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俱在, 等知县大人说出“肥力补足之事, 如今没有办法,不意味着往后没有办法……”的话时,众人心里都对其已经顾不上什么民生、急着要博这一把政绩的决心和想法都无比清楚了。
这还不够。老司长还把如今县里各处已经开始预备大规模种植辣茄和散花稻的事情也汇总细说了一回, 讲完如此行事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叹道:“如今当务之急, 恐怕是要对县内种植辣茄和散花稻的田亩作个明确的限制才行。若不然,就以眼前的数目来说, 恐怕今年的口粮就得从别处买了。别的还罢了, 食粮上是最经不起事故的,一不小心就米价高企人心惶惶了。到时候府衙问下来,我们也难脱其责。”
众人听了发愣, 县令大人风风火火想要推动的大事, 一件件被指出许多不妥不说,如今又说这真该做的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衙门里多的是遇着事情先想人情官场的, 事到如今, 到底这农务上的危机已经到什么境地了他们听不太明白也体会不出来,倒是觉着上官下属间的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刺激得很。满心里都是“这老头子是到头了!”“这小子真是自己找死!”“大人要如何挽回颜面?”“这时候要和稀泥怎么说才合理?”“农务司接下来谁能捡这便宜、趁机上位?”……
老司长混了这许多年的衙门,人情世故焉能不懂?这么做说不定会惹得知县大怒,他能没想到?
可如今不赶紧不行啊!许多人家不知道哪里问来的种辣茄的法子,已经张罗着把水田开高垄准备种菜了!再加上那些买了散花稻种预备捂芽播种育苗的, 若叫这稻种占了秧田,那就算到时候说要换,再改旁的也来不及了啊!
更何况他们在巡查的过程中, 还发现早已经有商行动了脑子,直接同地方上的里长或者旁的有些威望的人搭上线了。一行高价卖散花稻种,另一头又打算往后收了稻子卖别处去。如今那稻种的价格真是高的吓人,可农户听人家一算账,再比比如今外头卖的花稻饭的价格,叫里头藏的厚利冲昏了头。根本不带起疑的,砸锅卖铁东挪西借地打算要买稻种种地发财。
这时候除非官府说话,最好出强制政令,要不然只靠他们农务司里几个抹着老脸去劝,是再也劝不回来的。——人一旦信了前头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谁劝谁就是仇人,哪里肯听!
有时候劝得灰心,也想撒手不管。可试问这世上谁又没个糊涂的时候,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有该干的事儿。只有想法子把它干成的,没有为了自己心里一腔高不高兴就撂挑子的。
所以说之前知县大人教训他们的话,实在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同在到底对什么事儿该较真上。
这一场上下商议,最后以知县大人铁青着脸离席告终。
老司长心里发愁,他想起了上回阻止渣水灌田的事情。那回知县大人就押了一个来月才改的口,若是这回也这般,恐怕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就算最后能阻止散花稻插秧下田,那也得耽误这一季的秋粮了。何况还有辣茄儿占的良田,今年的秋收得多难看!
回到农务司,方伯丰也在想这事儿,他对老司长道:“若无政令强制,民众只怕一时半会儿听不进劝。事情总能弄清楚的,就怕到时候没法子转圜。您看是不是把如今合用的官田都用来育秧,到时候都明白了,那些先时预备种散花稻的地也不至于没秧苗可种。”
老司长面上一喜:“好个主意!”却又一忧,“你不知道如今那散花稻的稻种卖得多贵,许多人家都是东拼西凑在借钱买稻种。万一……就算能补上一季秋粮,这里头的亏空不知道又要连累整家人多少年了……地里刨出来的钱哪儿那么容易,可这当只要上一回就能都给赔个干净!”
这事儿方伯丰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回去同灵素一说,结果灵素道:“我们家里还有些散花稻的稻谷,他们要我们就卖给他们好了。价格收得比商行里便宜些,估计就都来咱们这里买了。到时候告诉他们那稻子不能种,咱们把种子钱再退回给他们就成了。”
方伯丰便把这主意说给了老司长,老司长摇头道:“若是从前,你们这么做虽有些剑走偏锋,也还能过得去。可如今你在农务司里任职,这样的事情就做不得了。人啊,没那么容易弄清楚一件事儿的。到时候你这里还没来得及说还稻种的话,只怕就一堆文书飞到府衙里告你去了。完了你再说你如今的打算,谁信?!听我的,这做法不成。再说了,你们拢共才种了多少出来,也帮不了几户。这好处还没有藏着的坏处多,罢,罢!”
