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假皇子事件,宫内宫外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然而有一处地方却格外安宁,那便是刑部大牢。白自被抓起来之日,就明白事情闹大了,既然有人存心让太后为难,想来对自己不会客气,严刑逼供怕是少不了。
谁知到了刑部,才发现并非自己想像中的深牢大狱,而是单独劈出一间小院子,将一干人等密密软禁起来。不光吃穿用度十分周到,就连苏拂该用的药材也一样不缺,这等坐牢的情形,当真是闻所未闻。
苏拂已能开口说些简单言语,只是行动仍然不便。以她本来的性格,再加上沉睡数年之久,自是静之又静,因此即便此刻身陷牢狱之灾,只要有白陪在身旁,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
然而白并未因此放松,反倒显得十分困惑担忧。苏拂起先还以为是有人陷害,后来也慢慢觉察出不对,难道事情竟然是真的……,饶是她性子淡泊,也不免心中惊骇不已。只是当着白,怕他为难不便问出来。
白日复一日的等着提审,愈发觉得煎熬,不料一连好几日过去了,刑部的人居然没有半分动静,这种不合时宜的安宁,更是教人心生不安。直到今日早晨,白隐约听到院外有人在低声议论,“嘿,牢里这小子真是福大命大,倒不是来坐牢,竟是来享受的了。”
“是啊。”另一人道:“这又正巧赶上太后病了,皇上也没心思管这边的事。听说皇上是极孝顺的,太后身体抱恙,没准皇上为了给太后祈福,一开恩就把院子里的人都流放了。”
二人锣铝税肴詹爬肟白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太后病了!既然病得连皇上都没空管事,想来病得不会轻,心中担心万分,再想想太后为什么会病,多半还不都是为了自己,不免更加内疚。
趁着华音几个在外面煎药,苏拂开口道:“白……,出什么事了?”数年昏迷不醒,使她行动言语都颇为吃力,低低问完这一句,还要平复一番气息。
“苏苏----”白缓缓看向她,满心歉意愧疚,“是我连累你了,也连累了华音和五蕴、六尘他们,这件事与你们不相干,处置我一人便足够了。”
苏拂心中大惊,隐隐觉得莫名的不安。
果不其然,白沉默半晌后道:“我决定了,请皇上早日处决我……”
“不!”这一声却是华音回答的,进门道:“哥哥你胡说什么?!旁人诬陷你,就应该据理力争,只要证明哥哥你是清白的,我们也就……”
白苦笑道:“证明不了的。”
华音急道:“不会的!”
五蕴、六尘闻声进来,白起身关上门,折回来道:“你们都是我至亲近的人,却因为我而遭受牢狱之灾,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们。”环顾屋内的每一个人,轻声道:“其实……,他们并没有诬陷我。”
五蕴、六尘乃前朝边将,对沈家的事情知道不少,听得白如此说,脸上渐渐有了领悟。苏拂也缓缓绽开了微笑,只余华音仍在追问:“怎么会没有诬陷你呢?那什么八王爷,说你告诉别人你是前朝皇子,哥哥你何曾做过这样的事?!”
“不是这个。”白淡淡道:“我是说,太后的确是我的亲生母亲。”
华音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六尘忍不住问道:“少爷,这是真的?”
“这种事岂能拿来开玩笑?”白一脸无奈,“那天凤翼将军过来,其实就是奉了太后的命令,要带着我们远走高飞的,只可惜……”
苏拂黯然道:“是我的病,……连累了大家。”
“苏姐姐你别这么说。”华音快人快语,劝慰道:“要是哥哥说的是真的,太后真的是……,那就不能说是哥哥冒充,更不该判哥哥的罪了。”
五蕴沉默了许久,此时方道:“只怕正是因为是真的,所以别有用心的人才不会放过少爷,而且正因为是真的,所以连太后都会牵连其中。”
一屋子的人都静默下来。
白勉强笑了笑,又道:“只要我死了,那些人也该安心了。到时候,你们都远远的离开京城……”
“不要!”这次是四个人异口同声。
六尘先道:“不论少爷是不是前朝皇子,我和五蕴都会遵守对老爷的承诺,誓死护在少爷身边,绝无单独离开的道理!”
