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压在唐艺惟心底多年, 无人可说。
外公外婆年事已高,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已经耗去了他们的全部心头血。
舅舅多年来一直自责,在姐姐去世后,多方奔走只为求一个“真相”, 但是几番折腾也毫无结果。
堂兄吴启思倒是个好的倾听者,但是吴哲茂其人, 在吴启思和唐艺惟面前,浑然是两幅面孔,他对唐艺惟母女有多糟糕, 就对吴启思有多好, 所以在吴启思的印象中,叔叔和堂妹之间一直只是“有点儿误会”, 他的努力方向, 也主要着重于“恢复亲情”, 背后那些涉及到杀母之仇的恩怨,唐艺惟不知该怎么去跟吴启思说清楚。
萍水相逢的很多朋友并不知道唐艺惟是声名赫赫的“平城首富”独女,而知道她改名换姓原因的少部分挚友,也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揭开她心里这道伤疤。
母亲的死因“存疑”, 这些往事就更是成了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唐艺惟在母亲去世很长一段时间后,都仍然还会梦到母亲,梦到她面无表情的坐在晦暗的客厅里,梦见她那直愣愣的、无神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仿佛是在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为她伸冤。
那段时间, 她身陷梦魇。
外公和舅舅曾带唐艺惟接受去接受心理治疗,甚至连一些迷信的办法都用上了,而唐艺惟年纪太小,受到的刺激太深,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好转。
唐艺惟的精神状态也让唐家人意识到,如果他们再抓住唐女士的死因不放,不仅可能很难给死者求一个明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逝者的冤屈,不仅拿吴哲茂这个罪魁祸首无可奈何,反而会让唐艺惟的精神先一步崩溃。
慢慢的,唐家人不再提起唐艺惟的母亲,唐艺惟也不敢再在亲人面前提起她,一家人彼此之间就这么维持着小心翼翼的“相安无事”。
时间倏忽而过,唐艺惟几乎以为自己都忘记了母亲,忘记了那些冤屈和恨意,而严修筠的到来让她意识到,其实那些事,根本没有过去。
而讽刺的是,眼前这个原本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竟然是她唯一可以肆无忌惮的讲述这些事的人。
唐艺惟在严修筠体谅的沉默中,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再次开口时情绪已经稳定很多,只是因为刚刚哭过,让她原本清爽的声音带了些许鼻音。
“抱歉,严教授。”她调整了一番情绪,谢过了严修筠再次递来的纸巾,“当年,我母亲去世后,我舅舅不止一次地要求警方立案调查吴哲茂,但是……我也说不清是吴哲茂用了手段,还是真的证据不足,总之,虽然他杀害我妈妈的动机明确,而我妈妈死得也确实蹊跷,但是……法律手段拿他无可奈何。您问我觉得他逍遥法外也没有关系吗?……我怎么可能觉得没有关系,他伤害了我最亲的亲人……但是,我真的拿他没有办法,不然我不会等到今天都毫无行动。”
“恕我冒昧。”严修筠道歉在前,“我听说,当年法医的鉴定结果,显示您母亲死于手术不良反应导致的心脏骤停。”
“说实话,我不清楚,我只是模糊地知道,我母亲死于手术并发症,至于是什么并发症,我没有看过尸检报告,事情也过去得太久,我想不起来了。”唐艺惟摇了摇头,“和法医那边对接的事情,大部分都是我舅舅在做,母亲去世后,我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他们怕刺激我,所以很少跟我详细说这些。”
严修筠点点头,表示理解。
倒是唐艺惟静静想了一会儿,突然有所疑惑地皱了皱眉:“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严修筠:“请讲。”
“严教授,您是我哥的同事,您也是生物科学的研究人员吗?”
严修筠点点头,虽然暂时,他还不知道唐艺惟为什么提起这个。
唐艺惟欲言又止地顿了一顿,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您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药物或者什么物质,是能造成精神方面的疾病的,或者把人变傻的?”
严修筠听了这个问题,顿了一下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您知道什么?”
唐艺惟眼神闪了闪,微微皱了皱眉。
“我觉得……我妈妈可能吃过一种药。”唐艺惟显然对这件事并没把握,此时描述出来,一是出于对往事无人可说的倾诉,二是尽自己所能的,想要帮点忙,“当时我妈妈接受手术,是受了吴哲茂的哄骗……反正在吴哲茂的描述里,这个手术就像去做个脑部ct一样简单,但是,从我妈妈出院后的状况来看,那是个很大的手术。”
严修筠顿了顿:“你妈妈当时是什么病?”
唐艺惟眼神闪了闪,还是没有隐瞒。
“她精神状态不好,一度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唐艺惟说,“大概就是俗称的,精神病……可是我妈妈不肯承认自己得了这种病,也不认为这是一个终身疾病,她一直在寻求办法治疗,任何治疗手段都愿意尝试……吴哲茂可能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严修筠一顿,手握成拳。
但是他面上不显,只是略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你继续说。”
“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唐艺惟对此其实有点茫然,“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儿,我妈坚决不让我去医院照顾,都是让吴哲茂全程帮忙——我说过,那段时间吴哲茂为了报复,和我妈的关系还不错,我妈认为他是收心了。所以手术期间发生了什么,除了吴哲茂,没人知道。”
“手术以后呢?”
