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弦寄余音(15)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雪脂”丛里的人愣住了,他慢慢地抬起头,略微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大少奶奶?你怎么到这来了?”

一看到他那满头的银丝,还有那佝偻的背,我就想起了奶奶,口气也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后院的姐姐给我开的门,婶婶说过,她白天要在经堂念经,我可以自己从后院进来赏花,平常孙伯都来这么早吗?”

孙伯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了纯朴的笑容:“哦,昨晚不是进了贼吗?大少爷带着人到紫林居抓贼,我就怕那些不懂事的侍卫踩了我的花,这才赶早来看看。一看果然如此,种雪脂的这块地都被踩实了。”

“怪不得婶婶家的花都这么好,原来是摊上了孙伯这样的花把势。人家说,种花的人越关心花,这花就长得越好,花也是会喜欢人和讨厌人的。”

“嘿嘿,大少奶奶说的真玄乎,要不,你先到别处逛逛,我这都是泥,怕沾了大少奶奶的衣服。”

我摇摇头,同情地走到一株雪脂前,慢慢蹲下,用手指抚了抚一片玉琢似的花叶:“可不知孙伯听过没有,花有感情,自然也会懂得痛苦。我就听过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少年将军和敌国大夫的女儿倾心相爱,却被世人所不容。两人私奔,被逼至山崖,跳崖身死。这对情侣的精魂化成了一种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共生花,叶相依,根相缠。不过若是有人将其中一株花拔去,另一株花就会伤心至极,失掉所有的色彩。在夜晚对着寂寞的夜空哀鸣,思念自己的爱人,直至死去。”

一阵清风拂过,我手边的那株雪脂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孙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大少奶奶,你们主子说的话就是不一样。花就是花,哪里知道什么感情啊爱人的。施点肥它就长得快,除点杂草花朵就开得大,艳阳天就多浇点水。”

风突然大了起来,将院子里的花吹得左右乱摆,还将不远处的月季花瓣卷了过来,红的白的黄的,漫天飞舞。我站起身,放任让长长的粉色团花水袖和头发追逐着那些花瓣,在空中优雅地游动着:“孙伯,你看,你说这种话,你种的花花草草都不高兴了呢。”

孙伯不知该怎么回答我那奇怪的话,只好尴尬地笑着:“呵呵呵呵,大少奶奶,起风了,回去吧,别着凉。”

我摇摇头,伸手抓住了一片正在空中飞翔的白玉色花瓣,慢慢地凑到鼻子边闻了闻,然后叹叹气说道:“不行,我还不能回去。爱人分离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也该让这里的雪脂和她的夫君团聚了。她本来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孙伯你何苦让她杀人呢?”

风更大了,竟硬生生地将有些雪脂花瓣从完好无损的花朵上摘了下来,再嚣张的将它们卷上天空,如同在秋月里下起了鹅毛大雪。

孙伯脸上的笑僵住了:“大少奶奶,您这话什么意思啊?”

我又叹了口气:“对夜孤鸣时,雪脂会放出一种毒气,人闻一点并无大碍,可若是天长日久地闻着,便会至疯至死。孙伯,你对婶婶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下此毒手?”

孙伯吓得赶紧跪在地上摆手:“哎呀,大少奶奶,我不知道这花这么可怕啊。这花种是我在一个游民手里买的,买的时候就像两个连在一起的蒜瓣。他告诉我如果掰去其中一个花芽种植,便会种出天下绝无仅有的奇花,我一试果然如此。我真的不知道这花有毒啊,毕竟种了它这多年都没出过什么问题啊大少奶奶,”他咚咚咚地磕起头来,老态龙钟的样子让我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我一辈子都在帮百里家干活,怎么会害百里家的人呢?”

这时,不远处诵经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面容模糊,穿蓝色男装的人。他步履轻盈,身体单薄,像羽毛一般,朝我们慢慢地飘了过来。

我又找回了自信,用下巴指了指那个神秘人,微微一笑:“孙伯,你天天在这后院照顾花草,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回这种事情,怎么会不知道这种花有毒呢?”

孙伯见状,也不假哭了,他拉起袖子擦了擦眼睛,从容不迫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佝偻着的腰也挺得直直的,和刚才判若两人。

只见那个蓝衣男人越来越近,样子也渐渐清晰了。和我想的一样,那人紧闭着双眼,脸上敷着一层厚厚的粉,连眉毛嘴唇都盖住了,只留下两个鼻孔和那条嘴巴缝。所以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没有脸一样。虽然他没有睁眼,但令人惊奇的是她也没有撞着任何东西,畅通无阻地在路上走着。走到我和孙伯中间时,他停住了。

