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受宠若惊, 赶紧敬大师兄一杯。大师兄喝了, 又拿过酒壶,给方伯丰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回敬了方伯丰。一口喝干了,伸手拍拍方伯丰肩膀, 说一句:“辛苦了!”才又往灶上去。
方伯丰还当大师兄说他这番考试的波折呢,哪里知道人家是同情他娶了个憨媳妇。
这大师兄从前不知道, 自打自己娶了个千娇百媚的娘子, 横着一比,只觉着自家妹夫真是个可怜的好人。
看看自家媳妇,家务事打理的话就不用说了, 只说那个待夫君的样子。说话那个轻声细气, 未开口脸上先漾出个笑来,没一句重话, 叫人看着心里都发软。
自己过日子粗糙惯了, 自家娘子什么不替自己想着?真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连自己不自觉地咳嗽两声,转天她都会特地煲了滋润的汤品糖水等自己回家喝去。开春乍暖还寒时候,自己出门时穿少了, 转眼天一阴,立马就打点了合适的衣裳叫人送来。
样样事情以自己为先,什么时候都念着自己, 连风和楼都少去了,就在家里用心安排各样大小事务,叫自己一回家看了真是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舒心。
再看看方伯丰。这娶的叫一个什么?!自家相公的事情好似都同她没什么干系,一点心思也不用在正途上。自己说两句,师父就拦在头里,说什么她种田开山也不算不下功夫的话。不说那到底有多少出息,只说她的用心自己看得可明白得很,她就是为了自己闹着开心来的,可没有丁点为着夫君前程往后家业的打算。
自己给她指了多少条路了,叫她用心点做事情,多挣点银子备着往后方伯丰仕途之用。原以为上回不在百杂行呆了,会醒悟过来这人世上的权势道理。哪知道她倒高兴了,跑来把这边的活计也一推,直接拐着自家夫君东游西逛玩儿去了!
这一个进了刚府学的廪生,是该玩儿的时候么?!这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次机缘?这抓住一次就往上翻一级,才是个过法。她这样叫什么?!还一个这妹夫也太宠着她了,还真就跟着她疯去!真不晓得这么一个疯疯癫癫颠三倒四三不着两的媳妇有什么可疼的?!
大师兄瞧灵素不上道,灵素还怨大师兄呢。她也喜欢沈娘子的性子,原先她想着到时候自己坐月子,有沈娘子和七娘轮着过来露一露脸,自己就好糊弄过去了。哪知道这俩都赶到前头去了,到时候自己要生,她俩也刚生没多久,谁照顾谁去?!
黄源朗那里她没话说,毕竟那位看着七娘跟饿狼看肉似的,馋了多少日子了。又有父母长辈在,难免急着想抱孙子,这都算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你大师兄就太叫人意外了。那时候师父催成亲你跟躲瘟病似的,后来沈娘子那里都漏了口风出来,师父同你说时,你还满脸不情愿呢!还自己跑去当面问人家姑娘的心思!
怎么一拜堂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呢?这么赶干什么,做什么这么着急?!
她心里想着,就嘟囔出来。“大师兄也太着急了,沈姐姐这就怀上了……”
正往外走的大师兄身子晃了晃,迈出去的步子一下子大了许多。
当师父的都看在眼里,忍着笑喝了口酒,扯开话头对方伯丰道:“上回不是知府大人来咱们这里办过一场官祭,还记不记得?之后虽然县里按例都办官祭,只是没有上官再来了。可上官大人们也没闲着,又往别的州县去了。这回要说的这事儿,就是打官祭上起的头。
“沁州有一处神庙,叫神隐庙,传说也是处同遇仙湖仿佛的地方,有些什么神异处。咱们这里就算懈怠的,敬神出了个名,多是富户行善的多。还有就是这丫头这样的,趁便吃喝凑热闹去的,什么神不神的,她们哪儿管这个!沁州那里就讲究多了。传说那地方出过仙人娘娘,说是不晓得几辈子前,有个神仙娶了他们那里的一个姑娘,还生了后代的。那神隐庙就是同这个传说关着。年年都开祭,每七年一回大祭,那声势大的,咱们这里可比不了。
“这回知府去那里做官祭,也兴出个什么雀儿鸟儿的事情来。咱们这里不是抢金箭么,最后只找回来一个。那里也类似这样的什么设计,只是大概几个传说有的什么神异之事都没见着。不像咱们这里,掉进去一个不会水的狗头军师,还没给淹死,啧,大概那金箭也有说头的,才没能寻着由子发作。
“那神隐庙这一试没试出什么神的地方来。这下可好了,就说上欺哄百姓装神弄鬼的话了。偏那地方因为传说出过仙人娘娘,真是有族谱可查的,是以每年都有人正经主持。可不就容易找着起头的人了么,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弄的,那族人里头又有人出来说什么仙人娘娘一事都是造谣的等话。那家从前借了这个名声,也实在落过些好处的。这一下查到底,说他们妖言惑众骗敛钱财,都叫吐出来不说,还趁着这势把那神隐庙给推到耧平了。
“这地方人都拜了几百年了,也不是光沁州一地的。起初都盯着那家出神仙娘娘的人家怎么敛财的事情,骂的骂,笑的笑。等回过神来发现神庙叫人给拆了,有些老人家心里就不舒服了,还有的又怕起来。偏是事情凑巧,沁州今年见了鬼了,居然打开春到现在没下几场雨,眼见着要成灾。这底下就闹上了,只说是神罚。那府台的人一拍屁股走了,等真成灾了,自有赈灾事务,按例办了就成。县里头的可就难过咯,还有人做什么法事,要把这些神罚都转到官老爷们头上去,直叫‘冤有头债有主’。那县里的瞧着又害怕,便使人去捉拿,那里一看这样,闹得更凶了。如今这事儿都传京城去了。”
方伯丰听了这话,不由得想起当日那些围着湖岸,大喊知县大人和知府大人职衔名讳的百姓们来,忍不住笑着把事情说给苗十八听了,又道:“这旱灾同神庙到底有无关联且不论,只是这官府为何要这么做?如今看来也不是偶然的,却是一处处有神异之说的地方都在细查过去的意思?天下万民衣食住行多少事,怎么反一心要管起这个来?”