“说实话,我妈从医院刚回来的一段时间……她的状况非常不错。”唐艺惟有点儿艰难的回忆当时的情景,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有那么几天,非常的平静、安和,不吵也不闹,我放学回家,经常看到她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被我的声音弄醒后,还会对我笑一笑……”
“她那段时间反应有点迟钝,也总是睡着,我一直觉得那是手术对身体有损耗的正常反应……”唐艺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直到有一天,因为学校突然停电,所以我们放学比平时早了一节课……我早早回到了家,正撞见吴哲茂在让我妈吃药。”
严修筠问道:“唐女士术后不吃药吗?”
“吃,但是她吃的药,我每一盒都看过,还自告奋勇,帮她每天分好量,放在固定的地方……我一心觉得,那些药吃完了,我妈妈就会好了,我们家也会好了……”唐艺惟说着,皱死了眉头,“但是那天,吴哲茂给她吃的药,我从来没见过。”
“你追问吴哲茂那是什么药了?”
唐艺惟点点头:“问了,他说那是进口药,他托了朋友,才从英国搞回来的,对手术后恢复有好处,并且说这药贵,不让我碰。”
“你信了?”
“潜意识我是不信的……有一次,我趁着他不在家,在家里找过那个药,但是翻遍了我们家所有可能放药的地方,也没找到。”唐艺惟抿了抿嘴,“我跟他不算亲近,所以找不到,也不会去问他。但是后来,我妈妈术后的状况就不断恶化,她慢慢变得不是那种宁静的状态,而是……很渗人,她看我的时候,我总是有点怕她,又过了没多久,她就去世了。”
严修筠双手交握,身体从沙发上直起来,微微前倾:“你有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件事?”
唐艺惟点头:“我跟我舅舅说过……我舅舅也觉得这件事很可疑,可是一来,吴哲茂矢口否认曾给我妈妈用过多余的药,坚称我妈妈吃的都是医院配发的常规药物;我后来偷听我舅舅和外公说话时听他们提到过,我妈妈的尸检报告显示,她体内没有多余的可疑成分,在权威报告面前,我舅舅也有点沮丧,觉得当时我还太小,记错了也有可能,所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药物。”严修筠点头,拿起手机,将【术后药物】四个字,用微信发给了江晚晴,自己则对唐艺惟点了点头,“好的……唐小姐,你记得其他的细节吗?”
唐艺惟的表情,显示她确实在努力想了,但是很遗憾,她把这些事颠来倒去地在心里折腾了无数年,能想出来的疑点,早就被她一一推翻过了,所以她只能徒劳的摇了摇头。
严修筠干脆挑明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主要问题:“您知不知道一个人,叫做吴雅兰?”
可对唐艺惟而言,“吴雅兰”这个名字显然有点儿陌生,因为严修筠看到她茫然的怔了一怔,随后摇了摇头。
“这是谁?他的情人?还是……他姓吴……吴哲茂的亲戚吗?我不知道这个人,据我所知他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一个哥哥——是我大伯、我堂哥吴启思的父亲。”
严修筠的心突然沉了下去,面对唐艺惟疑惑的眼神,严修筠还是解释了一下儿:“这个人是吴哲茂向英国投资的主要政治保障……简单一点说,这些年来,吴哲茂洗白的资产基本都来来源于这个女人,吴哲茂是这个女人的财库,这个女人是吴哲茂的后盾,他们之间的关系,互相依赖,互为退路。而据我了解,她很可能是吴哲茂的妹妹……我站在自己的立场,需要瓦解他们的联盟。”
唐艺惟的脸色一下变得有点震惊。
从唐艺惟的脸色而言,严修筠确认她是真的对吴雅兰和吴哲茂之间的亲属关系不了解,而不是有意隐瞒。
严修筠的心沉了下去。
他想要追溯的往事,虽然有点进展,但是进展并不全然顺利。
唐艺惟的眼神飘了飘,显然十分地心不在焉,也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甚至有点抗拒地抿了抿唇。
严修筠心里也有些遗憾,叹了一口气。
“是我打扰了,如果您还能想起什么,请一定联系我。”他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来,“我想……我该告辞了。”
唐艺惟愣了一愣,起身相送,她心不在焉地送严修筠走到门边,突然站住了:“严教授,您介不介意我问一句……您为什么要来追查吴哲茂的事情?明明……您跟我堂哥的关系应该还不错。”
“两码事。”严修筠一瞬间明白了她的心不在焉是因为什么,“唐小姐,您憎恨吴哲茂,是因为她利用并伤害了您最亲近的人,但是您会因为吴哲茂对你哥哥好,就连吴启思一起恨吗?”
唐艺惟不懂他想表达什么,只是看着他,似有警惕的摇了摇头:“我哥是个相对单纯的人,且一直在暗中帮我,我很感激……我妈妈的事,他并不知道,也不曾为吴哲茂辩白过,吴哲茂的错更不是他的错。”
“一样的。”严修筠道,“我和吴启思教授依然是朋友,但是,吴哲茂作为帮凶,伤害了我最亲近的人……我并不准备看在吴教授的面子上放过他,也不会因为任何人而迁怒吴教授。”
唐艺惟眼神闪了闪。
严修筠直直地和她对视,被她不着痕迹地闪开了。
严修筠心里一动,却仍然按照原本的打算,点点头,礼貌的转身而去。
他推开唐艺惟家的门,心里数着离开的脚步,数到第十步的时候,被唐艺惟叫住了。
“严教授。”唐艺惟在身后唤他,“您说,您是想让伤害过你亲近之人的凶手和帮凶付出代价,而不包括别人……是吗?”
严修筠转过身,点头道:“是。”
唐艺惟的手抓着门框,显然在心里有一番挣扎。
“我……我可能知道过吴哲茂的这个妹妹。”唐艺惟最终说,“一些事,可能对你想达到的目的,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