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灵素经了那日“醒神入梦”后, 连续试了几日, 得了一个半瓶子乱晃的尴尬技能。——神识能在她入睡时做活儿,不过只能是她临睡前正在干的那个活计,而且只能做一个活儿。就是你若临睡前切的藕条, 第二天醒来灵境里就有一座藕条山了,但是不会有藕丁、藕块。
灵素心里别扭, 好像该是个好事儿,可又这么半间不界的, 到底算是“醒神”还是“迷梦”, 这会儿看来顶多算个半梦半醒吧。不过好歹多了一夜的功夫做活儿,往后什么理麻丝、剥茧、纺线、织布这样的活计就都放在晚上做好了。这么想想又高兴了点。
等方伯丰这次公务回还,天已大热, 正是盛暑时节。德源县里的生肉床子熟肉铺都少了许多, 好多家都只做到早上辰末巳中时候就收摊了,还有几家干脆关了铺子回家歇暑去了。
同七娘说起, 才知道这德源县原有“入伏吃素”的习俗, 因一到暑天,天热湿盛,东西多容易腐坏,人的胃口也不好。那些油腻重荤之物,吃着“闭胃”, 更不益应时保养,很该删减。倒是许多菜蔬正当时候,又多汁水, 又不劳脾胃,算是应时应节之物。
可话虽这么说着,三凤楼的生意买卖却照样兴隆,甚至比之前还盛。“小暑黄鳝赛人参”、“大暑小暑,黄白二鳝”、“头伏金鸡二伏鳖”、“暑天泥鳅,凉后筋骨”…… 三凤楼接连挑出旗子——“清补珍菌汤”、“脂油鳅”、“焦烧鳝”、“暑水筋骨煲”、“黄焖马蹄鳖”……
灵素又问七娘,七娘道:“哦,这不是暑天天热,人又吃不好睡不好的,得补补嘛。”
灵素懵……胃口不好少吃荤腥要吃素也是你们说的,一转头又是黄鳝又是鳖的也是你们,嗯,合着你们说的都有理呗。灵素不打算深究这件事儿了。
既然这习俗听着也不是那么有道理,那就不管了,爱吃什么吃什么吧。
可这天是真热啊。说起来,灵素耐热比耐寒强些。她总觉着热大概热不死自己的,那冻起来真是立马连血都流慢了似的。可这会儿她有些怀疑起来了,尤其是大中午的走回家吃饭,再顶着大太阳回去上工的时候。那么走一趟,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一边干活一边同七娘闲话:“这太阳下走一趟就什么也吃不下了,酒楼里买卖还能这么火也真是奇了。”
七娘笑道:“你傻了不是?去大酒楼里吃饭的那些人,他们用顶着太阳忙活?都坐着藤壁的车,里头摆着冰盆,优哉游哉跑去酒楼里找个临风的凉快地儿一坐,这就补上了。咱们这样的补个什么?吃个过水面得了!”
灵素问道:“冰盆?”
七娘道:“是啊。你这走进走出没见着卖冰的?咱们县城外头拢共十二个大冰窖呢,这还是最大的,小点的、各人各家的不晓得还有多少。那里头都是冬月里从湖里河里打上来的冰,存在地底下,等到天热了拿出来卖。那些大果局子,多半都跟这些冰窖窨户有来往。他们秋冬月里包下了果园子,都摘了来分好,捡那些搁得住的都放在冰窖里存着。等春夏时候拿出来卖,那就不是当时的价儿了!”
灵素道:“这冰要上哪儿买啊?我真没见过。”你天天往山里跟着方伯丰乱转,能瞧见个什么?!
