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老话果然不假。只要是遇到了与钱有关的事情,大部分人都会爆发出令旁观者瞠目结舌的潜力。
虽然前一日我与众位街坊乡邻们约定了巳时开始退款,可这一大早上,辰时二刻刚过,清菊便一脸恨得牙痒痒的神情来通报,说是府门口上已聚了五六人,都踮着脚尖磨尖了脑袋,透过门缝往里面看呢。
我默默扭了头,对着坐在我身后的李暮阳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个应当是极为诡异的讽刺笑容。
可他却仅抬头看了我一眼,而后便继续低头慢条斯理地展着方才被我抓得略微起了皱的衣襟,又过了片刻,仿佛大梦初醒一般轻轻叹了声:“今日我怎么觉着时间过得比往日快了许多,竟已到了巳时了。”
我几乎想找块豆腐撞死。这家伙闹起别扭来依旧是这般不坦率。
清菊并未亲见昨日之事,但从橙子她们口中听说之后,想必要比她们更急怒上几分,即便此时仍没能敛住面上不满之色。此时听李暮阳如此一说,便更是急着附和道:“少爷说的正是!少爷、少奶奶好性儿,体谅那些个买主,这才要把钱款退回去的,哪成想他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偏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看这架势!倒好像咱们家还能反悔了似的!”边不停抱怨,眉也挑了起来,分明是动了真气了。
我埋怨地瞪了李暮阳一眼。他此时正看着我,见了我的眼神,微微抿嘴一笑,又正了神色:“清菊,吩咐下去,到了巳时正再开门迎人进来。他们既然来得早了,想必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和咱们家无碍的,不必在意。”
清菊愣了愣,然后马上反应过来,乐不可支地答应了。也不待再吩咐,便自己下去安排。
“这丫头,都成了亲了,怎么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我望着清菊背影,小声叹道。
感叹完了,我回了身,还未曾说话,便发觉李暮阳神情竟极是微妙。
“怎、怎么!”我语气强硬,却莫名的有点心虚。
他定定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轻声笑出来:“没什么。只是有些诧异,你倒也知道成了亲便要规规矩矩,不可再耍小孩子脾气?”
“你找死!”
我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转身便要出去。不意,却被李暮阳从后面抱住。
他略低了头,在我耳边笑问:“又恼了?难道还不许别人说话了不成?怎么这就要走了?”
我知他又在找茬挤兑我,便侧了头恶狠狠瞪他一眼:“谁拦得住您啊!想说什么您尽管说。只不过,我可担不起害您耽于女色不务正事的罪名儿!我这就去找霏儿或者清竹她们几个,我们女人都小家子气得很,又容易恼,所以还是找个清净地方自去绣花去了。您就忙您的家国大事吧!”
这几句话说得我自己都觉得酸。罢了罢了,反正说都说了,也收不回来,只好做着样子往出走。心里却想着,李暮阳你个混蛋,要是现在不拉住我给我个台阶下,你就死定了!
刚走了两步,还没下楼梯,便听李暮阳压着笑的声音:“红叶,你这脾气倒是愈发大起来了,我才说了一两句,你就这么多埋怨。长此以往,我还哪有说话的份儿?”
“呸啊!”我扭了头,正要再骂上几句,却见他笑意温和,一时不由怔住。待到反应过来,已在楼梯口站了半天,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当初的定力都哪里去了!怎么现在这般没出息!
“行了,”大约是玩够了,李暮阳上前拖了我的手,拉我回房,又笑道,“别恼了,我给你赔不是了。”看我瞪他一眼,神色缓和了些,便又浅笑:“待会孙葳他们便要来了。趁着还没到时候,你陪我一会。”
我咬了嘴唇,默默想,昨儿晚上不是陪了你一晚上了么。你还真拿我当三陪啊!