看一眼在边上专心剥嫩菱角的灵素,苗十八笑叹道:“瞧出来了?不止咱们康宁府呐,连灵都那里都出了两起了。”
方伯丰皱上眉头了,他们读书人来看,这样的事情总不是国泰民安之兆。
苗十八接着道:“说起来只说是去伪存真。这人的真假都不好分,何况神的?告诉你这个,就是叫你心里有点数。谁晓得这些事情要渗到哪一层去?尤其你在府学里头,说话行事都留点心,若有人说这些话,趁早别掺和,省得叫人拐坑里去。”
方伯丰赶紧恭敬答应了。
晚上回了家,两口子说起这个来。方伯丰道:“难道真的惹神仙生气了,才降下的惩罚?”
灵素心说我哪有空跟他们生气啊,我这要盖房要生娃的,你还没事儿跑回来搅和我的打算……
只是两口子说话,一个说了另一个不答,这滋味就不好了,便接茬道:“不能吧,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再说罚也不是这么个罚法儿吧……”真的上面的大能,道行浅的,你叫他给你造一个眼前这样的界恐怕没那能耐,你要叫他毁一个,那张手就来啊。所以这么说的话,神仙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她这里胡思乱想着,方伯丰在那里随口问:“怎么不生气了?好好的供奉神灵的神庙,叫人给推倒了。”
灵素想了想道:“若是一个地方真有规定这样事情不能出的,那这样事情怎么都不会出。比方如今这天气,咱们这里,来一场鹅毛大雪,不能吧?或者叫天上下刚刚烤好的热乎乎的鸭子,都不能吧?这就是法则。既然是法则允许的,那有什么好生气的,天都允了,谁不允?不允不是同自己过不去么。
“所以说若真有你们说的那样掌管你们的神灵的话,他要不允许什么发生,直接打从根上就能掐了,改了法则不就成了?他的法则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他自己个儿允许发生的,他生什么气?难道他还觉着出乎意料了,才生气了?这样的话,他该气的是他自己吧……自己掌管的人世,居然发生了他意料之外的事情,还真是,嗯……”
方伯丰全没想过这样的话,叫灵素说懵了,半晌才道:“你这小脑瓜整天都想的什么?”
灵素叹道:“我最近想的事儿可多了。我们的娃就要来了,他刚来的,怎么做人怎么处世,这事儿还得我们教他呢。可我来了也没多久不是……我自己还不怎么明白呢。这不就只能多琢磨琢磨么,不过也琢磨不出什么来……”
方伯丰自从经了捡银子一事,如今对自家的娃儿入梦的事情也有两分信真,算半信半疑吧。这会儿听灵素这么说了,他道:“我们只能把我们想明白的那些教给他,哪些事情是决不能做的,哪些事情遇上了又该如何。至于我们都不知道的那些,也只能靠他自己了。毕竟我们又不是神仙。”
前头说得灵素直点头,最后一句她点不下去了,合着方伯丰这一句把他自己摘出去了,他不是神仙他想不明白是应该的,可她是神仙啊!这话怎么说?
灵素顿了顿开口道:“就是神仙也不晓得做人的事儿呢。就像人也不晓得做鸟做鱼的事情,对吧?”
方伯丰点点头:“也有道理。”
灵素这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反正这事儿她可不敢扛。
她们那里的行事规矩同这里的不一样,凡人总有许多该不该的说法。可她们那里没有,所谓不该都早在法则里含了的,不是哪个修者的意志来控制的。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修行得道,为了这个各人寻各人的修路去。只要能行的法子就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每个人的“该”都是他对自己修路的总结和规定,同他人无关。
可这人世就不是这样了,爹娘同娃儿说的各种道理,他们自己却也没做到过几样。上官训斥下属的事情,里头多少是他自己的过错却瞧不见似的。灵素觉着这做人可太难了,真是说一套做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学问太大,简直为难神仙。
躺下快睡了,她才想起来同方伯丰说自家山上要盖房子的事情。生生把已经快睡着的方伯丰给惊了起来:“多早晚的事儿?怎么方才都没听你提?”
灵素道:“刚备好料,就盖几间小房子。”
方伯丰听这意思是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可自家媳妇估量事情轻重向来同旁人不一样,虽她没放在眼里,自己也不好轻忽,便道:“那明天我同你一起瞧瞧去吧……”
灵素躺那儿闭闭眼睛抿抿嘴,心里好不郁闷,——还是逃不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