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出去办差的第二天, 灵素大白天便披了斗篷往双羊镇上去, 寻了一会儿没见人,倒下起雨来。她在斗篷里虽无所谓雨雪,也没了兴致, 便索性往翠屏镇那边的山里头去。翠屏山势若刀削斧砍,自然也罕有人能进深山。她那在城镇里寻人毫无用处的神识, 在这山里捡起菌子来倒十分好使。
双羊镇多小山草坡,初夏雨后菌子也多得很, 可她想着:“这些地方寻常人都能来得, 我何苦同他们争?”因此只往人迹罕至的高山深岭里去。还真见着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蘑菇。好在她有神识,若不然,哪里分得出有毒无毒、可不可用来。她只用神识一探, 凡带杂色光晕的一概不要, 只捡一团融白或芽黄的往灵境里收。
这几日天渐热又不时下一场雨,山里蘑菇极多。且这会儿同秋天还不同, 那时候她一边捡蘑菇一边还得顾着各样果子干果, 这会儿全没有那些,是以真是“全神贯注”地捡蘑菇。
有几样她收到灵境里还忍不住又拿出来看。
一种杏黄色的扇子似的菌子,挤挤挨挨长成一簇簇的,光那么拿着就能闻着一阵杏子似的香气,灵素不争气地直咽口水。还有一种紫色的小蘑菇, 伞顶中间凹下去一个白色小圆窝,跟被谁摁了一指头似的,也是吓人得香。另外肥白的大厚盖菌子, 细褶嫩黄盖子略发青的油菌子,一大群丛生在一处的黏糊糊小黄丁子……
当然也有许多光色怪异的毒菇,看着邪性,灵素绕着它们走。其中有一簇暗红的大盖蘑边上还盘着条花色相类的长虫,这颜色这搭配,叫灵素不由想起上头的妖兽毒虫来,差点要捏诀。
在山里忽南忽北地绕了半日,一抬头忽然觉着这地方有些眼熟似的,细看了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绕到群仙岭里面了。又往前走一阵,到了之前发白财的大草谷边上。冬日里来这里的那群头顶盘角的大山羊已经不见踪影,这会儿占了这地盘的又变成最初见到的那群尖脸弯角羊了。
这些羊看上去又蓬了许多似的,灵素笑起来:“真是,光顾着那些野蚕,把你们给忘了!来来来,这天儿也热了,我给你们换换衣裳!”
故技重施,把这些卷毛羊身上的浮毛挨个收进灵境里去。这会儿的毛果然比上年收的那些好,更厚软些,果然这备冬的就是不一样。正收着,她忽然突发奇想,想试着把那只羊身上如今刚长出来的那些也截一段下来。试了几回,到底不成。
她如今收东西,靠的是觉出两样东西的不同来。从栗子壳里剥栗子,从茧丝上剥胶,都是如此。这一整根羊毛,要用神识从中断开,那就是两回事了。没工具不成,就跟切芋头似的,得用刀才行。
“果然还差得远啊。”心里这么想着,只好老老实实继续收那些“冬毛”。
把那片草谷里的几群羊毛都收了一遍,顺便把地上的羊粪也捡了,真是什么都不放过。
从这里往自家山地去,那是熟门熟路。哪想到,刚到后山大河边上,就瞧见自己费了大力气弄的堆肥被散得到处都是。她之前用林间土混了各种草、粪、烂树叶、木头渣堆成连山堆,等着以后用在田地里的。这会儿一看,被拱塌了七八垛,只看边上的蹄印和这样子,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老冤家干的。