不过想归想,这种欠抽的话还是没说出口。
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家中还是店铺里都实在忙得很,除了夜里闲聊几句便倦极入睡,我们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能够单独相处。此时,即便不说什么,只要两人静静相对就也是好的。
只可惜好景不长。距离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孙葳便过来了。随他前来的还有铺子里几名可靠的伙计,不过,据孙葳说,他们都在待客厅附近守着刚换来的现银,不敢擅自到内院主人居处。
“昨日可把风声放出去了没有?”李暮阳又核对了一遍退款的清单,便转而询问孙葳。
孙葳正色应道:“已派可靠的人暗中散布了些消息,不过怕弄巧成拙,所以并未做得太过。想来要再过几日才能看出成效。”
李暮阳点头:“如此也好。我猜想,这两天府里的下人们也会传些闲话出去。”
“对了!”我听他们说完,也笑道,“别忘了每隔几天便派伙计暗中去祯祥玉器店看看,他们对这些传言信与不信,自然都会有些反应的。只是小心些,别让人认了出来、起了疑心才好。”
孙葳目光瞄向李暮阳的方向,待得到了肯定答复才应道:“那就按少奶奶的吩咐,我今日回去便开始安排人手。”
如此计议一番,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便也动身往待客厅过去。
差下人按照清单所列名单、退款金额分别拿纸封封好了银子,刚好也到了巳时。远远望去,十几名乡邻已在丫鬟的引领下往这边来了。
退款很是顺利。这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却让那些买主很是感动。
我暗笑,从古至今向来如此,人们总是习惯把不公正的待遇当做正常,而对做了当做之事的人歌功颂德。当然,我倒不是说李家就活该赔钱倒霉。
退了货款之后,看看时辰,已差不多到了与辛夫人相约的时刻。
李暮阳自是要去赴约,而我终归不放心家中这些事务,难免担心有人趁着他不在家时再来找什么麻烦,于是只好守在家中。
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多虑了,一下午过得极为平静。除了不明实际情况的下人们常常用着看待将要破产的人家的怜悯目光偷瞄我以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傍晚李暮阳回家后,我听他的意思,似乎也是确定了此事与辛夫人那边毫无关系。
大到京城富庶之地,小到边境乡野村镇,凡是经营玉器的商铺大多都是从几支甚有名望的商队进货的。而这些商队中当属秦老板这支实力最为雄厚,若比物美价廉,也是首数他的货物。因此,既然秦老板在乐安仅给李家和周家供货,那么其他玉器铺子是断不该有比李家更加便宜的货物的。
而这次拜访辛夫人,一来当然是为了确认周家是否私下里将玉石售给他人,二来呢,更是为了就祯祥玉器铺子那些玉器的雕工手艺商讨一番。
辛夫人虽是女子,但却不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居家小女人,自然明白能够直接从秦老板手中进到上等玉石是多大的便宜事,更不可能做什么蠢事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
“所以,祯祥玉器店所用的玉料,不会是从秦老板处进来的。”
李暮阳平静地下了结论。
“哦?”我接口,“那即是说,若他们用的真是上品羊脂籽玉,就绝不会如此便宜。看来,果然还是背地里耍了手段呐!”
既然如此,就要看看他们是如何将山料变成籽料的了。
我抱膝坐在椅子上,歪头想了想,又问:“辛夫人今天怎么说的?可从那些玉器的雕工上看出了什么端倪没有?”
“看似出自一人之手。雕工尚佳,长于精细之处,却也失之于过度精细,过于讲求繁复雕纹花样,反而失了玉器本身的温润古朴。而且,这些玉器上可见此人功底,但却明显是短时间里赶制出来的,有些误雕之处仿佛雕刻时用力不匀造成的,总之可以看出他在这些玉器上并没有花费什么心思。”李暮阳笑了笑,又说,“这是辛夫人的评价。玉雕方面我不是行家,只能信她了。”
难怪了,我第一次见那些玉器的雕工时便觉得别扭,说好看却不让人觉得顺眼,说难看,可又不粗陋。想到此,我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忙问道:“辛夫人可猜到这名工匠的身份?还有,她可知道附近所有小有名气的雕匠?”
李暮阳微怔,不过,大约是见我认真,于是正色答道:“周家对乐安附近略有名气的玉器匠人都有些了解,但却大多未曾深交,因此也不知接了这生意的究竟是谁。
听了这话,我拊掌笑道:“既如此,你便听我胡说八道一次怎样?”
他神色间尚存不解之意,但仍笑应了。
我饮了口茶,背手在地上踱了两圈,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祯祥玉器店既要仿着羊脂玉籽料雕出玉器来,必然不会选毫无名气的粗劣工匠,也不会舍近求远去其他州县寻人帮忙,毕竟做贼心虚,路程越长便越容易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因此,那匠人必然在本地,并且小有名气。”
李暮阳笑着看我,神情中大多是包容。也是,我现在说的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难免他觉得我说了废话。
我不辩解,又问:“你方才可是说这名工匠在雕玉时仅注重了繁复花样,反而失了玉石本身的气韵?”
