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临要走的时候, 祁骁远找上门来了, 说要出去吃饭,方伯丰给拦下了,灵素便整治了几个酒菜出来。盐水芽豆、油蒸鲫鱼干、糟鸡条、虾卤肚片、拌瓜丝、渍半梨。
那油蒸鲫鱼干是方伯丰最喜欢的下酒菜。小鲫鱼去肠略抹盐, 竹篮子挂起来晾干,大柴灶烧旺, 铁锅抹油,将晾干水汽的小鲫鱼在锅里煎到两面焦黄。这用的东西小, 手艺却大, 尤其这鱼下锅时锅要够热,结皮后就要用余火慢。翻动时候还得小心,别给碰散了碰破了。这样才得首尾端正皮皱肉香的一锅鱼干。
到这步还只完了一半。这煎好的鱼干还得用大竹筛盛着放太阳底下暴晒去。为了防虫蚋, 常用松枝在边上起个小烟堆。这鱼干都叫太阳晒得滴油, 等肉都收紧,鱼籽都板结一块跟咸蛋黄似的, 这才算好了。用纸包好, 放灰缸里存着。什么时候要吃了,取出来浇上好秋油上锅一蒸,那香味难以言喻。方伯丰有一盘这个,喝半斤酒都不用别的菜。
祁骁远只吃了几口梨子,也没像从前那般满口夸赞了, 这面色看上去憔悴了不少,那半疯不癫的跳脱样儿也没了。只是他本生得孩子气,这忽然沉静了, 怎么叫人看着有点“穷人孩子早当家”的意思。
两人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三盅冻过的米酒下肚,才渐渐掏起心窝子来:“方兄,伯丰兄,我现在都不晓得拿什么脸对你好啊!唉,要不是我,季明言也没那么容易到你这里来……好在你这回因祸得福,进了府学了,要不然,嘿,我真不晓得要怎么好了!”
方伯丰又给他斟上一杯,语气平缓道:“你想多了,照你这么说,最不该的应该是夫子,要不然也论不上师兄弟不是?”
祁骁远一愣,皱眉看看方伯丰道:“你如今胆儿见肥啊,都敢拿夫子取笑了!”
方伯丰笑道:“哪里取笑了,不是你这么说,我顺着你的意思说的么。”
祁骁远见方伯丰果然没放在心上,叹道:“你这心可真大。要换了我,不定要怎么着呢。”
方伯丰不接他这话,一笑说起旁的来:“我明儿就走,你要晚来一天咱们还见不着了。”
祁骁远脸上换了一重别扭,猛灌了一杯酒,开口道:“正是来寻你结伴的,明儿……明儿我也要去府学了。”
方伯丰有些意外,祁骁远借酒壮胆,索性把事情都从头说了。原来是他姑父交好的一位大人,上年调到康宁府了,在官学里有点脚力。说若是祁骁远考过一回科考,甭管成绩如何,倒有法子给弄去府学里借读。
就像黄源朗那样花了银钱在县学里借读的,叫做借廪,这也有个名目,叫做“私府”。只是借廪的好歹还有个廪生的名号,这府学借读,银子得多花好几倍,贡生的名号却买不到的。只跟着一块儿读书上课,别的什么也没有。也不像借廪的还跟着一起在县里司衙帮忙什么的,私府的一概没有这些。
所以这回祁骁远才会下场考试,原就不是为了科考去的,却是为了能去府学读书。这私府可比借廪难多了,不止要的银子多,没个可靠有力的人,光有银钱也没门。这机会难得,祁骁远被家里人说动了,才依了此计。
只是他多少年看不上黄源朗读书没能耐,就靠着爹娘砸银钱铺路,没想到如今人家不挣蹦了,他也走上这条路了。不止走上了,还比人家砸得多砸得远,甚至不止银钱,还贴了老大的人情。是以做是做了,却不好意思叫人知道,方伯丰同季明言那时候问起,他也只随便支吾过去了。
原打算到时候自己一走,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哪想到方伯丰阴差阳错地也要去府学读书,这就躲不过了,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听他支支吾吾说完,方伯丰也没说什么旁的话,倒是说起府城的衣食住行来,祁骁远见他并无嘲笑之意,也放下心来,言语才恢复两分旧观。
等他走了,两口子收拾碗筷,灵素道:“这也没多久,祁骁远怎么变了许多,难不成也要当爹了?大师兄最近就挺奇怪,后厨嫂子家的小孙女儿过来玩,大师兄居然给买了俩糖人,生生把娃儿给吓哭了。往后我侄女侄儿生下来,看着娘生那个样子,冷不丁地瞧见他爹,也不晓得会不会被吓哭呢……”
方伯丰照着她后脑勺拍了一下,笑斥道:“胡说八道!看大师兄知道了这话给不给你好果子吃!”
灵素一摆脑袋:“他没事也没少训我啊,来回来去就说我不顾家,就知道玩儿,不替你打算,不像做人家媳妇的样子……我就奇了怪了,他又没给人做过媳妇,他还比我明白了?!”
