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以消毒水的味道为主,混合了苦涩、绝望、死亡、离别……却也还有爱与希望。
当一个人身处医院的时候,她也许自己身在黑暗与深渊,但是她爱的人们,和爱她的人们, 都在有着光明的另一端——她不能把他们也拖进来,所以她只好向着他们在的地方, 毫不停留地、勇敢地走。
那些充斥着遗憾与鲜血的岁月是布满荆棘的枷锁,她即使遍体鳞伤,也要挣破。
熹微的光影就在前方, 那黑夜与迷雾里的噩梦, 也终将过去。
严修筠的脸在她的视线里渐渐清晰,她醒了过来。
江晚晴在严修筠的搀扶下, 挣扎着坐起身来。
她其实没有严重的外伤, 精神过度消耗后的昏迷让她身心俱疲。
长时间的昏睡让江晚晴嗓音沙哑, 她只动了动嘴唇,发出了几个简单的音节,严修筠就像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把眼睛哭成了核桃的天意抱了起来。
那是他们的孩子。
她摸着天意哭肿的脸,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我想起来了……我那时……”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她知道严修筠听懂了。
因为她看到了严修筠眼里感同身受般的痛苦。
“你……怎么做到的?”她问,“你怎么让我和天意都活下来的?”
江晚晴不知道,她最后画面里看到的严修筠其实不是错觉。
而对于严修筠来说,他的一生, 将不再有任何事情的悔恨程度,能够超越那个时候——他找到她太迟了。
江晚晴遗落的手机给了严修筠错误的指向,他利用一切办法绕开了那些堪称公路凶徒的飙车党,却只在定位的地方找到了苏月珊的尸体,和江晚晴那站满了鲜血的外套和手机。
随后,他和江晚晴彻底失去了联系。
那种绝望的疯狂几乎把严修筠逼疯了,他用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疯狂的寻找江晚晴,可是,他一边恐惧于听到他不敢听到的那些消息,一边寄希望于她还能够平安无事。
当他被告知有一辆危险的车辆驶近他家附近时,他本以为等来的是对方和自己的谈判,却不料等来的是逃出来的江晚晴。
车子直直撞在了路边的房子上,严修筠从完全碎掉的风挡玻璃里看到江晚晴的脸时,整个人都接近崩溃了,他疯了一样地要把江晚晴从残破不堪的车子里弄出来,救护车赶来后,医生和护士一度没有办法展开急救——因为他完全听不进去任何人说的话,也坚决不肯放开江晚晴的手。
最后是严书音赶来一句话骂醒了他——她说,你这不是在救晚晴的命而是在害她,你不要让她觉得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遇见了你。
这句话说得已经足够重,几乎成了他的心魔。
而后的一段时间,对于严修筠来说几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一般的煎熬。
江晚晴的情况非常糟糕,她的额前叶完全缺失,随后的车祸对她而言,更可谓雪上加霜,她在医院陷入了植物人同样状态的昏迷,可是求生欲和身为母亲的强悍勇气让她肚子里的小生命一直分享着她最后的生命气息。
医生束手无措,中止妊娠能减轻她的身体负担,但是几乎断绝了她最后的求生欲;可是不中止妊娠,没有医生敢说她全凭意志能支持这个奇迹多久。
二伯江仲祺当时尚在英国,他对于车祸的事情非常震惊。
但是江晚晴的车祸涉及了更严重的刑事案件——她的私人物品出现在苏月珊死亡的现场,出于案件调查的需要,警方和医院联合,对家属隐瞒了江晚晴的具体情况,因此他不曾知道,江晚晴曾经卷入过这样危险的事。江仲祺只知道江晚晴遭遇车祸,且状况不容乐观。
而傅修远的归来给了严修筠一定的支持,让他可以在这件事中,尽力为江晚晴的救治做最后的周旋,同时为江晚晴洗清杀害苏月珊的嫌疑。
江仲祺无法长时间滞留英国,而江家人也很快知道了江晚晴车祸的事情,因为签证问题,江晚晴的父母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赶到英国,因此他们派来了一个代表,来替他们看看江晚晴的状况。
那人便是郎玉堂——他是江晚晴的舅舅,同时也是个拿手术刀的医生。
严修筠用尽了一切办法摆平了警方,让江晚晴不至于背上杀人这样的不白之冤,可是江晚晴的状况,他瞒不过一个医生。
郎玉堂以亲属和医生的双重身份查看了江晚晴的情况后,立刻对严修筠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把严修筠堵在病房里,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顿,问他江晚晴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他的。
严修筠没有还手,也承认了这个事实。
郎玉堂几乎立刻脑补了一个江晚晴被始乱终弃,然后想不开出了车祸的狗血爱情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严修筠没有过好脸色。
但是在他更细致地检查过江晚晴的状况后,他发现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江晚晴身体的糟糕程度远远超过郎玉堂的预期,她不仅有车祸撞击造成的外伤,而她在遭遇车祸之前,竟然还经历过开颅手术!