华音也道:“爹爹、娘亲早早过世,哥哥和苏姐姐对我有抚养之恩,我虽然没有多读过书,也不会不明道理。生生死死,又岂可抛却亲人自己独活?!”
苏拂开口说话艰难,只是静静的看着白,眼神真挚而笃定,微微一笑。
白知道自己辨不过他们,沉默不言,只想着早日求见皇帝,自己任凭处置,到时候再恳求皇帝送走苏拂等人。倒不是奢望皇帝对自己有手足之情,但皇帝并不是暴戾冷酷之人,苏拂他们又没有过错,即便为了皇帝自己的圣名,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
“传旨!”屋内众人正在沉默之际,外院突然传来一个尖细的太监声音,五蕴、六尘赶紧出去,只见一干御前侍卫整齐赶了进来。
“传罪犯颜忻夜面圣候审!”
白在心中淡淡一笑,这倒省却了自己找人请见皇帝了。
从前当侍卫轮值,加上白随皇帝去过青州征战,面圣的次数不算少,不过以今日的兄弟身份见面,却还是头一遭。宫人领得白进来,便悄悄退出。桓帝显然已经等候多时,负手转身过来,“坐着说话。”
“皇上……”
白刚刚开口,桓帝便摇了摇头,“此处没有外人,不必如此。”
白心中微微一暖,但也明白,对皇帝称兄道弟并不合适,因此只是颔首微笑。细细凝视皇帝,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尽显华贵威仪,眼角眉梢颇为英气,虽然彼此同母,但于相貌上并无半分相像。
“母后病了。”桓帝的声音恍若无波古井水,寂寂沉沉,“----因为你。”
白更加愧疚,只能道:“是做儿子的不孝。”
桓帝眉梢一挑,似乎对他的自称很不习惯,但他性子深沉,并没有因此说出让人局促的话,眸光变化莫测半晌,问道:“事情总要有一个了局,你打算怎么办?”
白心头生凉,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潜台词。
桓帝朝案头走去,执起一盏白玉碎瓷酒壶,叮咚水声响起,转身端来一盏小小的酒杯,递了过去,“朕希望----,你不要让母后为难。”
虽然自己早就准备赴死,但此刻听皇帝主动说出,白还是止不住的浑身发冷,更觉自己方才那点暖意可笑。诚然皇帝算不上暴戾之君,但也并不优柔,又怎么能容得下一个前朝皇子,一个莫名其妙的异父哥哥,帝王之家,果然都是这般无情的。
白静了半晌,只问:“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声音忍不住微微颤抖,自己并不怕死,亦不怕为了亲人而死,然而要自己死的人是至亲的话,却又情何以堪?!这句话一问出来,就后悔了。
桓帝淡淡道:“是朕。”
“那就好……”白忽而笑了笑,看来母亲毕竟是母亲,不会来逼自己,至于这位皇帝弟弟,----事关江山社稷,自己也不想去怪他了。
桓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仿佛在等着什么答案。
“臣会喝的。”白抬头,目光中并未有半丝惊慌憎恨,“只是臣有两个请求。”见皇帝点了点头,说出了最后的请求,“第一,希望皇上能够放过不相干的人;第二,如果可以的话,臣想最后再见一见太后。”
“好,朕答应你。”
白心头一宽,但见皇帝迟迟没有动静,以为他有所担心,遂道:“皇上放心,一切都是臣自己愿意,与他人无干,臣也不会在太后面前多嘴。”
“哥哥……”桓帝艰难开口,抬手道:“请吧。”
白一怔,没想到自己临死前还能听到这声称呼,不禁苦笑,对于皇帝来说这已经是难得了吧。何必再去想呢?抑制住心中的悲凉,站起身来。
太后的病出乎白的想象,袅袅轻烟后面,蝉翼绡纱内里,躺着脸色苍白正在安睡的太后娘娘。白还记得初见太后时,那惊鸿一瞥的风姿,那样的风华绝代,那样的温柔似水,然而眼前静静躺着的女子,仿佛一夜之间衰老憔悴了下去。
桓帝示意不要说话,招手让白退了出来。
难道就只让自己看这么一眼?白正在迟疑,桓帝低声开口道:“朕想让你先看一看,母后真实的境况。”招手唤来吴连贵,“去里面通报,就说半个时辰后,朕要与太后一通提审刑部要犯。”
