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间浮着一层淡蓝色的薄雾,古朴的寺庙在薄雾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云端之上的祭祀画,分外沉寂肃穆。杏黄色墙壁的一侧,参天古柏清幽苍翠,将世俗烦恼阻挡在古刹之外。四周万籁寂静,只有悠扬的的钟磐声不断在耳边回响。
云隐寺是一座千年古刹,供奉玄天大帝,香火甚旺,不少仕宦达官都是此寺的俗家弟子。多年前婆婆曾得过云隐寺主持王擅长真人的点化,所以每年百里家都会向云隐寺捐一大笔钱。本来我和飞墨今天就能回秦中,但为了来云隐寺祈春福,我们特地绕道而行。进寺以后,飞墨去拜见主持真人,让我在玄天大殿外等候。
大殿前的广场上,无数善男信女正打坐念经。密密麻麻的声音时而大,时而小,嘤嘤嗡嗡的。却不让人厌恶,反倒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吸引着人的灵魂,随之回旋荡漾,最后慢慢沉淀。原来不管信或不信,这种地方都能抚慰人的心灵,难怪那么多人修真。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道带笑的声音:“百里少夫人。”
回头一看,是一位长相清秀,笑容满面的年轻真人。
“真人有何吩咐?”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百里相公请你过去,随我来。”
他走得很快,脚步轻盈得像飘一样,似乎丝毫没考虑到我身穿繁琐华服,很难跟上他的速度。
赶着去抢饭吗?我一边望着他的背影腹诽,一边尽力保持端庄姿态,费力地走着。
忽然,我停住了脚步,问:“真人,我们怎么到山门来了?”
云隐寺山门前是一条宽阔笔直的汉白玉石阶,由山顶直通山脚。从上往下看,像平铺在翡翠山脊的白色玉带。朝圣者们犹如蚂蚁一般,星星点点的分布在玉带上。
见前面的人不回答,我又问:“真人,难道我相公已经出寺了”
终于,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笑盈盈地说道:“少夫人,玄天一门不是您逃避世事的场所。”
我听着一呆,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这才狐疑地问:“真人所讲”
他扬了扬拂尘:“正如夫人近日所想。”
能看出我心中的打算,果然有两下子,我心头反而一轻:“真人乃世外高人,这世间的事真人未必懂。天下间无数女子投身玄天一门,也不见个个是有慧根的。”
他笑着摇摇头,抬手指向山腰一个正在三叩九拜的乞丐:“天下人皆与玄天有缘,他与玄天有缘。”指尖忽的转向我,话锋中也多了一股凌厉之气,“腌h魔物,少顷堕入魔界,与玄天无缘。”
我一怔,随即火起:“牛鼻子你说什么!”
他依然笑得波澜不惊:“夫人自知,还望夫人不要再来玷污玄天圣地。”说完,越过我往山上走去。
我火冒三丈,又不想在这清静之地放声大骂,只能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腹诽,腹诽,反复腹诽。
不料,远远的又传来了他含笑的声音:“时日不多,魔物好自为之。”
这叫什么人啊……
我气得七窍生烟,狠狠地跺着脚下的白玉石阶。
死牛鼻子,竟然骂我,我踹,我踢,我打……
“书儿!”
正跺得起劲,冷不丁传来一道厉声,吓得我急忙端手挺胸提臀,抬头陪笑:“嘿嘿嘿,相公。”
飞墨站在石阶顶端,清秀儒雅的五官浸润在古柏苍翠的颜色中,画似的好看。只可惜眉头微皱,隐隐有些不悦的样子。
“怎的乱跑,让我好找?”
“我就走开一会而已,你生气了”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的台阶上,低头俯视着我:“这几日你魂不附体,我怎知你会做什么傻事?那夜我不对,太用劲……”
旁边不断有人上山下山,我尴尬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在清静之地说这种话。”
他加大了声调:“有甚要紧,玄天大帝也管人间姻缘。书儿,这几年你时常心事重重。今天,把你想说的话全告诉我,玄天作证,我一定改,我想让我的女人每天都开开心心。”
难道王擅长对他说了些什么话,比如夫妻间要坦诚相待善于自我批评一类的?这些牛鼻子,怎么连别人的家事都管?
