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自觉心力交瘁地回到家里, 却看到方伯丰正同自家俩娃在商议事情……在、商议、事情!
方伯丰道:“确实是……爹爹还真没想到这个……”
湖儿在边上拿了几根草棍在那里摆, “没花的稻子,少。找到了,用别的稻子的花, 出来种子,也少。明年要再试种, 还得到处找没花的稻子。这样不好。没花的稻子也是稻子长出来的,所以没花稻子借一种稻子的花, 长出来的稻谷, 再长大还是没花稻子。没花的稻子借另一种稻子的花,长出来的稻谷,再长大是有花的稻子。都要找到才能养出很多没花稻子来, 才可以一直试种。”
方伯丰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频频点头:“有理,这话有理。只是不晓得这没花的稻子是不是单一个品种的, 还是稻谷种下去哪里种坏了才变成那样的……要是……”
岭儿说话了:“细就那样的, 不细种坏的。”
方伯丰深吸口气:“这,你怎么知道……好吧,就算你知道的是真的,上哪儿找这两样有花的稻种去啊……”
娃儿娘回来了,笑嘻嘻搭话:“哦, 这是要找什么呀?”
方伯丰就跟见了真神一样,“灵素!你过来听听!我方才看书,他们闹着要我念两段……湖儿说这个……说书上那法子做起来行不通……”
等三两句说完, 灵素点点头:“所以得先把那两种有花的稻子找出来。一个会同无花稻子生无花稻子,这样无花稻子的谷种才会多起来,往后才能一直有稳定的无花稻子可用;另一个同无花稻子能生有花稻子的,这个倒容易,应该挺多的。不过我琢磨着,这个种性同我们寻常说的什么稻种可能还不一样,不一定白胖子就都能生有花还是无花的……不管怎么说,找起来看吧!”
方伯丰看灵素这么快就把事儿想明白了,叹道:“这事情道理还好说,主要是湖儿才多大,他竟然……还有岭儿……你倒一点不吃惊!”
灵素笑道:“你这是同他们待一块儿的时间少。上回我要去码头铺子瞧瞧,玉兰舍不得他们俩,非给留在饭庄里了。他两个别处也不去,就待在熟食口儿那里。不是饭点,也没什么人,一个新来俩月的伙计在那里瞧着。过了一会儿有个熟客挺着急过来,身边没带银钱,赊了点东西走了。
“小伙计不识字,也没法记账。一会儿玉兰过来了,赶紧上去说明,说:‘东家,方才有人来赊了点东西。是住前头那片儿的熟客,就是那个……’结果湖儿搭话了,‘是秦木匠的老爹秦老秃瓢!’伙计跟着点头,又说赊的东西,说不明白,只好往摊上指,湖儿又说,‘半斤酥肉半肥瘦的,半斤炸脆骨,二两风肉脯子、辣的。’
“玉兰学给我听的时候,中间还一直吱儿哇地说什么了不得、不得了的,其实就是记性好些,湖儿又喜欢琢磨事儿,没啥好稀奇的。娃儿们都有自己的脾性,我们家这俩……稍微各色点儿。”
方伯丰听了只好摇头:“我算知道了,这人同人最大的不公平,就是天生的不公平……”
看着方伯丰又忙着跑进西屋里去记下方才说的东西,灵素心里缓过来了些,至少还有人在为更多的人能过上好日子而努力吧。
之后灵素就在日常里抽空去莽北修复那些尚未完全损毁的小护阵。只是这些护阵虽未彻底毁坏,也多半受损严重,她的神识飞速进步是同她自己比,整个论起来到底层级在那里,这速度是怎么也快不起来的。
对于神龙湖底的大护阵,她却束手无策。要追其道理倒容易,只要能恢复水量,其灵能损耗从月华星光里得到补给,便能渐渐回复。如今是凝水的损耗实在太大了,补还的不足以覆盖其消耗,才会持续恶化。
于是灵素靠着神识,往周围探看那些同神龙湖暗河相通的水域,结果发现这些地方大半都干涸了。且无一例外同一种极高大的树木有关。再回头看神龙湖,那浅了许多的湖水沿岸也种满了这种树,有些离水近的,树身大半都泡在水中,露出来的枝叶依然繁茂,真是叫人不可小觑的树种。
问了人,才晓得这种树叫做“宏水木”,长得极快,又耐水,木质还好。莽北因为干旱少雨,木料向来价昂。不少地方都有上了年纪种“养老树”,生了女儿种“嫁妆树”,生了儿子种“添丁树”的习俗。都是为了将来早做准备的意思。
大概七八年前,不知道哪里弄来了这种树,叫做宏水木。说只要种在水里,怎么都能活。
这神龙湖每年旱季和雨季水位差异极大,寻常的树种远了旱死,种近了淹死,不是容易伺候的。听说这宏水木整个被水淹了十天半个月都死不了的,有人将信将疑买了些苗木种在了自家围水养鱼的湖边草塘里。没想到这树真是神树,长得极快,三年便可成材伐木。且真的不怕地湿水淹。
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看到如此,都上门求苗木。这树还好活得很,直接剪了树枝扦插就成。这没上三年,凡是能种的人家都种上了。
从前湖边的一些没用的泥滩子草塘,也有人走了官府的门路包了下来。一圈一圈地种树,随着水位逐年降低,这能种树的地方也越来越大了,种树的地方越大,种的树越多,这水位降得越厉害。
灵素看看这些树的树根,再看看其皮上脉络,真是个能喝的家伙。
这神龙湖还算好的,另外几处只有浅层暗河与神龙湖相通的地方,随着神龙湖水位逐年下降,早就干成荒滩了,如今只能看到一些刨掉树根的深坑。
罪魁祸首找着了,可怎么办呢?