他点头。
我笑道:“这就对了!”转身在他旁边坐下,又说:“这人既能雕出繁复花样,必有些才能。你想想,无论这人师承于谁,他那师傅定然也曾惜他才能,只不过,既然他当下不在周家做工、称不上一流的玉匠,便说明他那才能最终还是走了偏锋。”
“正是。”李暮阳点头叹道,“而且这些玉器皆是短时间内赶制,可见他没有付什么心思在上面,白白浪费了好玉。”
的确,便是羊脂玉山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上等品。况且,无论是赏玉、雕玉还是售玉之人,通常都会爱惜玉石这一份灵性,不会将其当做寻常石头一般生硬雕琢。
而这人……
“这样想来,”我笑了笑,回了神继续说,“这名匠人早年大约于师傅、同门或者主顾一类的人发生过争执,然而他却性子偏颇、死不认错,一心觉得自己才能甚佳。并且,这人现在大概过得不是太好,品性也可待商榷,因此对玉并不上心,又昧着良心接了这种生意。”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而且那些用力不匀、抖动而造成的瑕疵,或许是因为此人常常借酒浇愁,现在手抖得厉害也未可知。”
听完这些,李暮阳略垂了头,指尖在桌上轻轻敲着。半晌才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了。”
我刚要说话,却听人通报,说靳宓回来了。
我们下了楼,又差人去请了孙葳过来,这才问起详细状况。
“秦老板听我说了咱们家的状况,很是气愤,硬是在我面前骂了好几声娘。”靳宓神色诡异地挤眉弄眼一番。
“然后呢。”李暮阳不为所动,依旧是淡淡的语气。
靳宓讨了个没趣,只得正经答了:“秦老板说这两天他那处有些事情,过几日便私底下过来。还说,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脸的小王八羔子敢太岁头上动土……”
……我说,这果然是那个粗犷大叔的风格啊!
李暮阳微侧了脸,唇角略挑起了一点,但片刻便回复常态,又吩咐:“你今日劳累了,不过我还有些事情需要你去做。”
靳宓是聪明人,不待多说,便应道:“此时家中有事,哪里还说得上什么累不累的,我们能帮上忙就是最好的了。”
“好。”李暮阳勾起一抹笑意,却沉声道,“靳宓,孙葳,我要找如此一名玉雕匠人――年纪在三旬以上,在附近小有名气,但平素不太与人相交,为人性情怪异、恃才傲物。并且,此人大约常常饮酒,囊中羞涩却又听不得一句责备,但近来应出手阔绰许多,行止更加高傲、难以接近。”
不光是靳宓,连孙葳都忍不住诧异询问出声。
李暮阳依旧笑意未敛,但目光却显出几分凌厉:“按我说的去做便是。向辛夫人打听也罢,在市井间暗中寻访也好,三日之内务必找到此人。找到后,通报于我,但切不可擅自有任何举动惊动他。”
靳宓与孙葳默默对视一眼,想是看出自家少爷此回是真的恼了,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恭敬应了。
送他们出去后,我叹了口气,对李暮阳笑道:“我知你这两天都憋着气呢,但也别太往心里去,天理昭彰、报应不爽,那些小人哪里就能乐到最后了?何必真和他们动了气?”
他看了看我,半天眼里才有了些笑意,语气上却仍有些不快:“正是墙倒众人推,只不过他们也太小看了李家。如今便是败落了,也轮不到那些个小人来欺压陷害。”
“你啊!”我不由又笑起来,“昨天不是还很隐忍么?怎么今日胸有成竹了反倒发起脾气来了?……行了,我不激你。”见他脸色又不好,我赶紧转了话题:“这几天便让靳宓他们去跑吧,咱们瞅着空也该关心下香料铺子里的生意。眼看着到端午了,就算不添置什么新的货品,但也别太寒碜了,坐下了这个底子,明年也不好办。”
李暮阳轻轻蹙了眉,沉吟了一会,才说:“前几日你说的那些香囊、香草、还有往年有的,这回也让他们去准备了吧,只是不要太张扬,毕竟现在外面都在传言咱们家境况堪忧,本不该有什么闲钱备货的。”
“既如此,那香料铺子里的货物是不是多少降些价,让人觉得咱们要贱价出售货物筹钱才好?”
他思索片刻,点头道:“这样倒也好,做样子就做得像一些。”转而又轻声笑道:“只是,这主意既是你出的,日后你可要帮我把损失的这些银子赚回来才好。”
“啥?!”
我瞪他。哪有这样的人啊!十足十的奸商!
想了想,我也勾起个笑容,慢慢凑过去笑道:“相公啊,妾身倒是觉得你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儿已经是赚了一大笔,怎么今日还在意那些小钱来了?可真是让妾身心寒呐!”
他定定看了我一会,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看吧,本姑娘果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不由在心中默默自我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