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铺们自说自话地限售了一阵子, 排队买米的人越来越多。不管是家里有米没米的, 凡是能抽出空来排队的都排去了,没空的就花几个钱雇人排去。轮到谁都是买个足数,最多只能买五斗就买五斗, 最多只能买三斗就买三斗。到后来,居然有大米行门口天没亮就开始有人等着去了, 旁人看了心里更急,没过两天, 这队都恨不得从半夜就开始排上了。
刑狱司的直挠头, 几个司长主管私下碰面说这事儿:“也不算犯事,也没法抓谁去。可这苗头看着就不对啊!这么下去准得出事儿!”
想要防患于未然,得要协同几个司衙行事、衙门又该发什么告示, 这都得听知县老爷的。可毕竟眼前没出事不是么!知县老爷看一群忧心忡忡的下属, 也叹气:“这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明明都没有的事情, 你们自己发愁, 非要去做点什么。老百姓们一看,更觉着果然有什么大事了。这么一来,本来没事的,也被弄成有事、弄成大事了!一动不如一静,莫要无事生非。”
这话刚说了两天, 米市街就出事了。一家米铺叫人给砸了。
这下刑狱司赶紧出动人手,把人押回来一问,说是有人在这家米铺排了三天了, 每回都没有轮到他就卖完了。这次他特意数了,他排的是第三十七个,前一日明明卖到了五十几号的,今天他还是半夜起来赶过来排的队,结果刚要轮到他就说又卖完了。
他明明看到店里还大筐的谷米,自己又不是不给钱,凭什么不卖给自己。他心里生气,就把店家挂出来的“售罄”牌子摘下来扔了,又拦着不许他们关门。两相争执起来,许多排队买米的也都帮着他。那家出来几个伙计骂骂咧咧地要轰人,排队的里头不少年轻气盛的,哪里肯吃这个亏,就打到了一处。
结果场面一乱,有人趁机往自己袋子里装米,余者一看还能这么干,就都拥进去抢米抢面。这铺子里虽有几个壮实的伙计,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哪里拦得住。结果本来捂着不肯卖的米眼看就要被抢个精光了。
米铺的东家看到了气得差点没背过去,直嚷嚷叫伙计们打那些抢米的,喊道:“打!往死里打!国朝抢劫都是重罪!打死他们不犯法!”
里头人本就多,抢了米的又想多拿点儿,外头的一看有好处拿更拼命要挤进来,这一里一外都堵严实了。这头伙计们腾出手来就拿了门闩杠、笤帚、量斗,朝着人没头没脑地打去。一时鬼哭狼嚎带骂娘的,谁也不肯吃亏,就扭打起来。米铺老板一看不对,从后头逃了出来,一边请人去衙门报案,一边到边上米铺里求救。
等衙门的人一到,这米铺外头围了许多伙计,都是边上各家米铺里出来帮手的,有从闹事的米铺里头出来的人也不许他们离开。有些抱着米袋的就想结群往外头冲,差点在外头又打起来。看官差们来了才不得不停手,有机灵的趁机把手里的米袋往边上扔,反正这也说不清谁是谁的,到时候也治不了自己的罪。
当场一个个询问,不是付了银子买的米一律不准拿走。这又麻烦了,有的非说自己买的,米铺里却没人肯认;有的袋子里是买的一半抢的一半,更说不明白了。
最后抓了几个带头挑事的和下手重的去了衙门,有些被打伤的还想喊冤:“官爷,这米铺老板想杀人啊!看把我这头上打的,都起肿包了!”
班头当差的时候长了,看看他冷冷道:“你不进去他们能打着你?都说了不卖米了,你们又进去干啥?要真论起来,告你们强抢财产,都得下狱!”
几个本来还等着看风向的听了这话都不吱声了,等差役们押了人远远去了,才往地上啐一口骂道:“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死王八羔子,就会替有钱人撑腰!”
这里米铺老板收拾了地上散落的和不知道什么人扔下的袋子里装着的,最后一对数,少了两成。铺子的门板被砸碎了三块块,自家的伙计还叫衙门带走了几个去。心里又气又急,索性把铺子里还剩下的米面都往船上一装,挂出歇业的牌子,——不卖了!
抓进衙门的几个还没有问明白,第二天许多米铺都没开,尤其是小铺子。大铺子虽开了,门口光伙计就二十多个,个个壮实,也不晓得从前是不是当伙计的。卖米数量也减为一人一次最多只能买一斗,谁要口出怨言,立马有伙计过来把人请走。不爱买别买。
当天就有人裹着厚袄子在米铺门口一待,等着它第二天开门买米了。
老司长都快愁死了:“事情明明没有这么糟,偏偏都要往糟里作,十个瓶子九个盖,哪里管得过来!”