方伯丰听了老司长的话,知道这是多少年实务做下来的经验之谈。尤其想想这些日子劝解几处欲种散花稻的人家,那些不耐烦的面色和不入耳的话。若是还在犹豫要不要买稻种的,还能略听进去两句,而那些已经付了极高的价格买了稻种的,真是半句不好都不想听。你一劝人就觉得你那话听着晦气,还有两家甚至把家里的狗都给放了出来。农务司一行几人只好作罢。
路上忧心忡忡,忽然被一个人拦下了,方伯丰抬头一看,却是府衙司农院的成于陆成大人。刚要见礼,那位一摆手道:“这又不是在衙门,走,前头喝两盅去。”说着也不由方伯丰分说,就顾自往巷子里一处小酒馆走去。方伯丰只好赶紧抓了个人央其给家里捎个信去,自己才又转身追上那位大人。
小酒馆也是这临街的人家用厢房开的,里头四五张桌子,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成于陆同方伯丰捡顶里头的一张坐了,各叫了二两酒,三个下酒的小菜,便说起话来。
方伯丰见了成于陆就跟见了神仙一样,也不管人家是为什么来的,赶紧把县里如今的形式说了一遍,想走从前的老路,让府衙给县衙发个文书,或者知县大人得了梯子能尽快就坡下驴,事儿就能解决一大半。
成于陆呵呵乐道:“你当只你们县这样呢?你们县的农务司是铁水城,真是挡了不少邪魔歪道,我才敢放最后过来。另外的,有多少地方就是农务司在张罗卖稻种呢!还压着量一点点卖,叫人心急越发出高价去了,真是肥水肥膏油得很呐!
“有些是真傻,根本没去详细问过这稻种有没有什么不妥处,只当自己天生鸿运傍身的,平白就能落着这样天大的好处。还有的就是真黑心了,明知道有些不妥,可经不住这白花花银两闪眼,什么良心的罪过的就都先放下了。想着反□□不责众,到时候真出事儿了自有高个子顶着。
“你们的事儿我听说了。不错不错,你们那土埋脖子的老东西得了个你,总算能放心走人歇歇去了。我从前还当这位非得死在这位置上呢!这事儿交给谁他能放心!还真是,还有这样的后生……你啊,真是把你们这主官大人坑苦了。他还当捧了个听话的起来呢,哪想到是颗‘小铜豌豆’!煮不熟砸不烂的!呵呵……”说着就顾自己笑起来。
一听成于陆这话,方伯丰晓得这是府衙里准备要动手了,心里松了口气。又问起另外几处县镇的情形来,听了之后面露不忍道:“还真是防不胜防啊……”
方伯丰同这位副长大人别过,又赶着回去准备之后下发各镇的关于散花稻种植技法的文书去了,——怕有些心急的或者实在一意孤行非要种这个的,就算府衙下了令想必也不能全部禁绝,还得替这些田地留条后路。却不知道这位成大人转了个圈换了个更隐秘的地方,又叫人把老司长给请了来了。
却是向老司长详细打听起方伯丰这个人来。
老司长对方伯丰所知甚详,事无巨细,凡自己知道的都说给了成于陆。
成于陆听了方伯丰身世十分惊讶,最后笑道:“难怪如今这主官要提拔他了,只怕是瞧他甚事都只忍耐一途,只当是个应声虫。”
老司长叹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人心只看自己得失的多了,反看他这样的觉着稀奇。”
成于陆听了笑着点头。
事后老司长也没有同方伯丰说起此事。成于陆本是从京里下来的,向来痴于农事,只是上回渣水稻之事经由他之手的处理手段和今次忽然问起方伯丰个人的为人出身来,恐怕另有用意。事情往后如何还不知道,现在多话倒容易乱人心思,还是算了。
果然没过几日,康宁府出了政令,勒令府内所有丁田不得换种天女散花稻或其他非粮作物,若有违反,一经查实即收回丁田并处以重罚。同时派出了司农院与典狱院领头的巡查人员,下各县巡查。没过多久,临近几个县里都有司衙官吏被查到与商行勾结,高价售卖散花稻种,甚至还有人员利用田亩税威逼村民撤换寻常稻种,非要他们种散花稻不可。
这个时候,就显得德源县格外的风平浪静。当日等着看虎狼相斗热闹的,这会儿回过神来才晓得那稻种粮作里头竟藏了这许多机关,又不由得有些后怕。倒是方伯丰经此一役,竟意外在农务司里立住了脚,从前几个总是疑心他藏奸的如今也对他有个笑脸了。老司长看了心里又放下一重。
可就在德源县于波澜中一枝独秀的时候,忽然巡按现身康宁府,两日后德源县县令连其家眷就上京待察了。偏偏德源县又没有设个县丞主簿的职位,县令底下就是各司的司长,这一下子就群龙无首了。事发突然,新任县令还在赶赴途中,没奈何,直接从康宁府下来一个知事暂代事务。
各司各司其职,知事也不真管什么事情,倒是闲来无事同大家说起不少府衙里的事情来。众人才知道这之前府学里的郑学差被上调京学了,而巡按这回来康宁府,要过问的事情还不是单单一两件。
没过多久,康宁府典狱院直接来人,从西月楼带走了岳二。随即消息传来,说是今年退阁的一位阁老,因过量食用鲜石粉中了毒,虽经太医院众国手倾力救治,终究无力回天,已然驾鹤西游。众人想起岳二的鲜石粉行销各地,里头还不少知县大人的功劳,恐怕这回待查的事项里头就有这一件。
却是祸不单行,没多久又有官文下发至县,道是德源县监生季明言一向为学有假,革除功名收押待查。
又一个待查的不说,且这位细论起来也同知县大人千丝万缕的关系。
刚刚还在一众乱事里如濯水白莲的德源县,忽然连着折了当位的知县和高中的监生,立时就有些灰头土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