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赶路心切,我没留心沿途有什么风光。不过我没什么可做的,肖伯伯安排一切。他在百里家几十年了,是飞墨和公公的武术师傅,也是总管冷姨的丈夫。整天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他在百里家地位很高,不仅我不敢与他作对,就连飞墨也不敢对他不敬。在路上,所有的侍卫都听他派遣,我提了几回意见,被他直接无视以后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慕容玉倒很兴奋,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围着司清打转。小丫头的攻势火热而激烈,抓每一个可能的机会接近司清,向他表示自己的好感。不过司清对她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对我的随行丫鬟反而更热情。有他们两个做伴,路途总算不那么无趣。赶了将近两个月路,我们终于进入了昆城境内。
昆城临近索朗国,当地民族众多,语言也和承天内地有所不同,肖伯伯老早就联系好了当地乡绅林员外帮忙。所以我们刚到昆城驿站,便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迎上来,规规矩矩地一作揖,小声道:“见过诸位。”
肖伯伯给我介绍:“这位是林家七公子。”
双方寒暄一阵后,没进昆城,直接赶往流沙郡。
林公子给人的感觉很好,个头不高不矮,皮肤白得将近透明,说话轻声细语,有条有理,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据他说,慕容玉描述的那个乱坟岗离流沙郡有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战乱时曾有一支残军逃到那里,在峡谷中歇息。不想连日暴雨,峡谷崩塌,将二千多人全部掩埋在里面,从此大家将那称作死人谷。流沙郡原本还算繁华,林家老屋就在城中。但由于山势不稳,交通不便,又因近年索朗和承天不和,朝廷撤掉了流沙郡,很多人家渐渐内迁至昆城。林家也是前两年才迁到昆城的,老屋里只有一对看家的老奴夫妻。
果然,越接近流沙郡,大路越凹凸不平,坐在马车上颠得人直反胃。走到一半,道路被山石挡住了,没办法林公子只好带我们从旁边的村子穿村而过。
村子里静悄悄地,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没见到一个人,只有几只狗对着我们的车队狂吠,仿佛所有的人都出门了。
走了一会儿,水声轰鸣,远处出现了一条汹涌澎湃的小河。小河流到一半,被一条奔腾的瀑布拦腰截断。瀑布倾泻而下,在下方砸出了一个大坑,坑中水花四溅,巨石翻滚。大坑旁边围着一大堆人,有男有女,或叉着腰慢慢地踱着步,或坐草地上,全都面无表情,貌似在等待着什么。见有人路过,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这边,眼睛里闪着鬼气森森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年轻少妇被绑在人群正中一架木梯上,衣衫不整,头颅低垂,像是已晕了过去。木梯周围燃着几堆纸钱,有人还在往火堆里添纸,青烟袅袅,将妇人的身体遮挡得模模糊糊。
另外一个年长妇人被两个大汉压着,跪在大坑边,正声嘶力竭地哭泣。
这场景太诡异了,我撩开车帘,叫停车辆,问后边骑着马的林公子:“林公子,他们在做什么?”
林公子抬起头,恍恍惚惚地看着我:“啊,大概是那个少妇不洁,要在正午太阳当空散魂之时浸猪笼,那个老妇一定是她的母亲,被抓来观看。这是昆城一带的习俗,夫人受惊。”
浸猪笼,听到这个词,一种很悲哀很凄怆很绝望的感觉像山一样向我压了过来。怪不得那些人的眼神犹如等待进食的秃鹫一般,毫无人性。将柔弱的女人肆意□□一通,再将其折磨致死,很好看是不是?无论她怎么哀求,都不肯放她一条生路,为什么那些人那么狠?