她抖了抖袖子,将脸对着我,一拱手,用一道类似京剧小生的语调说道:“娘子,你看这片花,哇呀呀呀呀呀呀,美哉美哉。”那声音粗犷沙哑,完全听不出是一个女子发出来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接着,她又转身对着孙伯,翘着兰花指,用娇媚的花旦声说道:“官人,你多日不归,奴家甚是想念。几乎要忘了官人模样,今日官人归来,夸花不夸人,奴家锵锵锵锵有,脾气,鸟――”说着,她蹙眉微蹲,双臂外摆,做出了一个伤心欲绝的姿势。

然后,她立刻站起身,焦急地对着眼前的空气伸出双手,像是要扶那个虚无的娘子:“吾爱,罪过,锵锵锵锵,罪过也。小生,赔罪鸟――”说着就要跪下。

眨眼的功夫她又变回了花旦,转过身,微微一蹲,像是扶住了正要下跪的丈夫:“莫要跪,你今日回来,其实我已无怨鸟,你随我去看荷花吧。”

瞬间她又转到了男人的角色,转身对着空气一拱手:“遵娘子号令。”接着,他伸手,像是搂住了谁的腰,足尖轻点,越过围墙,飞了出去。

等这出人与鬼共同演出的诡异独角戏结束后,我的每一个毛细孔都冒着凉飕飕的寒气,胃里也阵阵泛酸。

看来婶婶已经中毒很深了,我听飞墨说过婶婶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从来没有练过武功。但人的很多潜能是无限的,这么高的围墙,处于魂游状态的她竟然一下子就跃了出去,又厉害又可怕。

我忍住吐意,敛眉:“孙伯,为什么?不觉得太狠吗?”

孙伯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摇了摇头:“大少奶奶,其实我这个年纪已经到了能安享天年的时候,要不是因为我女儿,我也不会对苏夫人下手,是她先狠的。”

我两手相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些在天上自由翱翔的花瓣,听他继续说下去。

“百里家还没发达的时候,我们孙家就在百里家帮工,我女儿香草也出身在百里家。我和老婆子,还有香草,尽心尽力地服侍着苏夫人,从来都没有怠慢。”说到这,孙伯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几年前,我的女儿和柴房的一个小厮好上了,两人相会时不慎被苏夫人的丫鬟撞见。苏夫人说他们私定终生败坏人伦,不仅把那小厮拉到风城卖掉,还将我的女儿打发出门,配给了另一个小子。我女儿跪求无果,在出阁的那天悬梁自尽,不久老婆子也跟着去了。”说到这,他捶胸顿足,仰天长嚎,“我真悔,当时怎么就帮着那妇人骂我的女儿呢?我真悔啊,香草,我的香草,爹错了……”

虽然我同情他,但我还是不得不打断了他:“孙伯,飞源在哪?如果他没事,百里家不会太为难你。”

孙伯猛地停止了哭泣,泪迹未干的眼睛里燃起了熊熊怒火,脸也变得狰狞起来:“这个婆娘,她不是什么节妇吗?我就是要让大家看看,这个节妇脑子里想的是什么龌龊事。今天还只是唱戏而已,你都没看见,更下流更无耻的事她都当着我的面做过呐!你也算厉害,竟然能想到我这里来。哦,对了,听说大少奶奶你在这院子里出过事情,不会是大少奶奶对这种花毒特别敏感吧。”

看到这个被仇恨蒙了心的人,我心里的同情感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

于是我冷冷地一笑:“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知道了这种花的作用便可轻而易举地想出一切。飞源呢,他在哪?你写那封信是想让我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府外吧,但是你没想到我家相公会那么早就带人搜查园子,所以你肯定还没来得及处理他。”我瞥了瞥雪脂丛里的深坑,“要是松土的话怎么用得着挖这么大的坑?这里没有婶婶的命令一般人不敢进来,再加上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贼人被擒,暂时不会将注意力转回这里。嗯,确实是一个埋人的好地方。”

我的话音刚落,一道杀气腾腾的白光就袭了过来。我轻轻一闪,手腕一扭,再一招凤游浅底贴地滑过,带起了无数的蝴蝶一般的花瓣。只听“叮铛”一声,孙伯扑通倒地,缩成一团,痛苦地□□起来。我满意地转了转手中的匕首,将它收回鞘内。这真是一把神兵利器,削铁如泥,滴血不沾。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孙伯的修花剪拦腰劈断,非常衬手,简直就是为孟书量身订做的。

清晨的空气中飘满了鲜血的味道,和雪脂那神秘的香味混在一起,组成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火热,狂野,还带着毁灭瞬间的绝美。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难以抵抗的诱惑顺着我的喉咙激烈地传遍了我的全身,引出了一种如风般刺激的强烈欲望,我很想回应那种本能。

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忍不住哇哇吐了起来,等吐完,我也清醒了。看来我真的对雪脂过敏,即使是在白天我也差点被它控制,幸亏我的孩子把我叫了回来。

既然醒了,就该办正事。我擦擦嘴唇,走到孙伯身边,轻蔑地说道:“飞源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对他起了杀心,我又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不想一想,我是百里家堂堂的少夫人,自然不会太冒险,来这之前肯定叫了援军的,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好了,飞源应该就在这个院子里吧?”