这树不是牛羊活物,她倒是能一使劲儿都给收灵境里头去,也算一了百了。可一来这动静未免太大,到时候不晓得又要编出多少个妖魔横行的故事来。二来许多人家真是把身家性命压在这些树上了,借钱租买的泥塘湿地,借钱买的苗木,这三年里全家劳作的收成就够付这些钱的利息的,全家人翻身就等着最后能伐木的那一天。要是真给人一下子收没了,不是断了一家人的生路?
再一个,就算她今天给收走了,明后天他们还不种了?还是说自己隔一阵子就来逛上一回,看谁家又种了就给他连根收了?都不是个真正能行的法子。
另一个就是说道理了。这个灵素如今都不想了。这里的人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宏水木吸水厉害,本来这一圈就靠神龙湖活着,要是神龙湖真的哪一天干了,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她在几处地方都同当地百姓说起这个话头,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坚信:“这神龙湖的水十万八千年都没有干过,底下通着海呐!哪里会没水,真是瞎操心!”
十万八年前那会儿有你们没有啊,还说得这般笃定。再说那湖水眼见着一年比一年浅,只看靠外来不及挖的树根就晓得了,非说不会干,不是睁眼说瞎话嘛!灵素也只好叹气。
还有的倒认这个事儿,不过人家也直说了:“从前我们这里收成就没多好,这两年更得了,哪年不得靠买粮吃过活?没银子拿什么买?都别叫种这个树,倒是把水省下来了,把命填里头了!甭跟我说什么子孙后代的事儿,我自己个儿都饿死了,我管谁的子孙后代来?!”
再有自己就没有湖边水边的地的,听灵素同人唠这个话,便嗤笑:“成啊,这位小嫂子大概挺有见识,说得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您去同那些种了树的说去,看哪个得了神明旨意发慈悲少种一块,也匀我们两棵沾沾光!”
周围家里没树的听了这话都笑着起哄,直道最好谁家真别种了,他们好种去。这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想干?这莽北这么多地方,木料根本不够用,近水路的还能从南边和更北边运来,腹地不通水路的地方连棺材都做不起厚的。神龙湖是得天独厚,如今又有了这样一条发财路,只有轮不上的,就没见过不想干的!
也有真有见识的,灵素一说起这个水位连年下降,许多别的地方从前有水的如今也干了,谁知道这大湖什么时候干?那人便道那些浅水都是同大湖底下暗河通着的,大湖水少了,那里自然就干了。大湖有水小湖满,都是一个道理。
灵素还觉着总算碰上有识之士了,正想多问两句,结果就有管事的过来禀报新伐木材的事情。
这位有识之士一脸怅然地同灵素道:“这地方好不了了!从前是靠湖水养着周围地界,可这周围地界本来就没多少下雨的时候,如今这湖浅了这许多,从哪里补来?好不了了!不是久居之处。我啊,等这一片种下的都伐倒,也不想在这地儿待了。听说山南道和丽川那里都不错,找个气候适宜的地方过下半辈子去啵!”
然后一路摇着头,感慨着“好不了了”,走去跟那些买木头的结银钱去了。
留灵素在那里目瞪口呆。
之后虽修补了一些小阵,大阵却始终没有起色。灵素试着从别处运了些水过去,可刚好上一些,就有人发觉从前两块已经干掉的草塘底下的泥又泛湿了,赶紧寻路子要包买这两块地方接着种树。
灵素有心把中间的几条暗河给堵了,可沿河并不止几处泥塘,还有深浅不一的水井,若真的堵塞了水路,这些井恐怕也保不住了。这里可不是德源县,井边更像是邻里聚头闲话的地方,走两步就是河边,想洗什么不成。这里真有多少户人家就靠这一口井活着的,这是井也是命,怎么能断?
这么着,真是哪条路都走不通了。只好隔一阵子给底下湖里略添点水,叫护阵稍稍复原一些,不至于损毁得太快。虽明知道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也只无可奈何。
再看看德源县,辣茄会之后织技会,再来又弄了几回巧匠献艺,又把别处的一些机巧东西拿来做了一回工巧展。德源县百姓还从来没有如此密集地接触这么些新奇事物过,各个行当上的工匠都被搅热了心,谋划着怎么才能做出点更有意思更好用的东西来。
灵素同方伯丰感慨:“闹得天天跟大集日子似的……这位大人的折腾法儿还真挺个别。”
方伯丰却笑道:“要从前没准我也这么想。之前大人要弄那个工巧展,因为要动用不少银两,还得同各地的官行打交道,坊业司的意思是这花钱买虚热闹有些买过了。大人才说出这番作为的用心来。他道,一个地方的民生转好,实质靠的什么?其实是靠的这地方人的能耐。
“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只有靠人的能耐,是越用越多越用越好的。所以官府就是要给起一个头,又给铺一条路,叫县里凡有能耐的人都能靠自己的能耐过上好日子。这样,整个县里的百姓日子才会真的越来越好过。我回来一琢磨觉着挺有道理的。”
灵素喃喃那两句:“靠水水干……可不是么,然后水干了能跑的就跑了,能捱的接着捱着,实在捱不过了……那也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