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义山很快收到京中回信,说是暂时让白住在沈府安养,一切随他的心意,只是不许考取功名沾惹官场,待到皇帝大婚空闲下来,年内便会安排白进京的具体事宜。信上内容乃是绝密,沈义山看完便当即销毁了书信,就连沈夫人也只是听了口述而已,白本人对此自然毫不知情。
光阴悠悠,转眼已是深秋时节。
沈义山服了半年苏拂特配的丸药,病情逐渐得到缓解,虽然日间还是免不了会咳嗽几声,但气色已经好了不少。加上山下起居饮食皆更舒适,白日晨间指点白练剑、华音读书,得空再与夫人赏花观鸟、言谈散心,日子过得甚是悠闲。
九月十九日,乃是白二十岁的弱冠之辰。
沈府三进三出的院子,大门、仪门处都摆上时鲜的花盆,内院连廊还挂了一溜橘色灯笼,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气氛。
白换了新做的玉色素缎通身长袍,配上新绫裤、新墨靴,愈发显得丰神俊逸、身形飘洒,举止中透出一种掩不住的清贵之气。因为衣衫都是沈夫人操办,所以一早便来到沈义山房中还礼,“侄儿生辰,多谢二婶费心了。”
沈夫人依旧是侧让避开,然后取了一个金线绣花荷包出来,递给他道:“这是给你二十岁生辰的礼物,以前那个荷包不是丢了么,正好把这个新的换上,往后可要仔细收好了。”
“是,多谢二婶。”白接过荷包细细看去,一样丝光柔滑的上等缎子,一样的金线璎珠穿行缝制,做功绣法亦是类似,竟似与上一个荷包出自一人之手。----但那个荷包分明是娘亲的遗物,怎么又有一个如此类似的荷包?心下不解,问道:“二婶,不知这个荷包是何人所绣?侄儿瞧着,与从前的那个荷包十分相像。”
“这个……”沈夫人微微一怔,“是我照着以前的荷包绣的。”她笑了笑,只是笑得有点不大自然,“我见你丢了那个荷包挺可惜的,所以照着原来记下的样子,又仿着重新绣了一个给你,也不知道像不像。”
刚巧华音从门外进来,闻言“咦”了一声,“娘亲你还会绣荷包?娘亲偏心,怎么从来都没给我绣过。”
沈夫人淡斥道:“别捣乱,自己到外面好好玩去。”
白倒是不曾疑心,感激道:“多谢二婶费心劳神,看这荷包绣得如此精致,想来二婶辛苦了不少时日,侄儿自当好生保存。”
因为是白的生辰,而且难得家人齐数团聚在一起,故此虽无亲朋好友来贺,此次生辰宴席也同样格外丰盛。沈义山与白对饮了几杯,沉吟道:“白,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总是窝在淮安这种小地方没意思,所以二叔想让你出去走一走。”
白没有特别留心,点头道:“二叔说的是,正所谓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
“是啊。”沈义山敷衍应了一句,往下说道:“二叔在京中有一位旧友,已有二十年不曾见面,甚是挂念,只是如今我的身体不大好,不宜长途奔波,左右你也去过京城一趟,下个月拜会一下罢。”
白从不曾听叔叔说过这些,只当他是真的思念故友,自己当然是乐意去跑这一趟的,因此笑道:“好啊,二叔有什么话要转告,或是有物事要捎带,侄儿一并带到京城去。”顿了顿又问:“只是不知二叔的故友姓甚名谁,侄儿该如何称呼?”