我伸出手,抚上了他俊美的轮廓:“飞墨,别胡说,你什么错都没有。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最好的相公,好得让我配不上。是我的错,我总在后悔,对你不能像你对我那么好。”
要么遗忘,要么后悔。我舍不得遗忘,所以只能不断后悔。
长吸一口气,手掌静静地停留在他日渐瘦削的脸颊上,眼中雾气腾腾:“真想许你来世,从头再来,给飞墨我的所有。”
闻言,他一把按住我的手,厉声喝道:“放屁,什么来生,本公子不信抓不住的东西。今生你已是我的娘子,难道还想跑不成。你是什么女人娶你之时我不清楚用得着你替我后悔,少来这套。”
最喜欢他耍脾气的样子,眉头拧拧的,嘴巴噘噘的,墨黑的眸子里闪着点点火花。初阳和沐玄生气时也这样,这父子三人真的好像。
我往前一扑倚在他身上,下巴顶着他的胸膛,笑嘻嘻地说道:“所以嘛,百里大少别追究什么错不错的事情了。我好想儿子,咱们回家吧。”
他轻哼一声,微抬下巴:“放浪形骸,不知羞。”
我得意地嗤笑:“已经娶了,后悔也晚了。”
一阵沉默后,他的眼底终于浮起了清澈的笑:“逼良为夫,小女匪。”
“压寨夫君,什么事?”
“为夫要亲你。”
……
寺庙中,圆润洪亮的钟声再次响起,深沉而清远,回旋在碧蓝的天空中,袅袅不绝,犹如世间男女最真挚的爱。
第二天我们便回到了久违的家。
短短三月,两个小宝贝又长高了一大截,都快要抱不动了。见爹爹和娘亲回家,两个孩子哇哇大哭,抱着我们怎么都不肯撒手。见他们如此,我悔得心口发痛,怪自己不该狠心出门。
没等我们将孩子哄好,婆婆传话说有事相商,让我们过去一趟。两个孩子此刻一秒也离不得我们,我和飞墨只得抱着孩子一同前去。
长青园中变化颇大,原先乱七八糟的野草芦苇等东西已经拔了,泥土全部翻新,园丁正在种百合。婆婆的变化更大,几月不见,她瘦了一圈,双颊深深地凹了下去,身体单薄得仿佛要被风吹走了似的。往常眉间那股傲气十足的笑意也没了踪影,只剩下眼底满满当当的担忧之色。
女儿随夫君一起征战,丈夫身在兵荒马乱之地,家中又情况百出。婆婆向来顺风顺水,如今遇到这么多情况,也真难为了她。
见面后,她没多说什么,吩咐开饭。
席间,婆婆和飞墨在大桌上谈论生意和明天出门的事宜。我屏退丫鬟,自己坐在小桌旁帮孩子夹菜。两个小家伙刚学会用筷子,像两只小猪似的,呼噜呼噜吃得很香,撒得桌子地上到处都是饭。一边吃还一边用眼睛瞥我,明显在向我讨奖赏。
“虽说有我照顾,孩子到底是离不开母亲的,小书,你以后少出门。”婆婆终于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不管怎样,婆婆一直将两个孩子照顾得很好。再说这次出门心中有愧,所以我乖乖地点了点头:“媳妇记住了。”
她又道:“这阵子我实在提不起精神,小书你替我掌几个月家如何?”
我愣了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扭头看着飞墨。
他也看着我,脸上满是鼓励的神色。
可我还是心里没底:“婆婆,怎么让我管家,不是有那么多……”
婆婆不耐地打断了我的话:“你是百里少夫人,这家早晚要传到你和墨墨手上,你得学。老太太身体不好,不能让她知道家中的事。”
……
吃过饭,婆婆去婶婶那诵经,我们留在长青园看园丁种花。
婆婆怎么会让我管家呢?府里的女眷多的是。难道危急时刻,只有我这个本家媳妇靠得住?这么说来,我在百里府挺重要的嘛。
“脸笑抽了,小人得志。”不远处响起了一道戏谑的语音。
抬头一看,飞墨一手抱着初阳,一手抱着沐玄,盯着我笑得灿若桃花。春天的阳光和煦清透,映在他黝黑的眼眸里,泛开了一道道令人心醉的清澈波纹。
我白了他一眼:“大胆,掌嘴,现在可是我管家。”
话才出口,初阳一个激灵,用黑葡萄般机灵的大眼睛委屈地剜了我一眼,小嘴一瘪,哇的一下哭出了声:“不打爹爹,娘亲,不打爹爹……”
一面哭还一面乱扯他爹爹的鬓角,以加强语气。
这下可把我心疼得够呛,急忙冲过去啵啵啵亲了他好几下:“乖乖乖不哭哦,娘亲不打爹爹哦。”
可他越哭越厉害,连小脸都涨红了。
见哥哥哭个没完,沐玄也不甘寂寞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里的拨浪鼓敲他哥哥的头。
于是初阳哭得更厉害了。
于是沐玄加大了音量,想超过哥哥。
此起彼伏的哭声吵得人又气又好笑。
真不愧是某人的儿子,脾气和某人一样臭。
而身为罪魁祸首的某人一脸幸福状地看着两个嚎然大哭的孩子,笑得没心没肺。
我快气炸了,大声吼道:“别闲着,都是你惹的。”
“哦,要我帮忙?”
我有一种想扁他的冲动:“你这做老子的不管谁管?”