慕容玉愤愤不平:“谁说承天是礼仪之乡,杀死女儿,还让母亲亲眼观看,这些人简直禽兽不如。”她抓住我的胳膊,使劲晃了晃,“少夫人姐姐,我们得救那个女人。”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可还没等我开口,肖伯伯策马走到马车边,面无表情地劝道:“凡事都有礼法,那妇人犯了礼法,理应受惩以警后人,少夫人何必费心。再说这里山高路远,官府管不着。我们最好不要节外生枝,专心找药要紧。”
我咬了咬嘴唇,忍不住冷笑:“就算人家触犯了规矩,浸猪笼溺死人家倒也罢了,还要散去人家的三魂六魄。他们若是行得正坐得直,哪用多此一举,不就是怕冤魂缠身?一群懦夫,凭什么世人要尊守懦夫们制定的礼法?”说到这,我抬脚下车,给他行了一个大礼,哀求道,“肖伯伯,有钱能使鬼推磨,看样子这里的人手头不宽裕,几百两银子的事。百里家代代行善,救人一命胜修七十七座石桥,请伯伯救她一命,也算是为百里家积德。”
肖伯伯皱了皱眉头,像是有些不耐烦:“少夫人是主人,怎能对我行此大礼,在下照办就是。”他扭头对一个侍卫吩咐道,“你去办,二百两银子,超过便不管了。”说完,不再看我,纵马朝前面走去,车队也在他的带领下重新动了起来。
我在车厢里焦急地等待着,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渗出了冰屑。说实话,我并不关心那女人,我只是怕她在那些冷血人的欺辱下绝望地死去,就像孟书一样。
司清按住我的手,打趣道:“嫂子变温柔了,我还以为你会叫肖伯伯直接抢人呢。”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但我根本轻松不起来。
终于,那个侍卫策马回来,向肖伯伯禀道:“总管,已经办妥,花了一百一十二两银子。”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撩开窗帘,感激对那个侍卫一笑。却不经意看到远处山脊上站着一个女子,正静静地看着这边。一袭白衣,一头银发,带着白色轻纱斗篷,长长的衣摆在山风的吹拂下在她身后轻舞飞扬。
是她?我的心猛地一紧,急忙使劲眨了眨眼睛,再抬头看,山脊上空空如也。
这段小插曲并没有耽误多少时间,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了流沙郡。
整个县城冷冷清清。狭窄的石板道上长满了青苔,路上零星可见各式各样的家什,大概是人们搬家时遗落的。街道两旁的木房破破烂烂,很多房屋都已塌了,只剩几根歪歪斜斜的柱子和几块霉烂的木板。空气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湿漉漉的,带着微微的霉腥味,黏在身上无比难受。几个没精打采的老人站在门口,端着饭碗,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们一行人。
林家老宅在街东头,很大的一片宅子。墙头长满了野草,白墙上长满了斑斑驳驳,就连门前那对大石狮子都被青苔染成了绿色,只唯有门上那两个被人摸得乌亮的铜环还带着一点人气。
守院的吴老爹和吴大妈佝偻着腰,颤巍巍地将我们迎进了门。
宅子的主屋部分已经全锁住了,我们被安排在偏院。说是偏院,面积却特别大,光是院里的花园就占了好几亩地。不过花园已经被吴老爹夫妇改成了菜地,成棵成棵的大白菜长势喜人。卸下行李,我们便上了饭桌。肖伯伯坚持主仆不同席,和众侍卫丫鬟以及吴老爹夫妇在后院露天空地里一起吃。我,司清,丫头还有林公子在饭厅吃。
饭厅显然刚收拾过,空气中浮着一股刺鼻的霉味,不仅熏得人没有胃口,还凉飕飕的,有些冻手。
菜式很简单,炒白菜、醋溜白菜、白菜豆腐汤、白菜腊肉丝、辣白菜、蒸白菜卷、干辣椒炒熏肉、酸辣椒炖肚丝。
林公子坐在我对面,规规矩矩的拿着碗,一个劲地道歉。说什么天气凉了,找不到多少好菜招待我们。
看着这些菜,我忽然想起了还在川莫的时候,我们夫妻经济不宽裕。川莫的野生蘑菇极其便宜,所以蘑菇疯长的时节我便买了一大堆蘑菇。每天青菜炒蘑菇、酱爆蘑菇、凉拌蘑菇、卤蘑菇、豆丁蘑菇、蘑菇野菜小炒轮番上阵。菜式虽多,都是清汤寡水的,看不到几点油腥,无论怎么做都带着浓浓的土腥味。但飞墨总是大口大口地吃着,就像怎么都吃不够一样,看他吃得开心我也很开心。那时我知道自己拥有了一切,不管怎么样,我愿意跟他一辈子。
后来我们回了百里家,飞墨吩咐厨师,他的饭桌上绝对不能出现蘑菇这种东西,我才知道原来他对蘑菇早已深恶痛绝。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夫妻仍然感情很好。只是他已好多年没沾过蘑菇,我也好多年没给他做过饭了。百里家有花不完的钱,大冬天我们都能吃到新鲜的嫩笋。我再也不用担心晚饭吃什么,更不用担心孩子们吃不饱饭。