“这个……”沈义山略微犹豫,然后道:“你不用担心,到时候京城里自然会有人来接你,再把五蕴、六尘也带上,你们一起去。”
去拜访还有人来接?白心想,这位故人好大的排场,通常客气点的主人亲自到门口迎客,已算不错,哪有千里迢迢接到客人家来的?这般新鲜事还真是头一次听说,但他不好对长辈多做议论,于是应道:“好的,二叔安排妥当便是。”
“华音呢?”沈夫人听他二人说半晌,才发现女儿早已离席,不由叹道:“这丫头,就是这么坐不住。”说着唤人,“小霜,给小姐送一碟桂花糕过去。”
早先华音缠着哥哥教武功,可是学了几天却觉得辛苦,倒是掷飞镖比较有趣,练了半年竟然颇有长进。因此特意在后院做了靶子,空闲便就掷上几局,小霜端着桂花糕过来放下,夸道:“中了好多红心,小姐可是越来越准了。”
华音却不满意,“不行,还是不能每发均中。”
小霜笑道:“已经很好,小姐太过较真。”
“砰!”的一声急促短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对面墙角。华音心下疑惑,便绕过中间水塘过去查看,在地面枯叶间翻了翻,原来掉下一只受了伤的白色信鸽,右翅上有折断的血色伤口,想来正是因此才会坠落在地。那鸽子扑腾了两下,似乎想要再用力飞走,奈何翅膀上伤口不小,最后还是只能趴在原地。
华音将鸽子捧了起来,回头唤道:“小霜,你进去打一盆清水过来,再叫人拿点创伤药粉,这里有只鸽子翅膀折断了。”
小霜很快拿药回来,咂舌道:“小姐,看着怪怕人的。”
华音本来就喜欢玩剑舞刀,倒不害怕那些血污,小心仔细清洗了,又拿一条丝绢把鸽子翅膀裹住,忙活了半天才起身,笑道:“这样也该差不多了,等会告诉哥哥去。”说着,又让小霜找了个鸟笼过来,把鸽子扔进去关好,这才放心下来。
小霜见她忙的额头生汗,笑道:“小姐先洗洗手,歇着吧。”
华音正好有点饿,洗净手便拣了一块桂花糕吃,吃了一块还不够,又从碟子里拣了一块大的,边吃边笑,“嗯……,这次的桂花糕做的真不错,又软又绵……,张嫂做点心的手艺最好了。”
小霜抿嘴笑道:“小姐你慢一些吃,太不斯文。”
“要那些斯文做什么?”华音冲她吐舌笑笑,突然“哎哟”大喊了一声,瞬间变了脸色,手上的桂花糕也掉在地上。
小霜被她吓得魂飞魄散,上前扶道:“小姐,小姐你别吓我……”
等到沈氏夫妇和白赶来时,华音已经昏迷过去,只见她面色发青、嘴唇泛紫,就连呼吸也开始紊乱起来。很快,最近的大夫被请了过来,扒开华音的眼皮瞧了瞧,又切了切脉,沉吟道:“看起来,贵府小姐是中毒了。”
沈夫人急道:“怎么会呢?这桂花糕我们也吃过,我怕华音没吃饱,才让小霜拣了几块过来,怎么单单只有华音中毒?”
“你先别急。”沈义山让人扶开她,问道:“小霜,这是怎么回事?”
小霜都吓得直哭,抽噎道:“我……,我也不知道,刚才小姐吃了两块桂花糕,然后就……,就变成这样了。”
白琢磨了片刻,问道:“刚才你端了桂花糕来,期间有没有遇见别的人?或者,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小霜哭道:“没有别人,就只是我跟小姐在院子里。后来……,有只鸽子从天上掉了下来,小姐给鸽子治了伤,然后就吃了几块桂花糕……”
“等等。”白大为起疑,“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鸽子掉下来?”小霜赶紧把鸟笼子搂了过来,众人看了看,只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信鸽,并没看出什么端倪。
“先别管那鸽子。”沈义山摆摆手,问道:“大夫,不知小女中的是什么毒?还请大夫及时救治,若是需要什么尽管说。”
大夫摇了摇头,“这毒像是江湖人士所用毒物,请恕鄙人医术浅薄,委实辨不出是何样□□,又该如何医治。实在抱歉的很,还请老爷夫人赶快另请高明。”
说到化解江湖□□之类,众人首先想到的便是苏拂,她是药圣之女,对于解毒疗伤自然得心应手。如今华音病情紧急、命在旦夕,不便请人下山耽搁,白与沈义山略微商议,遂决定带华音去断崖谷一趟。
断崖谷既有断崖之名,其路自然险绝陡峭。上山的狭窄小道仅有两尺来宽,一路蜿蜒曲折通向隐在云间的山顶,小路两边都是杂草丛生、败叶凌乱,看来似乎很少有人从此经过。白带着五蕴、六尘二人,一路上交换背着华音,因为她人小体轻,倒也不觉得有多么辛苦。不过华音已病得恹恹无力,白细声道:“华音……,再努力坚持一会儿,很快就要到了。”
五蕴背着人沉默走路,六尘皱眉道:“不知是何人如此歹毒?”