方伯丰晓得同她歪缠就每个能赢的时候,只好往回拽话头:“祁骁远那是走了门路觉得不好意思了,毕竟从前他可没少拿这个嘲笑源朗,这回怕我们也跟着笑话他,才别扭起来了。”
灵素全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好别扭的,你们这里不都这样么。说别人的都头头是道跟十世八世的大能圣贤似的,一到自己就是好坏利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了。看旁人得什么好处占什么便宜是几百个瞧不上,真轮到自己有那机会了,跑得连魂儿都跟不上呢!他这样不是最正宗不过了?别扭个什么。”
方伯丰发觉这正话说来她也照样能歪缠,只好都放下,只说明儿要拿的东西,这才没二话了。
等方伯丰登船走了,灵素先跑群仙岭里头把这阵子发现的几处前辈遗室好好探查了一遍。寻着了几个玉简记录着一些零散的凡修感悟。倒是没有那个洞府那般有烟火气的地方了。灵素一行查看那些玉简,一行奇怪:“怎么在自己之前就没有人来寻这些东西呢?”连护阵的玉简也有几个,她知道界与界之间的时空变动比对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日一月亦可,一日百年亦可,说不明白。只有开凡门时她们这些修者的出没来去都靠入凡令定点而已。
之后又犁地平田做垄,赶着把自家的晚稻种了。腾出空来就四处帮忙去,人家听说她相公去府城读书了,她到时候也要往那里去,都说会替她照看田地的,叫她放心。灵素只说走水路一日半日也够跑一趟的,并不太远,自己还会常回来的云云。有年轻姑娘媳妇听了,难免又叫她从府城里帮忙带东西,她也无不应允。
田里山间的事情都忙完了。她又抽了空去陪了沈娘子和七娘几日。七娘还忙着水围库房和填塘脚店群的事情,每日总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要过问,好在她性子比从前平和了许多,不至于为什么事情着急上火。沈娘子就辛苦许多,她身子弱,起初还不觉着,等渐渐显怀就老觉着疲累,一日里常要睡大半日。
苗十八出面请了燕老先生来给瞧瞧,灵素才知道这位老先生医术十分精湛,只是寻常并无名声,只至交好友里晓得他能耐。老先生号了脉后只说要补脾胃,同之前几位大夫所说的不太一样。有了身孕这用药也另有讲究,这方子也很是斟酌了一阵子。
灵素如今已经可以用神识自探全身光流光团,只是到底怎么个相互关系却不大清楚。看沈娘子调理身子的方子因怀了身孕各种讲究,忽然有些害怕万一自己也遇上这个不成那个要补的可又怎么办。她这肉身可不是人生出来的,也不晓得有没有什么这里人不晓得的忌讳。为了防着日后烦难,少不得提前做点功夫了。
回到县里,跑去成药铺把补脾的补肾的补心的……补五脏六腑的药丸子都买了些回来,关上门就开始试起来。一粒药丸下去,看看哪一路光流有变化,又如何传递到所说的脏腑上的。原本以为这东西估计分不太清,哪想到还真是同她之前判断的相类,那些光流竟是一路一路与脏腑相关的。
还有身上的七个光团,她看过的人里,光团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同她自己相比,最大的不同是这些人顶门心上头的光团都较小而疏淡,不像她,明晃晃同日头似的一团。而她没事吃下去的那些药丸,把某一路光流带得异常了之后,她头顶的光团便会放出一丝光缕来,霎时就把那道光流恢复原状了。——这就是我死不了病不了的缘故?!她心里暗暗琢磨着。
只眼前也顾不上这些,先把几道光流同脏腑一一对上,梳理清楚了,再去看沈娘子时,用神识将其笼住,便发觉她大脚趾头内侧开始的一道光流上头许多阻塞不通处,这一道正是她试出来的与脾相关的光流。那些光流也极有趣,也不是都能用药物作用上的,幸好这一道倒可以。
灵素本有心用神识帮沈娘子疏通一下光流,却发觉自己并使不上力,且沈娘子又怀着身子,她也不敢多试,只好作罢。好在看着那一碗汤药下去,果然那道光流亮了想多,一些滞塞处也松动了不少。可见这药是对症的,也省得她冒险了。
从沈娘子这里出去,她就奔西月楼去了,却是想找岳二试试神识点化光流的法子,可惜没寻着人。问了那里的伙计,说他们东家去京城谈大买卖去了。灵素就想起西月楼的那个鲜石粉来,如今这位知县老爷最讲究一个地方的民生经济的,所求只一个字“财”。
听说他之前就是把一处偏远地方治理富裕了,才能轮到康宁府这样的地方来。一招鲜吃遍天,尝过这一手带来的甜头,又碰到德源县这样占了天时地利的地方,更该放手一搏了。同气相求,新知县同西月楼的东家简直一见如故,这回上京的路子,就是知县大人给引荐的。
也不晓得那些沉积在身体两侧的紫色光尘到底对人身体有多大影响,灵素心里又留了一问。
白露秋分转眼过,上下灵仙都期待起来。
月谷里阵灵对小新灵道:“过两日我就得下去了。咱们这是头一回投胎为人,之后转世的因缘都在这一辈子里留根,实在要紧。我们修行时学得的东西,多少对凡俗的事务也有点助益。只是这一旦投身为人,入胎即迷,便有道行深的,入胎不迷坐胎也迷了。生而知之,那都得是极高的灵才有的能耐。
“我这里有个不算正道的法子,不能同那些高灵的真能耐相比,算个方便法门,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试试。上回端阳梦你见识过了,我这法子,就是用如今的灵能将现今的记忆锁进梦里。到时候若到紧急时候,或者就能在梦里得了提示。只是那时候都不是我们能做主了,只能凭本能和机缘。你可要试试?”
小新灵一直舍不得自家这“哥哥”走,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听了这话,它哪里懂凡尘俗世,只知道能吃肉罢了,既然这位看惯人间兴衰的“哥哥”说好,哪有不试的道理,赶紧点头。
而那位早被看好的娘则忙着把县里小院庭前的菜收了,又把后院的鸡往七娘和沈娘子那里送了几只,余下的往自家山上一扔,各处一收拾,就等着仲秋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