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仁, 竟救出一场牵肠挂肚。
君瑶终是放心不下, 又返西山。时距汉王下山已过去一月。
入了盛夏, 天况闷热,山林间草木茂密, 绿荫遮蔽, 比起山下,清凉舒爽。木屋是她离去时的模样。汉王去了一月,养伤那间屋舍中,她的气息已散尽,可见她不曾回来过。
君瑶一时说不上是高兴, 还是不高兴。
她胸口一块石头好似就此落下,汉王不来,再无瓜葛, 自是她所愿。然而她心间又有一道声音,隐隐道, 那小麻烦许是脱不开身去。
她是汉王, 身系良多, 失踪了许久,再回去, 必有许多事务要处置, 何况她方就国,汉王宫也不知建好了不曾,诸多属臣也要熟识,想来定是忙得脚不沾地。
这一猜想合情合理。君瑶却说不清, 究竟是果真如此,还是她情愿如此。
不论如何,她回来看过,便算了了一桩心事。君瑶在木屋中停留一夜,便欲离去,谁知隔日一早,闻得马蹄声嗒嗒,自山脚往山上来。
君瑶心念一动,施法隐去身形。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汉王方上得山来。
汉王着浅绯色圆领斓衫,戴了一小小金冠,足下登了双粉底皂靴,步履颇为欢快。山路崎岖,骑不得马,她牵着马,徒步登山。马鞍上悬着数个小包袱,还有一只大大的食盒,方寸之地,难为她能携这许多物事。
她孤身前来,并未带侍从。到得山上,她并未径直入门,于藩篱外止步,朝里张望一会儿,似是等里头的人出来。
等候片刻,未见人影。汉王踮踮脚尖,又往木屋中瞧了瞧,木屋门窗俱闭,窥不见其中情形,汉王挠了挠头,牵着马,在外唤了一声:“君姐姐。”
无人应她。
她等上数息,略略提声,又唤了一声:“君姐姐。”
依旧无人。
木屋就那么大,倘若其中有人,不会听不见的。汉王皱了皱眉头,小脸上显出疑惑来。四下一望,见一棵树,她牵马过去,将缰绳系在树上,自马鞍上取下食盒,在手中提着,穿过篱门,往木屋中去。
木屋有房舍四间,一作厨房,一是更衣之所,再是汉王当初养伤之室,最后便是君瑶变来用以自己打坐清修之处。
除却最后一处,余下三间汉王皆是去过的。她先去原先住的小室,将食盒搁下,再走到君瑶房门外,先是侧耳听了听,又在门外唤了两声,皆无动静。
君瑶迟疑须臾,张耳听了汉王心声。只听她心中喃喃:“不在吗?恐是下山去了。”
这么一想,许是说服自己了。汉王又退开去,返回藩篱外,将马鞍上的小包袱一个一个拎进来。
打开,林林总总的,什么都有。有一玉箫,碧玉所制,通身通透,上镂桃花,一端悬流苏,光是看一眼,便知价值连城。
汉王将它放在几上,笑眯眯的,心中道,这给君姐姐解闷。
再开一包袱,是两本话本,放到玉箫旁,心中还是道,这个也给君姐姐解闷的。
又开一包袱,里头是两只檀木匣子,开匣,却是环佩簪钗,这回她心中道,君姐姐戴了一定好看。
将带来的物事排排放,她又开食盒。
开了食盒,只见玉盏数只,都摆了色香俱上乘的糕点。她端出玉盏,面上略有愁色。
这个放久了便不好吃了。
来得真不巧,恰逢君姐姐出门。汉王小小的叹了口气,不过片刻,她又释怀,此番不巧,下回就巧了,她还要再来的。
如此乖乖坐在窗下等了一晌,仍不见有人来。汉王饿了。她在心中算了算时辰,上山一个时辰,下山一个时辰,便是两个时辰,下了山定是有事,再耽搁一会儿,恐怕得傍晚方能归家。
汉王摸摸肚子,将目光转到带来的糕点上,很纠结起来。纠结了一会儿,她竭力将目光挪开,垂着脑袋,闷闷的。
又过一个时辰,日影微微西斜,阳光恰好透过窗,照在汉王身上,她软软的耳垂,如玉一般,好似能透过光来,极是可爱。
汉王没精打采的。
君姐姐怎还不归家,她好饿啊。
汉王又将主意打到糕点上,她想,偷偷吃一个,君姐姐一定也会分我的,我吃分我的那份。
这么一想,仿佛合情合理。
汉王就这么将自己说服了,伸出手,拈了块做成桃花状的赤豆糕。糕中想是添了极为醇厚的牛乳,奶香袭人。好吃。她弯弯眼角,很喜欢的样子。
君瑶看得莞尔,赤豆糕香香甜甜的,倒与这小东西像得很。
一小小糕点怎能果腹。汉王将几种糕点挨个吃了遍,勉强觉得好些了,又继续等。
日影逐渐偏西,直等到了金乌西坠,也未等来人。汉王自榻上起身,站到篱门外张望,山间那小道冷冷清清,始终不见人来。
汉王由期望至失望,眉头一点点耷下来,很失落的样子。
君姐姐许是访友去了。每个人都有亲友的,亲友间需时常走动方能维持亲昵,人人皆要走亲访友的。
她这么一想,也未见释怀。待夜幕将要降下,她又入室内寻灯烛。
