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后,见天光正好、四下无人,于是大力伸了个懒腰。待到全身都觉得舒服了,便开始园子里东绕西绕,倒也不着急回去。
乱走了一会,见有个看起来还伶俐的丫鬟路过,我便叫住她。
“四少奶奶找我有事?”那丫头对我行了礼,垂首问道。
“哦,倒也没大事。你去厨房通知一声,熬些糖姜水给老太太送去。就说我吩咐他们做的。老太太今日吃了不少蟹子,怕夜里觉得胃寒,稍喝些姜水驱寒才好。还有,等会给我……”
我正要说等会给我送些醒酒汤过去,就听到身后一声咳嗽。对,就是为了引起别人注意而刻意装出来的那种咳嗽。我回身一看,竟然是林彤。
“行了,没别的事了,你这就去厨房安排吧。”我先支走了那丫鬟,这才仔细打量起林小三来。
她杏眼圆睁、俏脸泛青、银牙紧咬……好吧,我是随便说说的,实际上她只是脸色有些白,眼圈有些红,神色悲切还有些气愤之意。总之,瞎子都看出来这姑娘是动了真气了。我装模作样笑着问她:“林姨奶奶这是怎么了?既有了身孕,为何还一副气恼模样。若是动了胎气可就难办了,到时老太太和少爷怪罪下来,你我都承担不起啊。”
林彤定定看着我,从鼻子里挤出声冷笑来:“你别以为暮阳对你稍好了点你就有什么了不得的了!他不过碍于老太太的情面而已!你自己最好弄清楚,别死缠着他!”
哦,看起来我刚才回西客厅时那番表演没白费。不过,我怎么听着这话不太对呢,除了碍于老太太情面的那句之外,这姑娘怎么好像都在说自己呢?想到这,我噗嗤一笑,不紧不慢回她:“这话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再说,别仗着怀了孩子就不顾了尊卑。再说了,这孩子最后叫谁娘还不一定呢。”
这是实话,老太太早说过她这打算。
但林彤显然无法接受,一时愣在原地,过了半天,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疯了似的扑上来冲我嘶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这是我的孩子,谁敢把他抢走!谁敢!”
说真的,就算兔子急了咬人还疼呢,更别提林小三这么大个人。我臂上被她抓得生疼,但又不敢推开她。万一要是这丫头给我上演一出流产戏码,我这里也麻烦的紧。
过了会,等她稍缓了缓,我才轻轻抽出手臂,对她淡淡一笑:“咱们这样的人家里,什么正出庶出都是一样的主子,自然要跟着少爷和我。你也别仗着自己是什么亲娘就胡乱生事,乱了尊卑次序才好,不然怕是对你更没好处。”
我没那个脑残劲,当然不会对她明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好在这些冠冕堂皇的两可之辞也足以应付一个急怒之下乱了方寸的单纯小丫头了。这林彤刚到十八,在现代就一高中毕业生,而我是谁啊,我大学毕业两年多,做了招聘专员的人呐!我还忽悠不了你一高中生?
