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常府门外,王妃方唤汉王醒来。
汉王初醒,总有些回不过神。王妃见她外袍睡得褶皱,抬手在她衣上拂过,褶皱顷刻间消去,衣袍顿时焕然一新,连同困意重重的汉王,也衬得精神了些。
太常已携阖家出迎。三朝归宁,不止是女儿归家拜见父母,也是让家中亲眷见一见新婿的意思。
太常姓宋,宋氏族亲不少,今皆聚于太常府,要与汉王殿下攀一攀亲。
奈何殿下兴致缺缺,一下车,只与众人微微颔首,便携王妃朝府中走去。众人皆有些无措,太常略一蹙眉,一个眼色下去,众人便收敛了心神,紧随汉王,步入府中。
太常府,汉王数月前来过一回,彼时尚是夏日,园中绿意浓密,总有一股热烈的生气。今番再来,已是深秋,园中草木枯黄,家仆稍加打理,收拾了残枝败叶,那树便光秃秃的,那草便干瘪瘪的,空阔,且又冷清。
寒风在园中穿梭,冷意浸人。侍从见殿下打了个寒噤,忙取了斗篷来,替她披上。汉王乍一受冻,清醒了不少,身后冷风挡去,倒容得暖意在身上化开,她眨了下眼,望向王妃:“你可觉得冷?”
不等王妃回答,她便直接摸了摸她的手,自己感受一下。嗯,冷的。汉王做出判断,不必王妃开口,便取下身后刚披上的斗篷,转覆到她身上。
汉王年少,所用衣物也多是色彩明丽,斗篷是藕荷色的,领口两襟还镶了洁白的毛边,披在王妃身上,合身得很,并无什么不相衬。
暖意在身上漾开,直抵心头。王妃看向汉王,见她只满意于斗篷与她合身,并未发觉寒风吹得她自己脸都红了,心中既是温暖,又是无奈。
身后那些亲族见此,已展开了笑颜,王妃也不好在人前,与汉王推让,只得稍稍加快了步子,朝厅堂走去。
汉王与王妃出门时便已不早,此时恰好已是正午。
堂中已具几榻,食案上佳肴美酒,引人垂涎,堂中设有火盆,门口设有卷帘,众人除鞋,只着布袜入内,待宾朋各自入座,门口侍奉的婢子将竹帘放下,寒风便阻挡在门外。
数名婢子捧壶而立,往案上酒爵中斟酒。酒是暖过的,醇香扑鼻,入口则肚腹生热,浑身舒适。
太常为今日很下过一番功夫。他本就是抱着两头讨好的心思,怎会怠慢汉王?
汉王却只淡笑而已,无论太常如何殷勤,皆是淡淡应对,既不失礼,也不热络。看着客气,实则疏淡得很。
王妃就在她身旁,与她共享一张食案,见此心中也觉好笑。殿下在家中呆呆的,其实,她分得清人心好坏,她只是惧于应对罢了。
这样一想,王妃又觉心疼,在旁替她布菜:“殿下用些吃食。”
汉王刚饮完一爵,闻此,耷下眉梢,凑到王妃耳边,悄悄抱怨道:“太常真是烦人。”
王妃已与她说破了太常的盘算,汉王不觉高兴,反觉得愁,又望一眼太常,见他正悠然自得地观赏堂中歌舞,汉王摇摇头,叹了口气:“他好傻,我怎会有帝王之相?”
术士多是投人所好,太常官至九卿,却连这都不懂。
她声音压得极低,唯有王妃可闻。
王妃执箸的动作一顿,在案下悄悄按上汉王的手背,柔声道:“殿下且忍一忍,宴散了我们就回府,以后都不来了。”
汉王听到以后都不来了,像是被顺了毛的猫儿,眉眼弯了弯,又有了动力去应付太常。
她与王妃一处,太常与夫人一处,四人并列,居主位。
二人低声耳语,旁人观赏歌舞不曾窥见,宋夫人却时时留意她们。见殿下与王妃相处融洽,她气得肝疼。
宋夫人为太常继妻,总以正妻留下之女为心结。过去十七年不闻不问,尚且梗得慌,今她回来了,便更觉碍眼。太常有三子二女,除王妃,其余三子一女,皆为宋夫人所出。宋夫人深觉王妃碍事,她所出幼女,年已十一岁,若非她忽然回来,汉王妃之位等上两三年,便该是她亲女的。
眼下在这堂上受人巴结的,便该是她与她的女儿。
因此事,这半年来,宋夫人不知与太常争吵过几回。此时因殿下在,她为府中颜面,好歹收敛了些。然而汉王与王妃如此恩爱,她不禁又是一口怒气直涌上脑门,眼中都布满了凶恶。
听闻此女在舅家胆小怯懦,受了欺辱,绝不敢吱声,直到阿舅反复问起,方敢小声说上一句。如此软弱,她便是讽刺上几句,料想她也不敢回嘴。
宋夫人顿时恶向胆边生,待一曲舞毕,堂中暂静下来,她漫声道:“王妃身份尊贵,妾本不该多言,只是您在家中时,一向鲜知礼义,若在王府依旧如此,也坏我宋氏门楣,今日,妾便斗胆说一句……”
堂中霎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唯有宋夫人说着斗胆,却甚义正辞严的数落。
太常脸色铁青,既觉失了颜面,又恐见罪汉王。汉王身无职衔,但陛下为显仁慈,必不会驳他所求。他若今日觉得受辱,入宫去告一状,阖府上下都要不好!