白一头雾水,不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
桓帝只是淡淡苦笑,静默不语,出神的望着面前的沉水香烟,目光飘移不定,思绪早已不知道飘向了何方。
半个时辰之后,白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太后明显是刻意的着妆过,眼眉嘴角,皆是细细描画,脂粉珠玉的掩映下,几乎看不出什么病色,由双痕扶坐在牡丹团花椅子当中,仿若一如从前那般恬静。白轻轻走进去,双痕和皇帝等人都随之退出。
“不会有事的,别担心。”太后轻轻开口。
不知是指儿子不会有事,还是自己的病不要紧,不论是那样,白听了都是忍不住无尽心酸,但他不愿意母亲多疑,从容走近坐下,“娘亲。”
“苏姑娘的病还好吗?”太后声音很细,但明显不是像从前那样习惯使然,而是本身体力不济,不过此刻强撑罢了。
“没事,她很好。”白心中越发难过,强忍了半日方道:“娘亲也要保重身体,不要担心儿子。”顿了片刻,“事情总会有解决的那一天。”
太后不知皇帝先见过他,微笑道:“你先在刑部受苦几日,母后会想办法的,远远的送你们走。只是----”脸色略显伤悲,“只是往后再要见你,就难了。”
白不知如何劝解,也不能告知即将生离死别,只得道:“只要母后心中记挂着儿子就行了。”
“忻夜……”太后终于忍不住哽咽,“让娘亲再多看你一眼。”话音未落,眼泪已经滚滚坠了下来,“娘亲对不住你,让你从小受苦,如今也不能留你在身边,在这个世上娘亲最对不起的人……”因为一阵咳嗽,将话打断。
“娘,儿子给你磕个头。”白跪了下去,眼泪隐没在了猩红的锦绣花毯中,----一跪别至亲,二跪儿不孝,三跪断却今生亲缘。
----罢了,罢了。
----何必再让彼此忍受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如就此结束。
白缓缓站了起来,微笑道:“娘亲,儿子回去等你的好消息。”
太后虽然不舍,奈何此处相见的确不便,再者自己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不想让儿子看了出来,只得含笑点头,“好,很快就没事了。”
白穿着刑服被人带走,桓帝站在后面良久,又侧首看了看内殿,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进去安顿好太后休息,返回醉心斋,没过多久就有内侍前来回报,“犯人已经饮酒毕,畏罪自尽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刑部其他的几个人呢?”桓帝问。
“也一起送走了。”
“好。”桓帝疲乏的挥了挥手,“下去罢。”
----所谓毒酒,不过是一杯使人昏睡的安眠酒罢了。
自己只是想要看看,那个让母亲操碎了心的哥哥,究竟有没有那个胆色,究竟值不值得让母亲如此付出。可是如今看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母亲终究是病倒了,真真切切的病倒了。
“皇上……”
“朕想独自静一会儿!”桓帝不耐道。
“皇上,奴才死罪。”候全不顾皇帝喝斥,隔在帘子外急急禀道:“刚才有宫人来送消息说,小郡主早起出宫去了双隐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云枝的病已经好了,只是仍在宫中调养,原本说明日回乐楹公主府的,皇帝因为白的事烦心,这两日也没太留意到她。此时一听候全的话,猛地冲出去掀开帘子,“现在是什么时辰?!”
“刚交了巳时。”
桓帝心中“扑嗵”乱跳,头疼欲裂,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叫人去双隐街找人,小郡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全都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