方伯丰在那里写写画画半天,拿了张纸出来道:“这回不是天灾,丁田一年两三熟都照旧,只是有田三成绝收。所以如今各村镇里自家有田地的人家手里米粮并不缺的,那些自家没有田地或者自家田地不够口粮的佃户恐怕会有些艰难。尤其是今年佃种了散花稻的这些。这块如今已经有府里下的明令,这政令执行到位了,这些人的难处当也能解决了。
“如此一来,就剩下镇里和县城里这些没有地的人家了。这又得分,这里头有有田的那些,就算这一季种的散花稻,从前年间也必有存粮。所谓‘家无三年存粮不为家’,哪怕没到这个数,一两年的总有的。再有就是自家没田地,都是买着吃的,但是银钱不缺,这样的人家,寻常当也有够几个月吃的米粮。最难的是挣工度日那些,本来就是一回只买十天半月的口粮,如今各米铺限售,若是排队排不上,可就真要断炊了。”
老司长叫方伯丰拉回了思绪,点点头道:“你这个论得很是。不错,如今冬粮新作种子都已经种下去了,除了小河滩和浦沿,别的几处散碎地方的这两天也该跑完了。接下来咱们就先盯紧两边,一边是花稻佃户这边,府衙有明令,需得赶在入冬前叫那些地主把口粮足数交给佃户们;另一边就是县城和各镇上,这得要各处亭长们配合了,不能叫人真的饿肚子啊……”
他话未完,边上一个主管迟疑着道:“佃户口粮那边,府衙的政令倒是提了咱们司,本来也是该咱们的事务。可后头那个……这、这该是大人发话才成吧。且这要论起来也是籍户司同坊业司那边的事务,咱们插不上手啊。”
老司长听了一顿,叹道:“这话也对。只是大家心里都有点数,毕竟,只要这两处能管好了,旁的人家不至于多难。”
方伯丰没说话,他心里担心的是坊业司那边。就如现在这般,所有的米铺虽有米却惜售,他们没有抬价没触犯国法,拿他们没办法啊。要想让衙门下令放开售卖,一则知县老爷那里恐怕求不出这个政令来,二来就跟之前老司长所言,只要商人们相信这米往后能卖得更贵,你强制也没什么大用,或者效果还会适得其反。他们有的是办法把米藏起来,或者干脆运到别处去卖。衙门里可没有这么多人手能把这么些商户里里外外都管起来。
晚上回家,灵素把娃儿们都哄睡了,给方伯丰端了杯热茶上来。
见方伯丰在一张大纸上密密麻麻地列算式,便问道:“米粮果然不够了?这都打砸抢起来了!”
方伯丰又写了两行,叹一声搁下笔道:“事情原本没有那么严重,可是人心一慌,把没那么严重的事情也变严重了。”说着揉了揉眉心,也不管灵素看不看得懂,指着纸上道,“你看,咱们县里,丁田同有田差不多五五开。如今丁田都照样收成,有田的三成多种了散花稻同辣茄。就算四成,就是总田亩数的两成。也就是说,咱们到目前为止,比寻常年岁少收了两成田亩的一茬。县里多半是三熟或者两熟的,就按两熟的算,相当于比寻常年岁少了一成年收。
“就一成!难道我们从前这么些年来,都是寅吃卯粮的?多少米铺里三年陈五年陈的米都有!可如今一个个都相信米不够吃了,或者往后谷米要值大价钱了!结果要吃的日夜排队买,生怕以后买不着了;要卖的卡着卖,生怕以后价格涨上去了现在卖太多吃亏。
“然后买的看卖的这会儿就不肯卖了,更觉着非买不可了,更怕往后买不到了;卖的一看买的那么积极,越发觉着自己手里的米金贵了,更舍不多多卖了。就这样,你哄我,我哄你,就闹成这样了。”
灵素看了那数目就放心了,笑道:“那就好了,横竖这米粮又不会无端跑掉,他们总会知道其实谷米并不缺的。”
方伯丰揉着额头:“这政事的难,就难在人心难测。虽最终总会真相大白的。可这过程里呢,有的就开抢开打了,有的或者因为家里存粮本来就不多,真排队买不上,就得挨饿了。事情若是一个月才能闹明白,人可经不起一个月的饿啊!唉!”
灵素经了鲜石粉的事情,晓得人多半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处境,也不晓得自己关心的事情的真相,常是跟着心绪走的。心绪一起来,他们看的东西就更偏颇了,只捡那些能支持自己心绪的东西认。好比鲜石粉没证据的时候,都觉得吃着挺好,说这说那的是杞人忧天;等一说鲜石粉毒死人了,他们立马又能从身上找出许多佐证来,说那鲜石粉确实于身子有害,自己就感觉到了哪样哪样。
如今是米粮没缺那么多,可人心觉着缺得多了;事实上并不至于闹粮荒,但是人觉着粮荒就要来了或者已经来了。怎么才能叫他们相信事情没那么糟呢?
方伯丰说完又顾自己奋笔疾书起来,灵素问他:“你写这么大张准备干吗?”
方伯丰答道:“我这都是实打实的数,写好了明儿叫人抄录了几处布告栏里都贴上,每处派一两个人讲讲,好叫他们知道知道实情,别被势头牵着鼻子走。”
“还能做点什么呢?”灵素使劲琢磨。
没两天,在方伯丰带着农务司的人挨镇挨村督行府衙政令的时候,米市街上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米铺,就一间门脸。只挂了个旗子,也没开过门,也没什么人注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