宋夫人还在喋喋不休,汉王与王妃未出声,余下众人也不敢开口。太常心中发虚,一面暗暗朝汉王与王妃望去,一面就要出声喝斥。斥责之语还未出口,便闻得“啪嗒”一声,玉箸与食案相扣之音。
声音不大,却惊得众人心肝一颤,宋夫人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消了音,颤颤地望向汉王。
汉王搁箸抬眼,向四下环视一圈。她面上无怒意,眉眼也甚是平和,只那唇边似笑非笑的一抹微翘,使得众人忽生寒气,被她目光扫到,皆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
“卿家好教养,孤竟不知,孤的王妃还需劳动府上来教。”汉王目光淡淡地望向太常,笑意也散了些,眸中看似平常,那眼底却犹如深冬的寒渊,使人脊背上绽起一粒粒疙瘩,冷意从脚底窜到了脑门。
太常浑身一颤,什么都顾不上,忙避席请罪:“臣教妻无妨,冲撞殿下与王妃,望殿下恕罪。”
他一跪下,众人亦皆搁箸,不敢声响。宋夫人后知后觉地也跟着跪在太常身旁,颤着声,连连请罪。
汉王不语,望向王妃。
这般威风的殿下,与平日判若两人,直让人觉得陌生。王妃却毫无不适,对她轻轻摇首,望向她的目光里蕴着浅笑,一如往常温柔。
汉王抿唇,没让唇角翘起,回首与众人道:“罢了,莫要扫兴。”
太常夫妇忙拜谢,这一场便算过去了。众人为掩尴尬,连连殷勤劝酒,汉王推不过,只得多喝了几杯。
太常坐回榻上,心中那寒意竟久久未散去,他眼中猛然闪现精光,面上不怒反喜。汉王殿下方才之怒,颇有陛下风采,可见那句帝王之相,并非全无道理!
直到散宴回府,汉王已饮得醺然,她努力让自己走得直,醉意却不住地涌上。
王妃见身后侍从皆是男子,便亲自扶着汉王,汉王原不让人靠近,见是她,便一点也不挣扎,乖乖地任她搀扶。
那软软的小殿下又回来了。
登上车驾,关了车门,汉王忽然微微一笑,得意地望着王妃:“我方才学陛下,学得像不像?”
她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伴着酒意,笑得甚是欢欣。
其实不像,那皇帝气势内敛,便是怒火滔天也多不动声色,殿下学其形,而未得其神,略霸气外泄了些。王妃心知肚明,但她纵容,与汉王柔声道:“像极了。”
汉王一双醉眼,顿时便星星点点地溢满光彩,嘴角亦翘得高高的。她迷蒙地望着王妃,王妃扶她到身边,欲哄她睡一觉,谁知汉王忽然伸出双臂,勾住她的脖颈,软软的身子歪到她身上,小脑袋也蹭了过来,趴到她耳边,依恋地在她颈旁蹭了蹭,声音软糯软糯的,带着浅浅的酒香:“你看,我没骗你罢?我说了,会保护你的。”
这是她那日在去往宗庙的路上与她说的。王妃自是记得,只她并未当真。然而今日看来,殿下虽胆小,待人却是一派热忱,她说会保护她,便是真的会保护她。她力量微弱,但也会竭尽全力。
王妃来到她身边前,也曾想过,这应当是个心怀坦荡的人,却从未料到,她会如此赤诚地待她。
“是,今日全赖殿下相护。”
汉王便轻笑,醉意弥漫,她笑意还未绽开,困倦便涌了上来。汉王低头揉了揉眼睛,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王妃抱了她到怀中,摸了摸她的后颈,又软又滑,汉王被摸得舒服了,不再对抗睡意,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乖乖地将自己团起来,窝在王妃怀中,便合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