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但是对于吴启思而言,他可能是最没有官威的“新官”了。
“华方”的总部大楼远在平城高新区,离平城大学新校区都还有一段距离。吴启思手里带的科研项目没完,升了副教授以后天天被邀请参与各种学术会议,如今兼职了“华方”负责人, 他的工作量直接上升了一倍,各种工作逼迫他在高新区和老校区之间来回跑, 吴启思没过几天,他觉得实在是力不从心。
为了照顾他的办公需求,学校这边权衡了一下利弊, 专门在平城大学老校区设立了一个“华方”的办事处。
吴启思的办事处办公室就在隔壁——朱和峰死后, 他的实验室设备已经被以江晚晴为首的这群科研人员分了个干净,只剩下一间空屋子。这屋子朝向好, 光线足, 空间敞亮, 摆上办公桌,还是挺有老板气派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吴启思不经常用。
吴教授对科研的兴趣远远高于经营,于是, 他还是待在原来的办公位上的时候多。
但是,他走马上任官升一级,明里暗里羡慕巴结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吴启思常常一出现在公用办公室,就被人一窝蜂的围过来恭喜, 这恭喜太热情,热情得吴教授生不如死,于是他越发喜欢呆在实验室,人也越发的冷酷无情。
不过确实如江晚晴所料——在她有意无意地提点过吴启思,此事可能与陈雅云有关后,吴启思就非常尽心尽力,哪怕他不擅长企业管理这些,他也没流露过一次“我撂挑子不干了”的消极情绪。
另一边,针对“华方”医疗卫生产业分公司的入股洽谈,也已经在何校长的主导下展开了。
因为涉及到后续“借壳上市”有关事宜,公司的账目必须清晰。
吴启思上任后,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干脆的砍掉了一些盈利不清晰的小项目,加快结束了一些耗时很长的研发内容,除了一些十分有把握可控的业务外,其他业务暂时不再开展,等到入股协商确定后再说。
这样一来,公司的人手也正好闲下来,配合盘点查账。
这天,江晚晴去找吴启思,却发现他罕见的没有出现在公共办公室,也没有在实验室,而是去了那威武气派的办事处。
江晚晴敲门而入,这才看见办公室里不只有吴启思一个人,还有另外两个女士。
这两个女士一个年轻一些,是个刚工作两三年的小姑娘,江晚晴不太认识。
而另一个,江晚晴就熟悉多了——这位女士叫周文敏,是严修筠征询了傅修远的意见后,从他那边调来的财务总监。
周文敏四十岁上下,整个人利落干练,带着职业女性特有的爽快精明,看见江晚晴进来,便对她笑了一笑。
周文敏为人谨慎,即使她和江晚晴早就相识,当着吴启思的面,她也没有和江晚晴过多攀谈的意思,而且非常识趣儿。
“吴总,大概情况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
周文敏说着,一递眼神,示意她旁边的小姑娘把东西递过去。
江晚晴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用一个大纸袋拎了满满一袋儿的文件,因为重,纸袋都有点变形了。
“这就是我刚才和您说的那些,我让小李都找出来了,您看后再给我指示。”周文敏说完一笑,“您还有客人,我先不打扰了。”
吴启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周文敏和江晚晴笑着告了个别,带着姓李的小姑娘一起走了。
看吴启思弯腰,江晚晴连忙搭了一把手,帮他一起把纸袋子拎上了办公桌。
这一上手,江晚晴就发现这东西真是不轻:“这什么?这么重。”
“公司那边的账。”吴启思把装订成盒的账目一本本排放到桌子上,却见江晚晴不动手了,“江老师怎么了?过来帮个忙看一看。”
公司账务牵连甚广,虽然江晚晴和“华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校企那边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流程,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这点儿“联系”靠的上的。
而吴启思愣了一下儿,体会到了江晚晴“避嫌”的意图,有点儿心累的摇了摇头:“没关系江老师,我找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些……刚才财务周老师走的时候,话你也听见了,这些账目,有问题。”
那……这些有问题的账目,他就亲自一笔一笔地看?