“先上山再说。”白心下担忧,自己也是完全没有半点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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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几人已经不知不觉爬过山腰当中,越往高处行走,山间的景色就越发秀美瑰丽起来。回头往山下鸟瞰,方知已经处于云雾缭绕的半山之上,更有金色晨曦穿透树林缝隙,恍若处于朦胧迷离的仙境当中。
过了一个山坳口后,往里再走则是一处地势平坦的密林,虽然时值深秋,但是山上长得大都是常绿树木,因而仍是一片郁郁葱葱景象。最里面有一处青瓦白墙的房舍,围用花篱隔开,虽然略微简陋,倒也显得格外的清幽雅致。
但是不知何故,花篱的门竟是敞开的,白等人径直走了进去,在小院里喊道:“苏姑娘……,苏姑娘你人在吗?”
半晌都没人答应,六尘往四周探了一圈,结果也无发现,回头道:“莫非咱们来得不巧,苏姑娘刚好出远门了?”
倘使苏拂真的不在,那么华音的病可该怎么办才好?白低头沉吟,忽而瞥见前面台阶处有一小团暗红色印迹,不由惊道:“你们瞧瞧,地上的斑点可是血迹?”六尘赶忙蹲身看去,用手摸了一点,在手指间揉搓辨认了一番,点了点头。
白诧异道:“难道苏姑娘出了什么事?”
几个人赶忙推门冲了进去,屋内摆设看起来甚是凌乱,像是有人打斗过,然而却没有发现半分苏拂的影子。白心下越发担心,高声大喊,“苏姑娘!苏姑娘你在不在?”
三人正待出去寻找,墙后却传来了轻微响声,因为隔了一堵厚厚的实墙,听起来不是很清晰。白示意让众人退后,有细细的声音道:“沈公子,别走……”
那声音分明就是苏拂,白正在惊讶,便听“轰”的一声巨响,面前的墙竟被连根拔了起来。不知何故,苏拂乃是坐在一架木制滚椅上,身后一道狭窄的细长甬道,迎面微笑道:“你们怎么来了?莫非是配的药丸已经吃完?”
白对眼前景象不解,疑惑道:“苏姑娘,你这是……”
“没事,就是腿上受了点伤。”苏拂探头看了一眼,“怎么华音的脸色那般难看,是生病了吧?把她抱过来,先让我替她把一把脉。”
五蕴赶紧上前,白将华音抱近道:“华音她中了毒,所以来请苏姑娘瞧瞧。”
“中毒?”苏拂挑眉,立即拉起华音的小手诊脉,然后又扒开眼皮瞧了瞧,禾眉微蹙道:“怎么会是这样?真是奇怪……”
白担心道:“苏姑娘,莫非你也不知是何□□?”
“不是,等下再说。”苏拂吃力的转动滚椅,往后退了两步,“华音的病不妨事,我们先到后面亮堂的地方再说话。”待到白几人都进入甬道,往侧旁俯身伸手,摁下脚下一处机括,厚重的石墙慢慢沉闷合下。然后取出火折子点亮照路,微笑道:“这椅子是我爹爹晚年用的,做的太过笨重了些。”
白见她行动似有不便,上前扶住椅子推道:“我来帮你。”
苏拂细声道:“多谢。”
白缓缓推动着滚椅,甬道又细又长、且不平,只好弯腰小心扶着滚椅,忽而一阵极浅极淡的女儿馨香悄悄袭来。在黑暗当中,似乎还能听到苏拂轻细的呼吸声,白心头微觉异样,遂稍稍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一段幽幽暗暗的甬道之后,眼前豁然一亮,后面居然藏着数十丈宽的一片幽谷,宛若仙境一般的奇异洞天。
不知什么原因,此处形成一片地势低凹、群山环抱的密谷,岩壁上青苔遍生,枝枝蔓蔓的藤类更是爬满四壁。上面有零星的耐寒小野花绽放,浅紫、粉红、娇黄,虽然开得又细又小,却也一样鲜丽得惹人喜爱。在对面山缝微裂之处,还有一道细细的清泉水缓缓流下,被突石所阻落于地上,顿时溅起一团白蒙蒙的水珠雾气。
白几人被眼前景色吸住目光,都是颇为讶异。
密谷内的地面光滑平整,不比甬道里面坑坑洼洼,苏拂已能轻松转动滚椅,往前行了一段回头,“走罢,到那边屋子坐下再说。”
白等人跟着往前走,六尘奇道:“姑娘住在这么靠里的地方,单是暗道也有好几丈深,更别说被墙壁隔音,刚才怎么听到我们说话的呢?”