她就想不明白了,你一猪,该干嘛干嘛去,怎么就总跟我不对付呢?上回拱塌我的鸡舍鸭舍,这回又毁我堆肥,这堆肥可不是一个事儿,这关着往后十几亩地的收成呢!这仇可结大发了。
先压了火,用神识把堆肥收拾好。这活儿她越干心里火气越大。怎么回事儿呢?堆肥堆老了,里头会有各种虫,尤其是蚯蚓。这东西能活土肥土,最要紧不过的了。这会儿叫野猪给拱散了肥堆,她用灵境收拾起来容易,可灵境不收虫子啊,这又得多费一道手脚。更别说还有些蚯蚓被翻出来落在滩石上都晒成干了。真是越想越火大。
好容易把肥堆大致恢复了,她就开始顺着脚印粪便寻那些野猪去。
一路跟着脚迹、新拱的土、树皮的擦痕、食渣猪粪在山间走了得有十几里地,从北山绕到了南山,在大山半山腰发现一片极大的山坳。这山坳里乔木稀疏,高草繁茂灌木丛生,两道溪水自边上流过,在底下洇出几片泥潭,是个向阳背风的好地方。灵素散开神识探去,发现这地方竟是个野猪窝,足有七八十头大大小小的猪,吓得她背上一凉。
这家伙,若是七八十头一块儿往自己“苦心经营”的后山去,怕不是江山不保?不行不行,得想想法子才好。这地方挺大,野猪虽多,好似也不是一家的。它们总不会没事喜欢到处乱逛,想来无非是为了地盘或者口粮的缘故才会往远处去。
过了两日,野猪们没有发现自家山坳里的泥潭里忽然长出了许多芋魁,山坳上沿还生出许多柞树构树野果树来。这报堆肥被毁之仇的法子还真是新鲜得很呐。
第二日一早,她就挎着个篮子往三凤楼去。
进了里头直奔自家师兄,大师兄瞧她挽着个篮子神神秘秘的样儿,想着是师父交代的事儿她记心上了,颇觉欣慰,略缓了面色走过去。
果然灵素一揭篮子上盖着的遮布,露出里头几个草编小筐来,她拈了个菌子递给大师兄道:“师兄你瞧瞧这个,可真香,这要怎么做好吃?还有这个,这个……”说话间一只手上都快抓满了。
大师兄看了也是眼睛一亮,拿过那个紫色带小窝的蘑菇道:“这是紫花脸,这可难得,你这运气,这都是草里长的,还得好土,哪儿弄来的你?!这菌子香气浓,若是晒干了再发开,香更浓。配荤物熬汤才压得住这味儿。”又指着另外两个道,“这个是黄杏儿,这个是白雷子,你这都跑多少地方弄来的!都是好东西。这黄杏儿一股子杏子香,白雷子肉厚又细嫩,都是稀罕东西。”
灵素问道:“都得晒干了才好?”
大师兄道:“寻常庄户人家若采着了,多半干制了来售卖,鲜的少见。若是酒楼里得着了,多半当日做加菜,给老客报信请尝,热闹热闹。”
看灵素愣神,大师兄接着道:“这些菌子撕小块,直接用素油慢火熬出菌油来也是绝品,真是有银子都买不着的好东西。”
灵素听了眼睛不由得一眯,又说了几句当令食材的闲话。正好送来酒楼的各样鲜材下头已经都收拾得了,来请大师兄过去瞧了,好定今日的菜牌,大师兄便先去了。这三凤楼的规矩,每天都是看了采买到的食材,再定这一日的菜色,才好挂出菜牌去。若是没得合用的食材,做不得相应的菜了,便撤下菜牌,绝不以次充好。
大师兄同掌柜的和管事定好了菜牌,回头见灵素已经走了,只当做成买卖了。下晌想起来,便对管事道:“方才收的菌子或者先晒着再说?等暑月里挑幡儿珍菌神仙鸡,想必极好。”
管事的没听懂:“方才的菌子?方才……没见什么菌子啊……”
大师兄刚要说话,一念转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笑道:“没有么?想是我听岔了。”
管事的笑道:“大师傅整日想的都是好食材做好菜,听什么都往食材上拐!”
