……她什么时候成了他这么在乎的人了?他心底莫名的一紧,却不愿再深究,也许,是因为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也许,让她爱上他,原本就是他的目的。
对她好,不过是让她爱上他而已。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所以,他一定要比萧君逸待她更好。
墨瑶埋在裴煜怀里,倒真是痛得厉害,她的腰,是真的扭到了。
当然,她是故意的,当她看到裴煜胳臂上的棉布已经被撤去时,她就知道,这匹狼肯定是要动念头了。
她又不能从他那边下手,只好拿自己开刀了,今天这么好的机会,她又岂能不利用?
裴煜将她轻轻地搁在了书房的软榻上,然后对身后挥了挥手,“都下去!”
此言一出,裴十跑得飞快,方向自然是茅房。
而几个丫头,也被裴煜阻在了幔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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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夫人坐在房里,正无比惬意地品尝着手里的极品银针茶。
“夫人,少夫人摔伤了腰,爷抱她进书房了。”门边,悄然闪现一道黑色的身影。
“很好,怎么摔伤的?”裴夫人美眯兴味地眯起,有点幸灾乐祸。
黑衣侍卫似乎有些犹豫,想了一会,才回禀,“好像是少夫人不小心摔的,爷那里地上的鹅卵石太尖了。”
“鹅卵石?那……伤得可重?”
“应该不碍事。”黑衣的语气颇为肯定,“扭伤。”
“这样啊,”裴夫人端茶轻抿一口,良久,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煜儿的路,还真是漫长而悠远哪。”
想来,她光给儿子下药还不行,这媳妇,还真是只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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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墨瑶悔不当初。
她为什么要扭伤腰呢?为什么扭伤的不是脚呢?
这婆婆居然让人送来了一瓶药酒,说是一定要内力才能化开……于是,裴煜这几天已经是光明正大的吃豆腐,两人之间,估计也就差那最后一步了。
每天看他那副如同偷了腥的猫一般的脸色,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好吧,她就当他给她涂防晒油了,幸好的是,他没有得寸进尺向上向下延伸。
当然,她知道他忍得很辛苦,他是个正常男人,自古男人皆重欲,每天感觉到他忍得无比僵硬的肌肉,她也在内心小小地为他掬了把同情泪。
裴煜想做柳下惠,想要她对他推心置腹是吧?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她才没那么容易上当。
她相信那两个暗卫肯定早已将萧府之事对他据实禀报,可这家伙这几天对只字不提,能够对她与萧君逸之间的过去如此忍让的人,她也不得不佩服他大度,或者说是有耐心。
可是她也知道,她这腰,总是要好的,这腰好了以后,下一个理由又是什么呢?接下来,她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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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晴空万里,彩蝶翩跹,暖阳过处,清香袭人。
墨瑶正趴在榻上看书看得昏昏欲睡之时,听到了门外管事的声音,“少夫人,墨庄主派人送东西过来了。”
一听到墨非凡的名字,墨瑶立时醒了过来,轻蹙了眉头,对身边青花吩咐,“去看看。”
她没理会墨非凡第一封信,他倒好,这般晃着眼的找上门了?
不一会,青花就折身回来,手里捧了一个匣子,一封信。
“瑶儿,岳父大人送什么来了?”裴煜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黑眸一动不动地凝着她手里的信笺。
墨瑶微微一笑,明眸流转,语带撒娇,“夫君,我懒得动,你过来帮我看看。”
裴煜哼了一声,却依言到她身边拆开了信笺。
“青花,把匣子打开,看看是什么。”墨瑶见裴煜专注看信,转头指了指那个做工精美的紫檩木匣。
“小姐,是些首饰,都是锦绣坊的新品。”青花翻了翻那几个明灿灿的首饰,回答。
“哦……等下我看看,挑几个给娘送去。”墨瑶挪了下身子,主动离裴煜近了几分,“夫君,信里说什么呢?”
裴煜真是,唉,其实,墨非凡要说的话,可不在这信里,这匣子里的首饰,才有玄机哪。
裴煜沉默一会,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心,“瑶儿,说是下月十八,你大哥和三姐一娶一嫁,双喜临门,请我们过府参宴。”
双喜临门?墨瑶身子一颤,良久未语。
裴煜握紧了她的手,心底莫名的一沉,她不说话,甚至连强颜欢笑也没有……
“瑶儿,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夫君,那我要吃你做的菜。”墨瑶再抬起脸时,眉目间已是柔婉促狭。
裴煜眼角一抖,斜眼瞪着旁边正耳根子抽筋的裴十,“你先去学两道,让我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