而周围人对待江晚晴这个病人的微妙态度,也让郎玉堂很快就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些他不知道的麻烦,而他还能以亲属和医生的身份,随时为江晚晴做检查,这样顺利的事情背后,一定是有人为他摆平了很多麻烦后才能见到的局面。
那时,郎玉堂虽然对严修筠仍然带着偏见,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真相和他猜测的那些事,可能完全不一样。
于是他又一次见到了严修筠。
“我不想知道这件事的背后到底有什么麻烦,我也不想听你辩解自己有多么冤枉,我来这里,只想救晚晴的命。”郎玉堂说,“如果我们能在这点上达成一致,我们就聊下去,我不希望以后你在‘我揍过你’这件事上翻旧账。”
而严修筠说:“那是我应得的。”
倒是从那以后,他真的没有再提过。
江晚晴的状态实在让郎玉堂发愁,他和江晚晴一起鸡飞狗跳地长大且出了名的神经强韧,在看到江晚晴那个惨样的时候都觉得受不了,他觉得如果把江晚晴的父母这个时候弄到英国来,不仅对江晚晴的治疗全无益处,反而可能要多出两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
郎玉堂左思右想,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找人想办法,在江父江母的签证上动了点儿手脚,在短时间内阻止他们到英国来,同时发动自己在医学界能够想到的所有人脉,赶快给江晚晴出个治疗方案。
而那时候,严修筠那种行尸走肉一般的状态,让他愣是转变了原本的仇视态度,并且生出了一种没办法说清的悲悯。
郎玉堂在那段时间,时常觉得自己在拯救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如果江晚晴活不下去,她肚子里那个小的就别说了,可能这个大的也要跟着她们母子去了。
更何况,郎玉堂还听说,江晚晴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右小臂几乎是粉碎性骨折——因为她在车祸发生的一瞬间,用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很显然,她爱肚子里那个孩子,愿意用生命去保护他,如果治疗她是以损伤她肚子里那个生命为代价,她的求生欲可能会在他们意识不到的过程中消失——这是个玄妙而危险的信号,因为研究表明,昏迷的人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很可能并非一无所知,没有求生欲的她可能因此根本下不了手术台,而她如果死了,严修筠也是一副要生死相随的架势。
这简直是一个死循环,郎玉堂根本找不到完美的解决办法。
随着时间的流逝,严修筠的奔走到底也出了成效,围绕在江晚晴身上的那些麻烦彻底解除,她可以作为一个普通的病人,以自由的身份接受治疗。
可是郎玉堂那边对江晚晴的治疗进展并不乐观,他能请到的大部分专家都认为他要同时保下母子两人的想法是异想天开,围绕这一病例提出的方法,几乎都是拿掉孩子,尽全力保全母亲——甚至严修筠也是这样的想法,如果在江晚晴和孩子之间必须要做取舍,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江晚晴。
而这个所谓的方案在郎玉堂的眼里无异于饮鸩止渴,实行与不实行没有任何区别——江晚晴依然是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植物人。
只有郎玉堂的导师能理解他的焦虑与顾虑,并且认为他的顾虑很有道理,他觉得这种所谓的“稳妥”只是理想中的稳妥,实施起来实际是在杀人。
甚至于,拿掉了孩子,孩子母亲的情况从本质来说也不会有任何好转,甚至会恶化。
这位脑科权威的泰斗级人物不顾自己近八十岁的高龄,亲自飞到英国,组织了一次对江晚晴的会诊,随后,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手术方案。
连郎玉堂拿到这个方案时,都陷入了沉默。
然后他去找了严修筠。
“老师提出了一套办法,这个办法很可能会让晚晴重获新生。”郎玉堂说,“如果运气好,你们的孩子也可能活下来。”
严修筠看着郎玉堂,他知道对方话里有话。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所有的运气都在遇到晚晴的时候用光了,以致于他现在只能和命运对赌来博她的最后一线生机。
“根据这个方案,你们的孩子必须要在怀孕二十三周的时候出生——现在世界上最小的早产儿存活记录是二十二周加两天,他从出生就要住进保温箱,他可能撑得过去,可能撑不过去,你要有心理准备。”郎玉堂顿了一下儿,“而如果这个方案真的能成功,她必然会忘记你……你要保证,你和你们的孩子,余生都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严修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千钧巨石锤在胸口般的闷痛。
可是同时,他也有一种飞蛾扑火笑饮砒霜般的释然与轻松。
“她会重新醒过来吗?”
她能否回到当初,重新成为那个在茫茫人海里对他嫣然一笑的美丽女孩,重新回到她童话般的生活里去吗?
郎玉堂脸色沉肃,似乎是想给个保证一样的看着他:“我尽力。”
严修筠想笑一笑,但是很可惜,他努力了,但是他做不到。
但是她能活着,能重新露出笑容,已经是他不敢奢望的事了——哪怕那笑容再不属于他一丝一毫。
“好。”他说,“请你尽力。”
尽力让她忘记我。
也让我,可以不必成为她最后悔遇见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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