江晚晴没料到吴启思都到了负责人的位置,还要抓这么具体的工作,一时愣了一下。
但是没等江晚晴把话出来,吴启思就叹了一口气:“严教授正在跟何校长谈入股的事情,我不好直接给他谈这些,我叫你来,是想让你给严教授一点心理准备。‘华方’这边的账务,比我想象中问题多得多……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的投资选择。”
吴启思是个厚道人,他接任负责人后主持账务清算工作,这么一查,就查出来华方的诸多问题,从投资融资的角度,这个窟窿显然是会坑人的——吴启思就这么给了江晚晴一个直白的提醒。
但是江晚晴知道,严修筠决定入股,其实是建立在能够接受这个“窟窿”的前提下的。
她也不反驳吴启思,只是顺手接过了吴启思递过来的一份账目,坐下来翻开看。
“这些,还有这些……”吴启思一比划,“都是一些无法计提的坏账。还有一大批的账务,来源不明,去向不清,有的甚至在报销过程中存在明显的漏洞……尤其在老师上任后的几年,问题账目非常多,有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给领导。”
他说着,脸色颇为难堪地叹了一口气:“近一年多以来,这种情况有增无减,周老师跟我说,公司早些年的账目,虽然有一两条不清晰的,但是明显还有高手能帮忙做平,而这些年,账目上的漏洞变本加厉,就算是最会做账的老会计都不敢打包票说这账能平了……老师……我是说朱和峰,他就算不因为之前那些事事发而身败名裂,只清查‘华方’的账务,贪污渎职的罪名也让他无处可逃了。”
江晚晴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意外,低头翻了几本账,发现很多单子都被周文敏亲自圈了出来,以示有问题。
听见吴启思这么说,她也并没表示意外:“关于这个,我们早有心理准备,朱和峰的问题我们也会慢慢向何校长透口风,这个责任不在你,你不用这么大压力。”
吴启思闻言,半晌无言,过了几秒,他才再次开口:“江老师,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他语气郑重,江晚晴不得不停下来看向他:“您说。”
“你……和严教授,是不是和我叔叔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矛盾?”吴启思皱着眉,“我不是替我叔叔辩解,也不是站在他的立场替他委屈……我只是觉得,你们这么坚决的要取代我叔叔入股华方,不止是出于投资考虑,更像是一种针对。”
他说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太过直白的毛病又犯了,只能有点无措地抓了一把头发,试图解释道:“怎么说,我……”
江晚晴摇了摇头,直接否认了他这番有关“私人恩怨”的猜测:“我们跟吴先生没有矛盾,在此之前,我甚至没见过吴先生……入股这个提议,甚至不是我们提出的,而是我们一个朋友——你听说过金融圈很活跃的‘瑞丰’投资吗?‘瑞丰’的老板季绍钧是严修筠多年的朋友,这次入股、收购虽然一直是我们俩在学校出面,但事实上,想法是他的,主要功劳也是他的。”
吴启思眼神里有迟疑:“真的?”
江晚晴自觉在这件事上并没说谎,于是点了点头:“真的。”
吴启思得了她这么一句回应,微不可查地缓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暂时不想追究了。
“我父母去世后,一直都是我叔叔照顾我,其实,我不是没听说过关于他的传言——都说他在商业运作中,手段非常的让人无法接受。”
吴启思叹了一声:“连我妹妹——我叔叔唯一的女儿,都一直因为我婶婶的死怪罪他,好像在很多人的描述里,他都心狠手辣且冷血无情……但是,一直以来,他对我的照顾也都是真的,我只是……没有办法把别人叙述中的他和那个关心我照顾我的长辈联系到一起。”
人总是有多面性的,而展示给别人的,却不一定是哪一面。她可以理解吴哲茂在吴启思眼中的“慈祥形象”,但是这不代表别人叙述中的吴哲茂,就是不真实的。
对此,江晚晴无法置评。
吴启思眼神动了动,似乎有点艰难地又说:“我以前也是这样看待老……朱和峰的,但是他的事情,让我不禁怀疑,我看人的眼光,是不是一直都是错的。”
这个问题让江晚晴无法回答。
她只好浅浅咳了一声,继续装模作样地翻账本,一边岔开话题:“吴哲茂先生应该和你父亲的兄弟感情非常好,我也有叔叔伯伯,这种来自长辈的关心,我们做晚辈的人应当感念。”
吴启思顿了一下,纠结果然被带开了:“是的,我父母去世地非常突然……当时如果不是有我叔叔,我可能连毕业都做不到。”
江晚晴一点都不想聊吴哲茂,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问了些别的:“令尊令堂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吴教授你觉得我太唐突的话,可以不用回答的。”
“没什么不能说的,六、七年了,再悲伤也浅了。”吴启思说,“因为空难。”
江晚晴眼皮一跳。
六、七年前,空难……
什么想法在她脑子里一闪,稍纵即逝。
吴启思没有发现她表情的变化,继续说道:“我爸爸是咱们国家资格最老的一批民航飞行员,他后来其实已经不开民航客机的航班了,转开私人飞机……他本来已经想退休了,结果那次航行,出了事……他出事后,我妈妈赶去机场,结果路上……”
江晚晴的眼神满是歉意,不敢喝吴启思对视,低下头来:“对不起。”
吴启思摇摇头:“没关系。”
两个人突然都沉默下来。
江晚晴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居然问出这么一件事,一时又愧疚又心慌,她低着头,强迫自己把心思钉在账目里缓解尴尬,却不料,这一盯反而更让她心慌意乱。
如周文敏所说,与朱和峰有关的后期账目确实杂乱无章,连她这个外行都能明显的看出问题而往来报账单上,一个公司的名字出现特别频繁。
这个公司的名字长长的一串,是典型外国机构音译名。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让她异常熟悉,只是完全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人就是这样,越急于想起什么,反而脑子越是一片空白。
江晚晴讨厌这种感觉——她讨厌想不起东西的茫然。
倒是吴启思终于感觉到了气氛尴尬:“江老师……那个……”
“什么?”江晚晴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岔开了那个说不下去的话题,直接把公司指给他看:“吴教授你看这个,有关这个公司的账目出现问题的非常多,这是个什么公司,你知道吗?”
“哦,这家。”吴启思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一家英国公司,以前……我们这几个实验室的项目有好几个都跟他们合作过,他们设计实验方案,偶尔也会提供一些数据,派几个专家——这些事我很少参与,我师妹负责的比较多。”
江晚晴追问道:“现在呢?”
吴启思摇了摇头:“朱和峰一死……都撤出了。”
江晚晴心里毫无来由地一顿。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