苏拂故作认真,仰起下巴笑道:“不能说,那是秘密。”
幽谷内的屋子布置不错,比外间的青瓦屋明显好了许多。苏拂让众人进屋坐下,自己能将滚椅转动自如,一面检查着华音,一面朝六尘道:“你们去把外面的药罐、火炉拿过来,先给华音煎一服解毒的汤药。”
白忧心的看着华音,问道:“苏姑娘,我妹妹的病不要紧吧?”
“没事,喝完药应该很快就好。”
白感激道:“还是苏姑娘医术高超,那我就放心了。”
苏拂摇头微笑,转着滚椅在药柜里翻找了几样药材,一样一样称好放在桌上,然后才道:“不是我医术高超,而是华音中的毒本来很轻。”
白不解道:“很轻?这怎么说?”
“那下毒的人刻意控制份量,算准了吃下不会死人,其中原委我也不明白,等下熬完汤药再说。”苏拂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顶头高处的药柜,一面说药名、位置,一面让白替她取了下来,然后施以银针刺入华音的穴位,手上不断推揉,华音终于缓缓醒来,只是脸色仍然青白难看。
片刻,六尘端着汤药端了进来,白小心的喂着华音,苏拂在边上解释道:“那汤药里配有安神药材,让她先休息片刻。”
华音虚弱的喝完了药,果然片刻便昏昏睡去,白见她已经脱离危险,方问:“苏姑娘,你刚才说……”
“还是我先问罢。”苏拂摆了摆手,“你先说说,华音是怎么中毒的?”
白便将事情始末讲了一遍,沉吟道:“我仔细琢磨过,应该是那人故意用鸽子将华音引开,然后在桂花糕上下了毒。只是奇怪,怎么会有人单单对华音下毒?”
苏拂蹙眉思量片刻,亦是满脸不解,“真是奇怪,倘使那人真的想对华音不利,只要药量稍重,可不就将小姑娘给药倒?偏偏用量极轻极细,只是让华音中毒晕倒,并没有至于死地,不知道究竟是何居心?”
“那人到底是什么居心,一时间也猜不出来。”白沉默了一瞬,然后问道:“对了,姑娘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苏拂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一双小腿让人折断了。”
白甚是吃惊,往那浅杏黄的对襟裙衫上看去,难怪一直坐着滚椅,没想到居然会是腿骨被人折断。毕竟苏拂是女儿家,也不好意思仔细查看,问道:“苏姑娘,你的腿现在没事吗?”
“还好。”苏拂点头,“我的腿骨已经接好,须得调养些日子才能走路,所以行动上有些不便,其他倒是没什么事。不过此刻回想,这件事原本也该怪我自己。”
白听着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到底是何人对姑娘下的狠手?”
“呵,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苏拂微微一笑,回忆道:“前些天,我到山下去买点吃的粮食,结果路上有户人家被大火烧了,焚得一干二净……”
当日,那废墟里躺着一个十四、五岁少年,衣衫烧得七零八落,特别是右臂被火烧焦了一大片。苏拂虽然不愿再沾惹俗事,但见他全家都烧死了,恐怕就留下这么一个活口,于是便好心带回去医治。
少年身上的烧伤颇为严重,所幸腿脚还能走得,苏拂领他回到断崖谷,先将伤处清洗干净,然后又找来清凉镇痛的药膏抹上,忙完已经是月升时分。苏拂在边上清水盆里洗着手,对少年道:“我最近少有医治病人,药品不齐,治疗烧伤的药膏还得新配,你且安歇一夜再说。”
“是。”少年答应,一路上这还是头一次说话。
苏拂歇了片刻,才觉肚中早已是饥肠辘辘,闵溃骸岸际悄愕10蟮模页鋈グ镜阈∶字嗬春取!毙∶字喟镜桨胧焓保锷侥巧倌辏拔----,你过来看着这粥,小心别溢出去就是,我再做两个小菜。”
少年赶忙出来,果真目不转睛盯着锅里的粥。
苏拂一面洗菜,一面问道:“你这烧伤不算轻,只怕得在这断崖谷呆上些日子,总不好一直喂啊、喂啊的唤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犹豫半晌,末了吐出两个简单的字,“阿七。”