果然,听完这话,林彤怒色渐渐消了,反而换上了一副悲切落寞的样子。她也不再说话,只有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面颊无声流下。
“行了行了,你也别心酸,哪家不是这样。你安分守己就好,少爷疼你,老太太、太太和我也都不会亏待你。”要不怎么说我这人心软呢,一想到要是我的孩子让人抢了,我肯定也得急,我也就懒得跟林彤折腾那些没用的了,只盼着以后她要是不给我惹事,我也不给她下绊子就算了。
说完了,我也不久留,往东院自己家走去。背后传来林彤微微哽咽的声音:“你赢了,你算是彻彻底底赢了!别说老太太,现在连少爷都不要我了……他哪里有什么要紧事,竟然连话都不肯听我说完……”
我没停下,反而加紧了脚步。某些女人真是可怜呐!这才叫作茧自缚呢。
话说李暮阳一见她脸色不快便去好言哄劝,生怕她误会嫉妒,又处处维护她,今日在寿宴上也是对她关心备至,其实,岂止谈不上变心,简直就是模范丈夫。可惜这孩子一叶障目,偏偏铁了心认定李暮阳屈服在老太太和我的威逼利诱之下叛变革命了――当然,其中也有我故意做戏的功劳。按我说啊,世上大半女人都是这样庸人自扰,没有情敌的时候给自己假想一个,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神经兮兮的,非把丈夫逼得真去找了个新欢才好。
但我也懒得对她解释说李暮阳今天是真的有事,他得替我去打听些消息。而他答应帮我的忙,又仅仅是因为不愿让我询问林彤的事情,担心我会拿这事做文章,日后不利于她。
就算我和她说明了这一次,以后还不知道多少次麻烦事呢。我可不做那好人,不如在一旁看戏轻松愉快。
渐渐,背后林彤的呜咽声听不见了。我这才放慢脚步,悠然逛回家。
到家后,吩咐橙子去给我端碗清茶或者醒酒汤之类的东西来,又略坐了一会,便和清竹、清菊说了今日在回廊的事情。又让她们赶紧帮我收拾行李,明后天大概就得启程。
边一件件收着行李衣物,我边暗自感慨,这俩丫鬟真是太得我心了。清菊手脚麻利、性子直爽利落,清竹则稳重细致,为人温和又不失威严,两人配合起来真是天衣无缝。对了,再加上跑腿传话的橙子,我完全就可以做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幕后boss了呀。
不一时,物品齐备。我就着橙子手中的瓷碗喝了大半碗醒酒汤,又看看天色,觉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吩咐:“清竹,你随我去三少奶奶那一趟。清菊、橙子,你们在家等少爷,他若回来,就请他也去三少奶奶那找我,他自明白是什么事情。”
几人各自答应了。清竹见外面晚风渐起,随手取了件夹袄帮我披了,这才随我一起出了门。
到了三少奶奶住处,刚屏退了众人,聊了些琐碎家常,外面就有丫鬟通报说四少爷来了。
我亲自开门迎他进来,又问:“东西可拿到了?”
李暮阳点点头:“拿到了,和你所说的一样。”边说,便把几张纸递给我。
这些纸看来是从什么本子上扯下来的,一边参差不齐。我将刚燃起的灯火拨了拨,让光线明亮些,这才就着灯光读起来。又向三少奶奶要了笔墨,在纸上几处分别画了圈。
“行了,三嫂,你就等着看戏吧。”我放下笔,拍拍手,又叫清竹,“清竹,你去叫这屋里的丫鬟们全都进来,让她们都在厅中候着。”
清竹称是,转身出去了。不一会,两个大丫鬟加上三个我不认识的小丫鬟都一脸茫然地在卧室门外站好了。清竹也回了我身边垂手侍立。
本来我曾想过要设个局,抓她们个现行,但今天得知陆夫人病重,我急着探亲去,没那些时间和她们折腾了。于是,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三少奶奶前几日曾和我说,这一年多来,她每月卖胭脂杂物的钱竟足有二两还多。你们可知道,若在清贫人家,这些钱别说卖胭脂,怕是都快够三四口人过活一个月了,敢情你们买的是珍珠宝石磨的胭脂?”
几个丫鬟都低着头,我看不出她们的表情。
我继续说:“你们做的那点勾当我都知道。趁着我还没动起火气来,你们赶紧承认了是谁做的、把钱给我吐出来就罢了,要不然这事一闹大,你们几个姑娘家的脸面可就都别要了!”
我这话一出口,几个丫头都不自觉的相互对视了一眼,纷纷跪下。
“请四少奶奶明察啊!我们虽是下人、没念过书,但也多少懂得礼义廉耻几个字,怎么敢做出这等事情!”两个大丫鬟中的一人首先开口,我记得她的身形似乎是那天在凉亭里穿黄衣的那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拿帕子掩了嘴,小小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问她。
“回四少奶奶的话,我叫红儿。”刚说完,大概是想起我的名字里有个红字,于是慌忙又说,“当初三少奶奶也说过我这名字犯了您的忌讳,要给我改,但后来事忙就忘了,才一直叫到现在。”
我点点头,又问另一个大丫鬟:“既然她是红儿,你就是青萍了?”
那丫头赶紧应了。
“你也当然不知道你们少奶奶的月钱是怎么花得这么快,对吧?”