不过有时候,我居然会隐隐怀念在川莫的日子。没有辱骂,没有高高的围墙……
见我失神,林公子拉着袖子,给我夹了一筷肚子丝:“少夫人,这是昆城特产,用陈年酸红辣椒配上豆腐丝和酸茄子丝做的,您尝尝。”
我一尝,果然酸辣可口,鲜香爽脆,别有一番风味。正想道谢,突然发现四周一片黝黑,桌子上亮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油灯旁放着一碗酸辣椒肚丝。
林公子依旧坐在我对面,正拿着筷子给坐在我身侧的女孩夹菜。在莹黄灯光的映衬下,更显得他的脸干干净净。
那女孩身着一套浅橙色的裾裙,低低地埋着头,一个劲猛地扒饭,像是饿了许久。一双纤细的手腕在袖子下若隐若现,上面布满了一条条青紫的伤痕。两侧的头发松松散散地落下来,挡住了她的脸。
我知道自己又进入了幻境,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忽然,林公子低声说道:“以后别惹他生气,他脾气不好。”
女孩怯生生地点点头,两滴晶莹的眼泪穿过凌乱的头发缝隙,啪地一下落在桌子上。
“辣,水――”
司清的惊呼将我唤回了现实中,一定神,发现司清正大呼大叫地拍着嘴巴喊辣。
我正想笑,兀地听到了一道钝钝的声音,好似有小孩在低沉而缓慢地嘶吼:“额――”
我吓了一哆嗦,下意识扭头。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身旁正对连接着厨房的走廊,走廊中间点着一盏油灯,再深一点便是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厨房里根本没有人,谁在里面?
不过那声音响了一次便消失了,等了好半天也没再响起,会不会是我幻听?
林公子端着一杯茶走到我面前:“少夫人,请喝茶,吴妈的菜总是很辣。”
我收回目光,接过他手里的茶:“多谢。”
就在这时,那种声音再次响起:“额――”
“什么声音?”慕容玉也听到了。
林公子皱了皱眉头:“大概是野猫在叫,现在流沙郡到处是野猫。”说着走到走廊前,低低地吼了一声,“去,去。”
声音又消失了,果真是野猫,我松了一口气。
流沙郡很潮,一楼根本不能住人,我的房间是二楼最里边的一间主卧。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深棕色的地板油光滑亮,能照出人的影子。只是略微有些空荡荡的,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三进红木拔步床,高大的梳妆台上摆着一面雾蒙蒙的小巧铜镜,屋子中央是一套简朴的桌凳,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家具。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我已累得快撑不住了,匆忙收拾了一下便吹灯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尖细的轻笑:“嘿嘿,嘿嘿――”
睁开眼睛,屋里一片死寂,模模糊糊黑成了一团。正想闭眼再睡,心脏突然狂跳。
有什么东西在我脸上轻轻地扫来扫去,一下一下,痒痒的,凉凉的,就像头发的发尖。
我想抬眼向上看,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我一动也不能动,连眨一下眼皮都成了困难。
“嘿嘿,嘿嘿――”尖细的笑声再度响起,发笑的人貌似就在纱帐中。
我头皮一麻,好像有盆带冰碴儿的凉水泼在了我身上,连喉咙都冻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突然,远处模模糊糊地传来了“哼哼哈嘿”的声音,是肖伯伯。他每天凌晨都会起来晨练,就算在赶路时也不例外。
身上猛地一轻,眨眼间,无形的压力突然消失。就像原先身上压着什么很重的东西,突然被搬走了一样。
我急忙坐起身,大汗淋淋地喘着气。天已微微亮,朦胧的天光清晰地映出了窗户上的牡丹雕花。还好只是个梦,我定了定神,倒在床上,依仗着肖伯伯的吼声,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不顾肖伯伯的反对,和他们一起赶往死人谷。
出发时天刚亮,到达时天已完全放明,还难得地出了太阳。可即便是阳光,到了死人谷里也变得冰冷异常,鬼气森森。
山谷地形崎岖,刚进去时是一片乱石坡地,石头很不稳,踩上去咕噜乱滚。两侧的崖面像刀削似的齐,低低朝路中间歪着,似乎一阵风就会把它们吹倒。
正走得大汗淋漓,忽听吴大爷幽幽地说道:“当年有支军队,就被乱石埋在这下边。”
闻言,我身上的热汗立马变成了冷汗,似乎有丝丝缕缕的寒气,透过鞋底染到我的脚心。司清更夸张,一把搂住我的胳膊,一双水灵的美眸里泪光点点:“嫂子,我们出去吧。”