但凡村野农夫家,经常懒怠与孩子用心起名,按照长幼排序称呼也很常见,苏拂点了点头,“阿七?莫非你家……”本来想玩笑一句‘莫非你家兄弟刚好七个?’,但想着他家中人已经亡尽,未免勾起别人伤心事,遂含混掩过不再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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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等到汤沸粥溢时,那少年既不知道上前搅动,也没有赶紧抽掉几块柴火,只是瞪大眼睛傻傻看着,完全不似农户家做惯家事的孩子。苏拂见状不由一笑,上前推开他道:“罢了、罢了,还是我自己来好了。”
吃饭的时候,阿七还是一样的沉默寡言,苏拂以为他是被家中的惨事吓呆,也没有太过留意。到了晚间收拾完毕,便开始配制药丸,先将金银花、川芎等物碾碎,接着放入药罐慢火熬制,然后去掉残渣得药汁。趁着药汁还是滚热沸烫之际,再加入冰片、马鞭草、石胡荽等镇痛药材,慢慢熬成浓稠药泥,最后方才能够制成一小块药膏。
原本苏拂催了阿七几遍先睡,他却只是不动,再看外面,夜幕中早已经是月朗星稀之景,估摸眼下已至深夜,只是屋子里火炉明亮倒是忘了时辰。苏拂直起身子,自己反手揉着肩膀,“也好,等下药膏凉透先给你抹上,早点用药早点好,晚上睡觉便不会疼得太难受。”
阿七低声道:“没事,不疼。”
阿七身上烧伤严重,除了手臂上的大片乌黑焦红之伤,身上也被重物砸伤多处,若是换做寻常人等,即便不被疼得哭天喊地,也多半会□□不断,阿七却一直都是微微皱眉而已。苏拂颇为佩服他的忍耐力,取来清水道:“来吧,先把下午抹上的镇痛药膏擦去,那边药膏也凉得差不多,等会上完药也好早点睡觉。”
阿七残缺不全的袖子,露出血肉模糊的右臂来,连苏拂都不由皱了皱眉,捻起沾过药水的棉布细细擦拭,其间不慎碰到一块血肉,阿七的手不由猛地颤抖了一下。苏拂见他吃痛难忍,不由笑道:“啊哟,对不住了。”
阿七看了她一眼,低头道:“不要紧。”
如此挨了小半个时辰,方才上完新制的烧伤药膏,苏拂也有些累,将棉布等物丢入水盆,“先放着,明天再做收拾吧。”指了外间的一处偏房,让阿七过去安睡,自己略微梳洗,也回到屋内休息。
次日起来,药房里的东西已经被收拾干净。苏拂心下微笑,知道必定是阿七半夜起来悄悄弄的,也没多说什么,挨到天黑时又给他换了一遍新的药膏。如此过了几日,两人倒也相处的安静太平,然而奇怪的是,阿七的烧伤却一直不怎么见好转。
----自己配的玉露润肌凝元膏,可防止伤肉腐败,对于治疗火热烧伤极为有效,怎么会是这个效果呢?苏拂想不出其中原由,心中起疑,因此故意假装有事出门去,然后再悄悄折身回来,结果发现阿七竟将手臂上的药膏刮下,全部都另存了起来。
白听到这里,不解问道:“这是为何?倘使求药,直接问你要一些不就行了。”
“你瞧着我,是别人求药就会随便给的人么?”苏拂含笑反诘,“本来我就不愿牵扯到尘世之事,看他太过可怜才好心出手救治,万万没想到会是个窃药的小贼,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白想起初次遇见她的那天,不由笑问:“姑娘可是用银针问候了他?”
苏拂莞尔一笑,“呵,你还记仇?”
白也笑,“没有。”
苏拂没有再开玩笑,往下说道:“后来自然是动手打了起来,不料他小小年纪功夫却很厉害,又狠又毒,我银针施尽也没有把他拿下。他取了我平时切药的长刀,朝我的小腿横扫过来,我只当一双腿将要不保,恐怕下半生就是个残废了。”
明知她的双腿仍然还在,白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鹅黄色的衫裙下,微微露出一点青线绣花鞋尖。看了片刻微觉唐突,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苏拂眉间浮起不解之色,“后来他却临时改了主意,手上刀风陡变,换做刀背将我的腿骨敲断。”说着微微一笑,“结果……,便是你们看见的这样。”
当时的情景必定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她说起来却是云淡风轻,白想了想,分析道:“毕竟你先前出手救了他,所以终究还是感念你的恩德,心生善念,故而才会对你手下留情。”
苏拂却摇头道:“我倒希望他是如此,可惜未必。现在细细想来,只怕一开始他就是假装受伤,甚至……,那户农家便就是他故意纵的火。”
白皱眉道:“为了一瓶小小的药膏,何至如此?”
