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柳大叔手拎一壶不知何时藏私的酒,一边走,一边不慌不忙地喝着--他的步子比乌龟也快不了多少,像是知道我们在后头,有意相候。
“状元公,等等我!”黄蓉出声叫道。
朱子柳大叔却不答话,蓦地飞身而起,以壶当笔,振臂挥舞,在空中连书三个奇奇怪怪、看不出什么是什么的古字。然后他笔法忽变,犹如长剑振动,嗡然作声,久久不绝;接着他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剑,连刺六六三十六下,正是他的家传绝技“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剑”,称为天下剑法攻势凌厉中第一。
“没想到,这书呆子还有这一手!”黄蓉略一愣神,语调既惊且叹,“刚刚他怎么不亮出来?”
这时候朱子柳大叔正好挥洒完毕了,把那壶随意一丢,潇洒大笑起来,可不知怎么地却猛然一个趔趄,狼狈十足地栽倒在地,好一会儿都没动静。睡着了么?
我上前扶他起身,却见他双眼半开半闭,脸上陡然充满了痛苦之色。
“四叔,四叔。”我推了推他,“你做恶梦了么?”
朱子柳微扬起头,睁开双眼,脸上漾起温柔的笑容,似乎很是高兴:“是你,你来了……”
到底是自家人,醉了也还认识我。
我点点头。“我来了,四叔你好些了么?”
“我刚刚做梦正好梦见你了……”他双眼发亮,倒映出两个清晰的我,口中喃喃不止,“这么久了,我没有一天不念着你……总算又见到你了,真的是你么?上天对我真是太好了……能够这样看着你,我已经好满足了……”
我听得莫名奇妙,这貌似不像是叔叔对侄女说的话,难道是对别人说的?……转头一看,只有黄蓉在我身后站着,再没别的什么人,更是满心不解,问他:“四叔,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他却突然敛了笑意,神情怔滞,然后挣扎着推开我起了身,作势要吐。我赶紧站到一旁,替他捶背。
黄蓉将那壶拾了,走了过来。
“状元公,我看你酒醉一场,功力见长啊。下次若再跟人比试,一定要先喝醉了才行。”
“黄姑娘说得极是,”朱子柳双眼半开半闭,哈哈一笑,“方才我正与王羲之神交,与他把酒畅谈书法的精艺,可巧被你们两个鬼丫头叫醒了,好可惜啊。”
黄蓉嘴角上扬,略点了点头,满脸好奇:“状元公,你已过不惑之年,家中果真尚无妻儿?”
“怎么,黄姑娘对在下有兴趣?”朱子柳一脸促狭的笑。“想嫁给我?”
黄蓉呸了一声,转过头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四十多岁还这副德性,怨不得没有姑娘瞧得上你。”
“以前那些姑娘早就变成阿婆阿妈了,看来老天爷是有意让我清心寡欲,专等着黄姑娘出现啊。”朱子柳笑着回答。
黄蓉也笑了:“我才不信呢。状元公,你就告诉小女子我一句实话吧,你这辈子有没有过心上人?”
朱子柳微微一怔,然后他直视着黄蓉的眼睛,笑意从嘴角漾开,柔声说;“有啊,一大堆呢,连黄姑娘你也在内。”
这话一入耳,我反应不及,险些噎住--朱子柳大叔对黄蓉,这种深情款款的眼神,不会是来真的吧……若是真的,倒也无可厚非啊。
像他这种优质剩男,绝对不是找不到对象,他其实也是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男人,寻常的女子怎么看得上眼?以他状元宰相的才华和机智,要让他倾慕的首先一定要让他心折,硬件软件都不能缺--聪明灵巧、心比天高还美丽动人……我看当世除了黄蓉,再没人当得起了。可惜黄蓉生得太晚,如今又心有所属,看起来朱子柳大叔他年过四十才爆发出来的真心痴恋完全有变成单恋的可能……
“你还真敢说啊。”黄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此闭紧了口,不敢再搭理朱子柳大叔,径自朝前走了。
“黄姑娘,别走这么快嘛。”朱子柳倒像来劲了,笑着跟了上去。
然后这俩人一路争执笑闹,完全像是同龄人兼死党,完全把我这个伪萝莉排挤在外了……这算怎么回事嘛……不过像我这种懒人,这么反反复复地奔波了几个时辰,实在已经难受得不行了,暂时受冷落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一回到客栈,衣裳啥的也顾不上脱,就往床上一趴,哪管今夕是何年?
“阿沅,我回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见了杨康高亢的声音,似乎还带着几分兴奋。
我勉强应了一声:“哦。练功回来了?”
杨康猛然奔至床前,双手握住我手。“阿沅,我不得不相信,你天生就是旺夫的命格,是我杨康的救星。”
“啊?”莫名其妙地拍马屁,这是为哪般啊?
“今日父王能够活命,全都是靠了你。”他说。
父王=完颜洪烈,活命=审判结束且未判死刑。
“啊?!!”