孙伯也知无望,无力地指了指一块空地。

我走过去,在空地上走了走,发现有块地方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好像有一道暗门,便拉着类似门环的地方将它拉了起来。

一股恶臭冲天而起,我吓了一跳,难道我来晚了,连飞源的尸体都已经发臭了?

还好这时黑糊糊的地窖里传来了一阵模模糊糊的呼救声,我掏出手绢捂住鼻子,朝下面喊道:“是不是飞源啊?”

“烧(嫂)丝(子),秋(救)我。”他赶紧答道。

我实在是受不了那种味道了,跳到一边,用手扇着空气,抱歉地说道:“下面太臭了,都是肥料味儿,你等一会儿吧,你哥马上就来了。”

他气愤地吼了起来,可我只当他的吼声是小风吹过呜呜作响

眼前的这片雪脂仍然美得惊心动魄,可失了爱的花多么可怜,就算美得倾国倾城,又有谁看?不是像杜苏若那样孤独地死去,便是像雪脂这样伤人。

正在这时,飞墨带着人跑了过来。他立刻就听到了飞源的呼声,所以没顾得上跟我说话,带着几个人径直跑进了地窖。过了一会儿,他将飞源背了出来,放在地上,替飞源顺着胸口。飞源全身都沾满了污物,脸上也黑黢黢的,只剩下一对白白的眼睛在那里忽闪忽闪。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不停地咳嗽着。

“源源――”婆婆也屁颠屁颠地从那边跑了过来,冲到飞源身边,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喜极而泣。

“娘啊,哥啊,老孙头是疯子,”飞源稍微回过神便开始上气不接地解释,“那天我在这院子里一边赏花一边想问题,他鸟不悄地就在我的头上来了一下。哎呦,幸亏我聪明,骗他说你们肯定会找来,不如写封信骗住你们,说不定还能弄点钱花花,不然他当时就要把我宰了。”

看来飞源受的这些苦真是受得冤枉,孙伯可能是以为飞源看穿了他,所以还没经过查证就把飞源给放倒了。

“没打疼吧儿子,你受苦了。”婆婆抱着飞源,两人哭成了一团。

飞墨得了空挡,站起身看了看地上的孙伯,问我:“他没事吧?”

我微笑着走过去:“没事,我没打到他的要害。”

“是吗?”飞墨冷冷地说完,忽然转身就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巴掌,“很刺激是不是?嗯?!”

我莫名其妙地捂着脸,看着怒气冲天的他。

他仍未罢休,抬起手指着我的鼻子咬牙切齿地骂道:“我告诉你孟书,你不想活可以,不准带着我儿子一起受罪!”

委屈感和愤怒感像海啸一样,铺天盖地地朝我袭了过来,将我淹没,闷得我无法呼吸。为了憋住眼泪,我的鼻子也酸得发疼。周围的人都装着没看见这一幕,各忙各的,不管是婆婆,还是飞源,还是下人。天地之间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恨恨地看着他,不,是他们。

过了一会儿,我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走。

回到朝夕院,我把所有的丫鬟赶出门,再将门一关,掏出一张包袱皮就开始装东西,钻石一般的眼泪终于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书儿,书儿,开门,你要干什么书儿?”

我歇斯底里地吼道:“滚――”

“书儿,我错了,我不该打你。对不起,书儿,你开门好不好?”

我没理他,一个劲地把日常用品往包袱里扔。我现在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冷冰冰的百里家,离开这个除了百里飞墨就跟我再也没什么瓜葛的地方,离开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离开这个根本没有人在乎我的地方。

“书儿,我给你跪下了,跪下了,你看,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出来好不好,你出来打我,以一还十,以一还白。”

听到这话,我的复仇怒火开始熊熊燃烧起来,几步就跨到了门边,猛地将门拉开。

他真的跪在门前,一脸紧张地望着我,于是我抬手就扇了下去。一声清脆的耳光响,他被打翻在地,但他立刻就爬起来。认真地望着我,鼓励似的说道:“来,再打。”

我毫不犹豫地再次扇了下去,他又从地上爬起来,鼻子已经开始淅沥沥地淌鼻血了:“再来,让你出气。”

我再次抬起手,可看着他胸前那朵刚刚盛开的红花,我的手却怎么也扇不下去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恣意风流我收了幼年大佬们做徒弟嫡女娇妃女配她天生好命弥天记命之奇书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穿成绿茶女配后我出道了重生之为妇不仁
相关阅读
我和影帝接吻续命一栋人间烟火怀崽后我被渣攻他哥宠上了天送你一顶绿帽子[快穿]我继承着遗产怀念亡夫偏向瞎子抛媚眼只因暮色难寻天生富贵命最强攻略我爱你如你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