“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也不一定。”苏拂说了大半日的话,端水喝了一口,“只是那少年眼中戾气太盛、让人生寒,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白颇以为然,点头道:“看来那人多半是早有预谋,姑娘倒是粗心了。”
“正是。”苏拂点了点头,“一则,我只当他是个病人,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厉害的功夫;二则,是我自己粗心没有太留意,只想着早点医好他的伤病,全没想到他是有备而来,所以才会出了意外。”
白道:“所幸无事,腿伤应该养一段也就好了。”
“嗯。”苏拂点头,继而摇头苦笑,“其实我一开始便该怀疑的,寻常农家少年整天风吹日晒,多半显得焦苦,哪里会生得他那样眉清目秀?你也知道我会些许武功,打发几个寻常的小毛贼之流,自然不在话下,结果没有料到……”略微停顿,接着道:“因为我腿上受伤不便,后来自然打不起来,他也懒得一一查看,就把抽屉里几瓶药全拿走了。”
白少有经历这等复杂阴谋,正色道:“姑娘独居此处,往后还得更加小心一些。”
苏拂微笑颔首,“是。”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白又想到了华音身上,不解道:“真不明白,华音还是个小孩子,不可能得罪什么江湖之人,为何会专门对华音下毒?”
“这个,我也是想不明白。”苏拂也是摇头,忽而又问:“你们先前走的时候,除了华音,家中其他的人没有事吧?”
“没有。”白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忽然生出莫名的不安,于是吩咐六尘道:“你先下山回府一趟,把苏姑娘的话告诉老爷夫人,说我们暂且住下,让他们平日饮食也要多加留心。”
苏拂叫住六尘,又朝五蕴交待道:“不如你也跟着一起下山,在山脚买点粮食果蔬回来,山上只剩两个大番薯,哪里够得上你们一起吃?”说着笑了笑,“这些天来,能吃的东西已吃得差不多,你们再晚两天来,我便要饿死在这山洞里了。”
“是。”二人齐声答应,一起告辞下山而去。
苏拂的药果然有效,华音没多久就苏醒过来。虽然看着还很虚弱,但是脸上气色已经不那么吓人,细细声道:“哥哥,我想喝水……”
白起身道:“好,你先乖乖躺着。”
黄昏时分,五蕴在山下买了果蔬粮食回来。华音说是想喝点米粥,苏拂便转动滚椅出去,白知她是要亲自去煮,忙道:“苏姑娘腿上不方便,你说我来弄吧。”
苏拂微笑,“也好。”
五蕴帮忙打下手生火,白按照吩咐淘米、下锅,过了一阵水开翻滚,苏拂又让他少添些柴火,让粥慢慢熬着。白不善做这些事情,腾出空闲才笑,“原来喝个粥也这么麻烦,今天才算知道。”
“呵,这就叫麻烦了?”苏拂抿嘴一笑,“总不能让你们净喝白粥,好歹也要弄几个菜来吃罢。嗯……,切丝切片的就算啦,等下沈公子又该抱怨了。让我想想,还是凑合着炖两个菜好了。”
五蕴拿着菜蔬去洗净,本来还想帮着切切,不过难得见白如此有兴致,于是乐得在旁边歇着。苏拂在边上笑着指点,白依言切好了菜,然后哪样何时下锅,又要放多少盐,苏拂说一样便照做一样。两个人忙活半日,很快便端上热腾腾饭菜来,白尝了两口,笑道:“还能吃,看来我也算是出师了。”
苏拂嫣然一笑,“你别得意,都是我这个师傅教得好。”
“呵,自是如此。”白点头笑笑,端了一碗小粥,又拿小碗拣了几样青菜,小口小口喂着华音吃了。
天色擦黑时,华音的状况已经基本得到控制,虽不至于活蹦乱跳,但也能自己下床去找人说话。看着苏拂的滚椅颇为好奇,央求道:“苏姐姐,这椅子滚来滚去的真是好玩,你能不能给我也做一个?”
白上前拉开她,嘱咐道:“华音,别碰着苏姑娘腿上的伤。”
“没事。”苏拂淡淡微笑,然后道:“这椅子是我爹爹晚年所用特制的,我可是不会做。说起来,此次还得多亏有这么一把椅子,不然我就只能在床上躺着,岂不成了半个废人?”
华音安慰她道:“苏姐姐,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苏拂才要笑着谢她,便见六尘一脸悲愤焦急闯了进来。众人都吓了一跳,还来不及问话,六尘便“扑嗵”跪在白面前,失声痛哭道:“少爷你快点下山……,老爷、夫人他们……”
白豁然起身,急问:“六尘,家里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