还没等我回答,慕容玉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怕,我经常和师傅到这类地方,我会保护你的。”
司清立刻没骨气地放开我,搂住了慕容玉的胳膊,把慕容玉高兴得眼睛鼻子都笑成了一团。
走过乱石坡,前方出现了一片圆锥似的谷地。谷地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陷坑,大约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宽。从上往下看,满目皆是横七竖八的墓碑,还有一些斜放在地上或斜插在土里的木板,以及一个个小土包。山风吹过,山石呜呜作响,犹如众多灵魂在窃窃私语,仿佛在责怪我们惊扰了他们的世界。
慕容玉走上前双手合十朝这些荒坟鞠了一躬,嘴里念叨着,像是在说什么请恕罪什么的。
肖伯伯一挥手,冲侍卫们喊道:“找,哪都不要放过,尤其是照不到阳光的地方。”
我也走过去帮忙,没想到他伸手拦住了我:“少夫人,你和司大夫慕容大夫回去,给我们准备晚饭。这里地势险峻,小心摔着。”
司清立刻附和道:“对啊对啊,咱们回去,反正这人很多。”
我白了司清一眼,对肖伯伯说道:“我也要帮忙找。”
他冷哼一声,收回手,不再管我。
尽管已经是深冬,谷中的茅草依然长得很茂盛,长长的,有的比人还高。黄黄绿绿混杂在一起,有的地方密得连人都钻不进去。我小心地扒开一丛丛茅草,仔细地搜寻着,遇到有名字的墓碑便点头暗道一声恕罪。
突然,脚下传来一道清晰的木板断裂声:“咔嚓。”
我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脚下响起了更大的一声:“咔嚓――”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体猛地一沉,眼前窜起了一股浓烟。不由自主地,我挥舞着双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双手却碰到了一堆冷冰冰的东西,软软的,长长的,像肉条。
“啊――”我吓得魂不附体,尖叫着想站起身,可脚下滑溜溜的,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忽然,肩膀一紧,身体被人凌空拎起。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定住时以对上了肖伯伯那张铁青的脸。
“叫你回去你不听?!”说着,他放开了扣在我肩上的手。
我惊魂未定,扭头看了看我摔的地方,顿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只见一个长方形的墓坑里,乱七八糟的棺材板中间,满满当当窝着一堆灰黑色的蛇。大概是在冬眠的缘故,都是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快回去,再掉坟坑没人救你。”肖伯伯又重复道。
这次我没敢反驳。
回到林家老宅,我守在厨房看吴大妈煮饭。想起刚才竟然在蛇堆里滚了一圈,我阵阵后怕。
两个随行丫鬟从小呆在百里家,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娇气。白天说什么也不肯进山谷,后来干脆坐在石头上抹起了眼泪。我气得牙根痒痒,又不能对这两个婆婆的亲信怎么样,肖伯伯只好让一个侍卫在谷外陪着她们。回到家,两人累得像蔫了的茄子,没精打采一声不吭。真不该带两个累赘出远门,我早早将她们打发去睡了。
天色将黑,一个侍卫带着几朵菌子回来。告诉我们,肖伯伯请侍卫们在城里的一家牛肉汤锅店吃麻辣牛肉,不回老宅吃饭。慕容玉看了看那几朵菌子,不过是几朵棺材菌。
吃过饭,慕容玉硬拉着司清去逛夜景,司清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自然一口答应。我还是打不起精神,只想睡觉。吴大妈很勤快,收拾完碗筷,又替我烧好了洗澡水,然后睡觉去了。
出门在外自然比不上在家方便,林家老宅的澡堂在宅子的另一头,要穿过几条漫长的走廊。我拎着换洗衣物,举着一盏油灯,轻手轻脚地走在漆黑的走廊上。
风有些急,卷得身旁院落中的枯枝败叶刷刷作响,一扇没关严实的窗户咯吱咯吱地叫着。孱弱的油灯在风中摆来摆去,像是一不小心就会熄灭。我不得不一边拎着竹篮,一边费力地罩着油灯。
“咯咯――”毫无前兆的,头顶上突然传来了阵阵怪异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黑夜里十分刺耳,像极了僵硬的骨头摩擦的声音。
我吓了一哆嗦,油灯随着我颤抖的身体一起不安地跳跃着。
别紧张,我什么没见过?