大师兄一笑过了。
又回大灶细看一回,果然没有灵素那篮菌子的影子。若是楼里收了这样的食材,怎么也不可能不过自己的眼。如今看来,这家伙是没把那篮子菌子卖给三凤楼。这是打算卖给谁去?德裕楼?丰沁园?至美斋?还是西月楼……一时不免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来……买卖往来,自然价高者得,倒也无话可说。毕竟,这世上能对银子不动心的人可少见得很呐……
大师兄这一日心里都有些发沉。灵素的身世他那日在鲁夫子家里也听到了,加上又挨上那么一个婆家,想必小夫妻生活不易。这得了稀罕东西想要多卖些银钱的心思,也算情有可原。只是这里头还挂着师父,自己倒不算什么,主要是师父那里,若是知道先那样叮嘱过她,她还这么行事,未免有些心寒。
罢了罢了,还是等她下回来了,自己好好问问她。那几家出得起价儿,难道三凤楼就出不起?既是买卖,那就就事论事。叫掌柜的一处说开了,反而便当。说起来也是自己不好,这买卖牵扯了人情,反而叫人觉着麻烦了,或者故意避过也是有的。
如此想着,却又担心灵素把这经了自己眼的东西卖给了旁人,或者短时间内不太会再往三凤楼来。这就麻烦了,到时候哪家得了东西的一吆喝,师父若知道了,未免又难过一回。
却是他想多了,第二天灵素就又挎着个篮子来楼里了。
大师兄一听说她来了,赶紧过去,叫到一旁,长叹了一声问她:“昨儿那菌子……你没卖给这边酒楼?”
灵素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有些心虚。
大师兄瞧她这样儿,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的场景,心叹一声,又道:“往后得了好东西,价钱的事儿可以来回商议。别家给得多了,这边楼里未必就不敢加价,你也不用担心因着我在这里,就压你的价儿……”
灵素一行听一行点头,虽然听不大明白,不过知道自家师兄没生气,那可太好了。赶紧把篮子一掀,从里头捞出两个荷叶封口的小瓷罐来递给大师兄道:“师兄,这个给你,这个你帮我给师父啊。我不晓得他在哪里。”
大师兄皱眉,忽然闻着一股子香气,小眼睛就眯了起来,灵素在一边道:“我昨儿听了师兄的话,赶紧回去收拾出来,熬了几罐……嗯,我自己留了点,这两罐给师父和师兄。”
大师兄平着声儿道:“你、把、菌、子、熬、油、了?”
灵素点点头:“嗯呐,师兄不是说这是有银子都买不着的好东西?那当然不能卖了!咱们还是自己吃了吧,您说呢?这卖了换了银子,回头也买不着啦!怎么算都是自己吃了比较划算,您说呢?您替我看看我这熬得火头对不对,中间那一阵子我也没太压着火儿,怕不出香味儿。中不溜的火那么一催,香气就出来了!师父说天热了要吃面,就给师父和师兄留着拌面吃吧……”
她顾自在那里絮絮叨叨,大师兄心里疑惑着,从前过来遇着太多因财移志的情形,痛心之余也有些怜悯,如今可算遇着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主儿了,可怎么瞧着这么招人恨呢?!
灵素送完了菌油,又从篮子里拿鲜菌子叫她大师兄认,大师兄深吸了口气,忽然对外头道:“请掌柜的来一下。”
灵素一听说叫掌柜的来,看着她师兄道:“大师兄!这……”
大师兄凉凉看了她一眼:“怎么的?这回还不够你吃的?!败家玩意儿!”
掌柜的一来,看了那几小筐菌子,乐得见牙不见眼,赶紧给灵素作揖:“小师傅,可谢谢你啦!真是照顾我们买卖!你放心,这价儿绝对不会亏了您的!回头还有这样的,您尽管拿来楼里……”
直接拿了秤来在这屋里称了,付了灵素两个银锭子,又对大师兄道:“大师傅,您看这菌子一会儿您直接拿去灶上?还是先拿去二厨干制了。”
大师兄道:“先拿去二厨吧,等暑里打个清暑养生汤的幡儿,这些都称得上‘珍菌’了。”
灵素在边上乱插嘴:“天热了要喝汤啊?”
掌柜的忙笑道:“德源县讲究暑天清补,头伏金鸡二伏鳖,这都有讲儿的。”
灵素哦了一声,等掌柜的一走,她又对大师兄道:“师兄,我那里有些市面上没得卖的花斑鸡,味儿可好,等开始喝汤了我再去捉来孝敬师父和师兄。鳖也有,到时候一块儿炖汤喝……”
大师兄顾自往外走,一声不吭,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