室内只一盏烛台,点亮,只小小一粒火苗。汉王觉得不够,便端着烛台往其余屋舍,欲再寻一灯。厨下无灯烛,更衣之所亦无灯烛,汉王到了君瑶那间房外。
她端着烛台,照了照门缝,朝里看了看,室内昏暗,看不清情形。门未上锁,只需一推,便可入内。
君瑶心头一紧,她房中只一蒲团,一矮几,并非居住的模样,殿下若入内,怕是要看出端倪。君瑶正欲往室内添些家什,林间清风徐来,憧憧树影晃了晃,发出嗖嗖声响,连着回音不绝,颇为幽森可怖。
汉王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便是黑黢黢的林子,林间好似还有一点一点的亮光,忽隐忽现,犹如鬼魅的眼睛,阴森吓人。
汉王吓得抱头鼠窜,逃回房中,紧紧关闭了房门。
一整夜,她坐在墙角,抱着那小小烛台不敢松开,亦不敢合眼。
至东方吐白,朝阳东起,朝晖撒遍大地,天地间亮起来了。汉王呆呆地眨了眨眼。熬了一夜,她眼底一圈青黑,面色苍白到了极致,愈发显得她的双眸圆滚滚的,使人心生怜惜。
君瑶陪了她一夜,几度欲现身,但一想,现身又如何?她一大妖,莫非还当真将这小东西圈养起来?便又忍住,只在汉王身边,静静看她。
在墙角坐了一夜,汉王身子都僵了,她站起身来,舒展了手脚,仍是坐在窗下,等君瑶回来。
这次等到了午后,再迟,便赶不上天黑前入城了。
汉王牵了马,低落地离去。她一步三回头,与来时的欢快截然不同,地上的影子都写满了失落。
总算是走了。君瑶心中滋味难辨,入汉王待过的那间屋舍,烛台摆回了原处,燃得只剩小小一截,玉箫、话本、钗环皆在矮几上,排得齐齐整整。
殿下空等一日,这一去,当不会再来了。君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
三千年,她心如止水,从未尝过这等滋味。
君瑶留在西山,道心似乎上了一阶,似有突破之相,然而她道行已满,又如何突破,心中便似遮了一团看不清,摸不着的迷雾。
不想,五日后,本以为不会再来的汉王又来了。
依旧是孤身一人,牵着匹马,今次她换了湖蓝的夏衫,带着一顶玉冠,马鞍上仍是挂了几个小包袱。
君瑶意外,想了想,犹是隐了身形。
汉王带了许多灯烛来,摆了满满一室,留了一夜。
纵使满室灯火,她仍吓得瑟瑟发抖,小小的人影,在烛光间,弱小无助。她知自己胆小,会怕,却还是留下。
此后每隔三五日,汉王便会往西山来一趟,偶有事务缠身,她一得空,便会往西山来。每回皆是兴冲冲地来,落寞地离去。
君瑶在旁看着,从冷眼旁观,到盼着她来。
夏去秋来,一季过去,汉王未等到君瑶回来。她心间隐隐不安,颇悔当初不曾问过君姐姐有何亲友,父母在何方。
她只知她名君瑶,住在西山上,救了她,将她照料至伤愈,而后不见了踪影。汉王居木屋,茫然而害怕,若是君姐姐不回来,她是寻她不见的。
可她明明说过会来的,君姐姐也答应了的,一诺千金,怎会失信?
汉王又燃起了信心,车马行得慢,外出访友,时日久些,也属寻常。
她复又静候。仍是每隔三五日,便来一遭。
如此,便到了冬日,汉王披上了大氅,戴上了毛茸茸的小帽。
临近正旦,汉王宫中需颇多事宜,她忙里偷闲,躲到西山来了。山林间压着厚厚的积雪,山道上结了冰,她走得十分小心,到木屋外,已是正午时分。
汉王在藩篱外朝里探望,只见庭中白雪平滑如镜,直漫过屋前木阶去,渺无人迹。汉王的嘴角就耷下来了,黑漆漆的眼睛闪了闪光,眼中含了泪。
君瑶呼吸一滞,殿下往日来见不着人,虽落寞,却不会哭的,不知今次为何,这般难过,莫非是国中有人欺负她了?
汉王抬袖擦了擦眼睛,踩着积雪入门。
进了她那间小室,室中陈设是她上回离去时的模样,烛台、摆件,无一件挪动。
汉王难过,吸了吸鼻子,刚刚擦去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低着脑袋,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一般,一面委屈地哭,一面抹泪。那眼泪源源不断,大半年的枯等仿佛都化作了泪,伤心地落下。
忽然,一温柔的声音响起。
“殿下,谁惹你伤心了?”
汉王一怔,以为出现了幻觉。她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望向前方,君瑶就在她的身前。
她摸了摸她的头顶,又问了一遍:“谁欺负你了?说与我听听,我来为殿下想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