他笑得更加开心,把脸从两个孩子中间挤出来:“娘亲,香几个。”
“你索贿?”
“香几个,香几个他们就不哭了。”
“真的?”
“不信你香。”
反正没别的办法,就信他一次。这么一想,我捧住他的头,啵啵啵上啄了几下。
初阳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哭声渐渐小了下来。
爹爹挡在中间,沐玄敲不到哥哥,只好转敲他爹爹的头。可大概是因为他爹爹不为所动,敲起来没有征服感,所以他也慢慢压小了哭声。
飞墨得意洋洋:“娘亲,如何?”
“三个臭蛋。”我撇撇嘴,掏出手绢给儿子们搽脸。
飞墨开心地用下巴轮流扎着孩子们的小脸蛋,哼道:“臭蛋就臭蛋,反正有娘亲要。是不是,儿子,是不是?”
初阳沐玄终于破涕为笑,嘻嘻哈哈地躲着爸爸的胡子碴,两张小脸快乐得像刚刚绽放的金色太阳花。
看着调皮的父子三人,我情不自禁地想笑。春风带着特有的温煦,从我身边掠过,暖得让人心醉。
不管我付出了什么,有了这一刻,一切也都有了意义。
嬉闹间,飞墨道:“书儿,我明日寅时与肖师傅出门办事。这阵子,儿子和母亲,还有老太太,全辛苦你照顾了。”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出门,我会好好管家。”
说干就干,第二天刚送走飞墨,我便请冷姨和几位总管拿来了百里府账册。
仔细翻阅后,我的头有些阵阵发疼。
过年时百里家家族库房中有一千余万两现银积蓄,过年后这些库银被全部抽走救急。本来百里家家银与库银是分开的,就算没了库银还应有百余万两家银。但婆婆的花钱理念是“有钱不花赚来做甚?”。在她的带领下,百里家众人的生活何止是奢侈,简直叫挥金如土。
撇开几个正主,就拿炯叔叔家的第五房姨太来说,她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服用鲜榨玫瑰露,玫瑰必须是当日现摘的。这阵子玫瑰少,园丁就在玫瑰园中燃银丝炭催花。除了这项,她睡前还要用拥春城产的鲜兰草泡脚,每捆兰草连人工加运费耗银一两。
其他人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只喝雪顶水的,有每日用人乳洗浴的,有只穿素纱单衣的,乱七八糟,妖蛾子一大堆。
另外,百里家对下人好得令人咋舌。不仅吃穿住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一切全包,还有各种各样的奖励和福利,月钱也比别家高三倍。
所以现在家银仅剩六万多两。
合上册子,我慢理丝条地喝了一口清茶,问:“冷姨,这半年家里可有何重大事宜。”
冷姨道:“三月十二上房二姨太四十岁生日,四月上房大小姐该生了,还有炯少爷的四姨太也该生了,五月……六月老太太八十大寿。”
老太太八十大寿是大事,少不得要花一万两银子。还有这府中一千来号人吃饭穿衣,照这个花法,六万两银子能撑多久呢
暗暗计算了一下,我缓缓道:“从明个起,除了老太太一切照旧,一等主子的膳食花费每餐不得超过半两银子,二等主子不超过五钱,丫鬟仆人每人每餐不超过十五文钱。所有米粮统一从百里米行支取。绢帛用府中存着的就够了,不用再做新衣。另外,今年所有丫鬟奴仆月钱减半,少给的钱明天春天再补上。以后各处的月钱造册必经过我检阅后再行发放。其他所有乱七八糟的支取,一分一厘,都必须有我的印鉴才行。各位可有什么问题?”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只有冷姨一脸淡淡然。
半天,管吏事的王总管拱拱手,陪笑道:“少夫人,月钱减半,恐众人不服。还有开春每个奴婢必做两套春衣,这么多年向来如此,今年不做大家伙恐有微词。”
我微微一笑:“主就是主,仆就是仆,不听话的仆人交给人牙子即可。大家还有什么话?”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作声。
我点点头:“那就各自去安排吧,冷姨请稍等。”
等众人纷纷退下,冷姨道:“少夫人,有事?”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问道:“我想问冷姨,夫人对我此番安排会不会满意?我自己觉得应该能合夫人的意。”
闻言,冷姨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少夫人放心,夫人特地嘱咐我好好照顾少夫人,凡事都有我在少夫人面前挡着。”
果然如此,我自嘲地笑了起来。
婶婶,炯嫂子,那个不比我更让婆婆信任?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度过难关,势必要得罪平常享受惯了的三姑六姨,七姑八婆。聪明的大家闺秀们怎么肯干这种受人唾骂的傻事?所以,婆婆只能将事情交给我。
“少夫人还有何吩咐?”冷姨问。
我敛笑,盈盈下拜:“今后还请冷姨多费神帮孟书,现在没事了,冷姨忙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