七娘道:“银锭桥对过就有,那家大,不过我估摸着你们家左近也该有的。这都是一层层趸的货,要不然一篮两盆的,大冰窖里也不耐烦搭理。只是这东西特殊,它搁不住啊,是以多半都是先说好,什么时候要多少冰,到时候人家给你送去。”
灵素心里胡乱打算着,陈月娘在边上道:“之前听说学里要给发冰票的,也不知道真假。”
齐翠儿几个听了这话立时都打听起来,灵素心里想的却是群仙岭高山上那几个寒冰洞的事儿。
如今白天长,下了工太阳还明晃晃的舍不得下山。石板街被晒了一天,走上头都觉得自己跟只烧鸭子似的。有的临街人家提了井水一舀一舀往地上泼。那水呲的一声散开,一会儿就没影儿了,只在路面上留下一个淡淡的水痕。急性子的人就直接往上头倒水,那水一多成了洼,还是一洼热水,更蒸人了,丁点不见凉快。泼水的人一生气,更热了。
灵素到后街上一问,果然有冰户,只要留了地脚说好时间到时候就给送去。整块的贵,碎的便宜。都是用盆计的,整的一盆,就是一块,大概一尺见方,要五十文;碎的一盆便是用他那里的铜盆盛到堆尖,一盆二十文。
那家不止卖冰,还卖一些放冰存冰的家伙什。灵素看到一个半人来高的两层木头箱子,挂着锡里,底下放冰,上头就能存放些吃食。冰化了水从箱底小孔流出,另有一个相配的木桶可接盛。
看着十分精巧,问了一句,这东西要合二两多银子。她想着:“我拿个盆放冰,把东西埋在冰里不是一样?这也太贵了。”饶是那老板又给她让了一钱,她到底没买。
晚间方伯丰回到家,就见堂屋里放着一个冰盆,里头一座水晶山,风过时凉意自生。
灵素从里头端了菜出来,方伯丰笑道:“你今儿买冰了?”
灵素点头:“从后街上买的,我买了两块,一块放里屋了。一会儿把这块也搬进去,晚上你就得安生睡一觉了。”
方伯丰笑道:“苦夏苦夏,这夏天最难过就在这里了。吃又没胃口,睡又是一身汗。这之后越发得热了,你自己也得在意着。冰虽好,万不可离太近了。这两日衙门里很病倒了几个,倒都不是热的,都是贪凉快恨不得抱着冰睡,才落下的病。有一个上吐下泻两天了,幸好如今止住了,要不然人都得虚脱了去。”
又看桌上菜色,一碟子油盐蒸毛豆、一碟香糟肉、一碟拌笋丝、一碟蚕豆泥,几样小咸菜,边上一钵晾到刚刚温凉的绿豆米粥,并一笸箩卷子。
方伯丰笑道:“看着倒觉着有些胃口了。”两人说着话,先就着菜吃了一碗粥,拿起一个卷子来咬了一口,发觉里头是用酱炒过的肉末,细嚼嚼还有些脆口的东西,一问灵素,她说是藕丁。便叹道:“这大热天的,灶间更待不得人了。你也不要这样费心,有一锅粥就够了。若要吃干的,我从馒头铺带几个馒头或者切块饼子带回来就成了。暑天要紧是养神,累病了秋冬可不好过的。”
灵素神识扫一下灵境里的藕丁山,笑道:“我不累的,我做东西都快。不信你瞧我,可有没精神的时候?倒是你,这连着几趟差使,学里司里都不能落下,真是累瘦了许多。要补一补才好。”
方伯丰笑着指指桌下的冰山和桌上的饭菜道:“我这样若还要叫苦,那这天下也没几个不苦的人了。我这身子就这样,一到夏天必然要瘦一些的,今年已经比往年好多了,不要紧的,等秋风一起,自然就又胖回来了。”
灵素笑了:“合着你同双羊镇的羊一个调子。”
晚上灵素就把堂屋里这个冰盆也放到了睡房里,早前那个放在床尾地上,这一个就放在窗口。这会儿窗屉上都糊了冷布,都是灵素用麻织的,经纬稀疏,隔虫透风。
这屋子本就不大,放了冰盆果然凉快许多,方伯丰没一会儿就睡沉了。灵素想起他在外头一夜睡竹榻一夜睡门板的,有时候还直接躺地上,只愿他在家能踏实歇息歇息。