对啊,今天是审讯完颜洪烈的大日子,我居然忘记出席了。我算什么猪脑子啊!我对不起杨康!早把他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对了,完颜洪烈没死啊,幸好幸好!老天保佑!
“昨夜师父大人和我连榻共谈,今日一早才回,见你不在,我只当你先行去了法华寺。却不料,”杨康一脸的激动难平,“不料你已为我打点好了一切。你真是我的贤妻。”
“我打点什么了?”
说起来连黄大叔这样冷面的人都主动抚慰他脆弱的心灵,我昨晚上忙的可都是私事,什么都没为他做啊。
“你立下的头等大功,就是支走了我那爱管闲事的黄师姐,”杨康答道,“我见你二人不在,听洪帮主说了,昨夜你突然跑了出去,因此黄师姐特地去寻你。到底还是你知我心啊。黄蓉不在,我可少了一个劲敌啊,省了多少力……”
咦,黄蓉也没有出席吗?对哦,昨晚她跟我一样,累得够呛,所以也没出席。这个,的确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倒也没有空担了给他帮忙的名义。虽然,我真的不是有什么预谋。如果黄蓉不关心我的安危,那我是一点作用都起不到……不过,仅仅这样,他就反败为胜了,说明还是他自己聪明,能言善辩,而且早已广结善缘,为自己铺好了路。
“不过全真七子和江南六怪实在是太犟了,根本不能和他们讲道理。师父大人虽然站在我这一边,却也不好太过偏袒。他老人家虽然待我好,对父王所作的事情当然是不喜。我的一颗心起起落落,真是不好受。”
我这才清醒了些:“那么后来怎样?”
“关键时刻,还是岳……”杨康猛然收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哦,我说的是欧阳先生。他居然带着天竺爷爷出现在了现场,结果可想而知,一灯大师他们几人也即刻到来。形势这才扭转了。”
我睁开了眼睛:“怎么个扭转法?”
那个人--欧阳锋,他做了些什么?
杨康站了起身,一脸神清气爽的模样。
“一灯大师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高僧,悲天悯人,普天之下也只有他能救下父王的性命,而不让人觉得是别有用心。他就那么大大方方地站在中间,指向父王,说道:‘你们谁若心中无愧,自问不曾错杀过一个好人,尽可上去将此人杀了。’结果呢,自然并无一人出声。”
“什么?”
这不是段皇爷挽救裘千仞的说词吗?怎么先用到完颜洪烈身上了?要知道,许多事可一不可再,这么一来,裘千仞还有没有机会得到段皇爷的点化呢?而且,在我的印象中,洪七公应该是自问心中从无愧疚的那一个,怎么没有站出来呢?对了,他武功未复,站出来在武力上也起不到作用。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他被杨康长久以来的糠衣炮弹击了个正着,所以选择了沉默,就此置身事外。
杨康又坐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得以圆满解决,全赖欧阳先生和一灯大师鼎力相助。当然,功劳最大的其实是我的好娘子阿沅。这个我心里有数。为夫一定会好好报答娘子的恩情。”
原来,欧阳锋他,他把天竺爷爷掳走,又在嘉兴逗留--他的目的,竟然就只是为了把段皇爷引到这里来吗?看来他很了解自己的对手,知道段皇爷慈悲心肠,一旦亲眼见到完颜洪烈之事,势必不会坐视不理。当日在牛家村的时候,他明确说过他不会插手此事,可他还是插手了。如果不是为了我,还能有别的理由么。
正沉思间,杨康叫了出声:“怎么你鞋都没脱么?真是个糊涂丫头。”
然后他以一种坏坏的眼神坏坏的笑容瞥着我,伸手去拔我的鞋子,一只脚又一只脚。
苍天啊,这些天他从来不会这么靠近我的……他,他不是想人情债肉偿吧?能不能别这么知恩图报啊?
我下意识地蜷成一团,把自己躲到被子的更里面。他果真躺到了我身后,一点点地靠近。时间以秒计算还嫌快,我心里各种挣扎啊。冷不防他恶作剧似地冲着我脖子吹了一口气,直弄的我整个人一哆嗦。
“时辰还早,我会慢慢来的。”
我再也忍不了了,一个鲤鱼打挺,不等他开口,心里的话冲口而出:“你休了我吧。”
杨康却似乎被逗乐了。“别紧张,我吓唬你的。这大白天,没遮没拦的,我还不至于这么急色。”
恐惧感已经使我出离了克制。“上次在那龙舟上,不也是白天?不也是没遮没拦,还有那么多人偷听奚落,你可曾在乎过我的尊严?”
杨康止住了笑容。“那是事出有因,不全是我的错,而且还有始无终的,我都跟你解释过了。”
我心中久积的愤怒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一起迸发。
“你当我傻子是不是?如果不是欧阳克及时出现,你会放过我么?什么事出有因?我受了你的欺负,你还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倒像是你吃了大亏似的。你做错了事情,就不能老实承认错误么?”
“我倒觉得我做对了,”他静静地望着我,似乎一点不意外的样子,他说:“若非如此,你怎会轻易地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