我咽了咽口水,举灯向斜上方看去,顿时双腿发软,差点坐在地上。
一个身穿鲜红喜服,套着一双白袜子的女人,轻悠悠无声无息地挂在天花板中央。天花板离地面很高,黑qq的,我看不清她的上身,只能隐约看见她的头颅低低地垂着,长发覆盖了脸颊,脖子后缠着一根绳索。
正在发呆,一阵吹堂风穿过,女子的身体慢悠悠地转起了圈,十根煞白的手指随着她的动作在袖口中若隐若现。
咯,咯……
怪响再次传来,原来那是绳子与房梁摩擦的声音。
死人了,我猛地回过神,顾不上害怕,急忙转身想去喊人。
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钝钝的闷响,脚下的楼板也随之一震。怎么回事,我慢慢地扭头,大吃一惊。只见天花板上只剩下一截空荡荡的绳圈,原先那个被挂在绳圈的女子直挺挺地站在门廊中央,仍然头颅低垂,长发覆脸,长长的喜服后摆铺了一地。
不管她是人是鬼,绝对来者不善,我拔腿就跑。
一阵急促的风声紧紧咬在我身后。
门廊很长,油灯早已熄灭。久未运动的身体在奔跑中咔咔作响,累得都快不听使唤了。可我不敢放松,只想赶紧跑到偏院。
忽然,双脚绊到了什么东西,我重重地摔倒在地,背后的东西已经扑了过来。我忍痛一跃翻身,提脚一蹬,可是蹬了个空。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卷着冷冽的寒气钳住了我的喉咙,霎时大脑一片冰凉,眼前漆黑成了一团。我努力定住心神,拿着灯盏重重地抡了出去。
只听“啪“的一声,我好像打中了什么东西,随即,喉咙处的力量猛地一松。我迅速张开嘴巴想呼吸,不料却猛地吸进了一口惊世骇俗的恶臭,顿时全身麻木。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恶臭,臭得我忘了所有的威胁,臭得我鼻涕眼泪一把下,臭得整个世界都快毁灭。我拉开衣襟,死命地吸着新鲜空气,可那股恶臭反而随空气一起滚入了我的胸腔,在我的身体里滚来滚去,不断膨胀。不是疼,不是痒,要比疼和痒难受一万倍。
要杀就杀吧,顾不了许多了。
我冲向院子,跪在地上扯起一把青草放在嘴里拼命嚼嚼,希望能挤出一丝清新的草汁。可什么都是酸的,就连草根上的泥土都是酸的。
身体越来越涨,仿佛连骨头都快裂开,难过得我连拔草的力气都没了,只能抱着双臂弓着腰,痛苦地呜咽着。汗珠顺着我的鬓角流进我的眼睛,刺激得眼睛像着了火一般痛。
突然,我发现眼前多了一团飘忽的亮光。抬起头,婆婆站在我面前,手里挑着一盏白灯笼,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地看着我。
我低声喊:“婆婆。”
刚一张口,几颗又苦又咸的汗珠就滚进了我的嘴巴,和嘴里的酸味混在了一起。
她为什么会到这,我根本没精力去想,我觉得自己已经快死了。
她蹲下身,将油灯凑到我面前,轻声一笑:“孟书,你是不是很难受?”