青萍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们一向尽心服侍三少奶奶,从不敢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们给三少奶奶买的胭脂皆是最上等的,难免花费稍多,但我们绝没有中饱私囊啊,还望您明察,还我们清白!”她说的虽坚决,但声音仍有一丝颤抖。
我看了眼三少奶奶。她坐在床边,扶着床柱,身体微向前倾,脸上也有些疑惑之色。大概是看这些丫头信誓旦旦的,心中有些动摇了吧。在看李暮阳,他则在我旁边椅上悠然品茶,似乎全然没有听到刚才这些话。好个少爷架子!
我笑了笑:“要不是我亲耳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又请四少爷帮我查证了一番,我怕是真要相信你们这些说辞了。都说贼喊捉贼,我以往都不信,今日可是眼见为实了。”
几名丫鬟都吃了一惊的样子,脸上略变了色,但还是没人开口承认。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是怕我在诈你们,对么?”我语气冷下来,“一个拿了三吊钱,觉得少了,想着下月多捞些;另一个拿了一两还多,还在抱怨我差人送来了胭脂,堵上了你惯用的借口。你们可真是懂得礼义廉耻!真是尽心服侍!”
我刚说完,红儿和青萍两人脸色骤变,我隔着两三米都能看出她们身子有些抖。
“四、四少奶奶,您可别、别冤枉我们呐!”红儿都有些结巴了,“这些话我们从没说过,您莫非、莫非是认错了人?”
我耳边一声脆响,李暮阳重重将茶盏落在桌上。
“冤枉?”李暮阳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那我也必定是在冤枉你了?城东张记胭脂铺子里的掌柜也在冤枉你了?不仅冤枉,还特意地做了假账册出来陷害你是不是!”
说完,他劈手将我刚画了圈的几张纸掷在几名丫头面前的地上。
我知道李暮阳看不惯下人做这些偷鸡摸狗之事,现在早已心中不快,便对他笑道:“少爷犯不着为了这些不要脸的丫头动气,又不是什么大事。”又转过去对跪在地上发着抖的几个丫鬟说:“倒多亏了那铺子的掌柜记账细致,不然可真没了凭证。地上那些帐,你们若是不识字,我可以读给你们听,若是识字,便自己看。那圈中的字句,正记着你们这些次去的时间、所购物品的名称数量、所费银两。我倒不明白,怎么这些普通的东西就变成了最上等的,花费的银子也多了几十倍!”
听到李暮阳提到城东张记铺子时,红儿和青萍的脸就已尽失了血色,待到我说完那一番话,她俩连着另两个小丫鬟都几乎瘫在了地上,只有跪在最后的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小丫鬟仍没有太大变化。我心中一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进府多久?抬头给我看看。”
她抬了头,一张小脸上也带着些许紧张惊恐神色,但神情中并看不到心虚,反而有些倔强的感觉。
“四少奶奶问你呢,你叫什么?”见她半天没回话,清竹沉声提醒。
那丫头这才如梦初醒,赶紧答道:“我叫黄莺,九岁的时候给买进来的,一直在三少奶奶屋里。”
“那你可出去给三少奶奶买过东西?”我又问。
“只去过两次,”黄莺很快回答,“但从不曾向少奶奶谎报银两。”
我转头看向李暮阳,毕竟当初是他亲自去查对的开销。他思索了片刻,然后对我点了点头,示意黄莺所说属实。
“那就好办了。”我对三少奶奶笑道,“我看黄莺这孩子不笨,而且手脚老实,以后不如就让她贴身服侍嫂子好了。除她以外,我赶明儿再给你找个可靠的人来。”
见三少奶奶答应了,我又叫清竹:“你去找两个婆子来,赶紧把红儿和青萍打发出去。对了,别忘了把她们偷的钱要回来――就按每人十两算吧。剩下两个小丫头,你记得提醒我,下两个月的月钱全扣了,暂时留在府里看看,再敢不规矩就马上赶出去。”
清竹赶紧应了,便出了门去叫人。
屋里黄莺松了口气,有些因祸得福、略显得不好意思的表情,另两个小丫鬟也一叠声地道谢,无非是些“少爷少奶奶大人大量,感激不尽”之类没有创意的话。而红儿二人则完全是木然的样子,连哭都忘了。十两银子对她们不是小数目,背着污名被赶出去更不是小事,但是,既悔今日、何必当初嘛。
待到人都打发走了,屋子里重新清静下来。我看看天色不早了,也无心久留,便向三少奶奶告了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