第二天不用上工,她也不往三凤楼里去,就直接去了群仙岭里头。
先从灵境里拿出几根线来,这些线上都拴着锡?钩子,又从堆肥地里刨了几根蚯蚓出来,都装到钩子上当饵料。然后散开神识在湖边滩涂地里一边看一边下钩子。
等钩子都下完了,她又砍了一大把树枝子,扎在一起,往山上活水流进湖里的水口地方扔了下去。如此又下了七八捆树枝子。
打算好的活儿都干完了,看见许多长手大青虾在岸边砂石堆里出没,便又从灵境里取出一把两指来宽只有三个齿的叉子来。这都是按着鱼叉的样式做的,这最小的一把是专门用来叉虾的。
她裹着斗篷又穿着靴子,那些虾哪里想到会有这样装备的人来抓自己?一叉一个准。这里的青虾有人中指大小,十分肥美,灵素从前有些看不上它们。后来在三凤楼见识了一回它们的高明滋味,就立马去打了这把叉来。
叉上来的虾她就收在一个小篓里,不时往灵境里收一下。等沿着湖绕了好一段路,看看日头渐高,才从里头出来,回地里干活去。
各处松土除草,掐菜摘豆忙了个够,把篓里剩下的青虾们用点盐水煮了煮,挤出虾仁儿来配上几样新鲜菜蔬勾了个汁,又取出一碗面来拌着吃了。然后往上林埭逛去。
往寻常村里人最爱待的大樟树底下一走,果然好几个人在那里乘凉说话,见她来了都打招呼。
正说话,一个婶子拎了一只大约有快两斤重的鳖走过来,问道:“你们今儿明儿谁去镇上县里的?替我把这个卖了吧。”
边上几个人都道:“哟,水蓼婶儿你哪儿弄来的大鳖?!”
那婶子道:“我家大儿去放鸭的时候捡回来的。听说这东西在镇上值钱着呢,不晓得值几个钱。”
灵素刚想要说价钱,边上一个老头子却道:“打听什么价钱?!这大热天的,你家拐腿儿又要水地耘田,又要伺候茶山的,不正好给他补补?这拿去卖了三两银子五两银子的,也没有自家男人身子好来得要紧,是这个道理不是?都叫钱给管上了,什么好吃的也舍不得吃,什么好的也舍不得喝,都叫那些有钱人吃了去了,咱们落下点什么!”
另一个汉子跟着笑道:“就是,这大鳖炖小鸡儿一吃,那家伙,婶子你保管比赚几个钱得的乐呵多!”
说完引来一阵哄笑,婶子娃都快能娶亲了还能被这话臊着?反骂道:“我看你小子大概很吃了几顿王八炖鸡了,趁着你媳妇回娘家这一通补,只不晓得到底为谁补的?!”
那汉子赶紧道:“婶子我错了!您可千万别跟我媳妇说啊!她要在家肯定也要拿去卖了啊,我不趁这会儿吃啥时候吃啊!”
于是众人便开始逼问这汉子补了之后的话,那婶子说了两句也不问这鳖的价钱了,顾自己又拎着回去了。
晚上拐腿儿从田里回来,闻到家里饭菜香,进了院子一看,好家伙,桌子中间一只大砂锅,那香的!水蓼婶儿端了饭出来,见自家男人回来了,一张脸晒得油黑,脑门子上还挂着汗珠子,手上脚上全是泥迹,便扬声道:“赶紧洗洗泥去来吃饭!站那儿望哪门子的风!”
拐腿儿看看脚上,嘀咕道:“刚都在沟里洗过了,这就够干净的了。”又问,“今儿啥日子,好好的炖这个做什么。你不是说这大鳖要拿去卖么?怎么的,没人要?”
水蓼婶儿老脸微微一热,开口骂道:“有你一口吃的就赶紧吃一口,问东问西的能问出银子来咋的?!”
后头他家闺女出来了,听了这话笑道:“爹,娘是心疼你干活累呢,要给你补一补。又宰又炖地折腾一下午了,都没叫我们尝尝味儿。您老快洗洗坐下吃饭,我们也好分一口半口的。”
水蓼婶儿回头骂自家闺女,拐腿儿笑着忙去打水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