我无力地点点头:“帮我,找,大夫。”
“大夫帮不了你,只有死才能让你解脱。”她的声音如魔咒般诱人,“你自己了断,什么痛苦都没了。”
自行了断,我在脑海里努力搜寻这个词的意思,却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只要往自己胸口一刺就好,快刺吧。”
刺,那我就会死,不,我不刺,可身上的感觉生不如死。极度的痛苦下,世界在我眼中开始扭曲,就像一盘被混在一起的颜料,婆婆的脸也像蜡人一样开始融化、
“救救我,叫大夫。”我乞求着,使劲拧着自己的心口,希望能抵消身体的痛楚。
“我说过大夫帮不了你,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曾是被浸猪笼的女子,就和今天看到的那女人一样。”渐渐的,她的声音也变了样,语速缓慢而生涩,就像被卡住了磁带的放音机,“我儿子好心帮你洗刷冤屈,正名,娶了你。可你不贞不洁,令百里家蒙羞,还骗他说你爱他。为了你,我那善良的儿子手上竟然沾到了血腥,都是为了你这红颜祸水。”
“我没有,我没有。”我无力地反驳着,胳膊撑地向后挪,想离她那张已模糊成一团的可怖脸庞远一些。
“没有?”她步步紧逼,气息熏着我的脸,“你有,你忘了,你们杀的是谁?”
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被臭气融成了碎渣,大脑已经成了一团浆糊,只知道挥舞着胳膊:“别说了。”
可她不肯放过我:“你以为你能用他的命换来幸福,做梦。我既讨厌你,又喜欢你这个出气筒。接下来几十年,我会和家中女眷一起不停地折磨你,折磨你。你以为我儿子会帮你?他是我儿子,你只是一个外人。你的生活了无生趣,还不如早早超生。听话,自己了结,你就再也不用受这种活罪。我会好好照顾我的孙子,你不用担心。”
为什么想让我死,我捂住耳朵,哀求道:“不要说了,放过我。”
“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看看你的样子,我倒想放过你,可你以后怎么办。”
我的样子?
我浑浑噩噩地摸了摸脸,形状没什么改变,可摸上去湿漉漉的,举起手凑到灯笼边。已经化成一团的世界中,我自己的手那么清晰,手上一片嫩绿,还滴滴答答地淌着绿汁。再顺着手臂往下看,我发现自己身体上的每一个毛细孔都在往外冒着一种嫩绿色的汁水,连衣服都被浸湿了。
惊慌失措下,我甚至忘了身体的不适,搓着自己的手失声大叫:“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了?”
“你变成妖怪了,你觉得,我儿子会要一个妖怪?”
“是你干的?”
本能地扑向她,她往后一退,我摔在了地上。
朦胧中,她站起身,冷冷地一笑:“瞧你现在的鬼样子,怎么配和我争?”
我再也没有力气了,无助地缩在地上,身体毫无规律地抽搐着。源源不断的绿汁从我的皮肤里不断渗出,浸湿了身体下的土壤。思维像灰尘一样慢慢飘落,难道我就这样丑陋地死去么?
模糊,模糊,一切都变得模糊……
“你做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相公,我努力抬了抬眼皮,可除了一道模糊的白色身影,什么都看不清。眼泪冲开黏糊糊的面颊,顺着鼻梁滑下。
“救我。”我喃喃地喊道,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他慢慢地朝我走了过来。
婆婆闪身挡在他面前:“她中了别人的毒,又脏又臭,与你无关,这样最好不是吗?不要再管她。”
飞墨抬手将她扒到一边,可她身体一扭,挣脱了飞墨的手,冲到我面前,伸手抓住我的衣襟将我提起,扭头大声吼道:“不要傻了,这女人有什么好?”说着,她使劲晃了晃我,“我问你,我儿子请人弄死了你的情郎,你很恨他对吧,你恨我儿子对吧?你快说,你到底恨不恨百里飞墨……”
正说着,她再次被人扒到一边,我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拦腰抱住。
我不想让飞墨看到我这么难看的样子,可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扳正我的头,俯下身,将自己的嘴覆盖到了我的嘴上,几丝带着甘草甜香的液体从他嘴里流进了我的咽喉。就像冰雪消融一般,我浑身一个激灵,偏开头,对着地面咳嗽起来。
清甜的液体与身体内部的混沌相遇,立刻变成了一股火一般炽热的浊气,在我体内撞来撞去,这种争斗越演越烈,最后终于从我喉咙中喷薄而出。
“呕――”
借着倒在一旁的灯笼,我看到我正大口大口吐着一种墨绿色的酸水。出离的难过中,我抱住了旁边人的胳膊,吐得天昏地暗。
不知吐了多久,我什么也吐不出来了,身体重得像灌了铅。他放开手,我立刻狠狠地砸到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世界依旧模糊成一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大脑里全是空白。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想法都没有。
忽然,他停住脚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猛地转身,走过来将我打横抱起。
闻着他身上暖暖的香味,我沉沉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