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梅山庄内无人担心,不代表其他人不会担心。
自杜承晏归京后,慕容隽一路回了姑苏,干脆过起了隐居的日子,天气晴好时在家中整理整理古籍,偶尔雨打芭蕉之际,便箬笠蓑衣在水榭边直钩垂钓,权作修身养性,闲暇之余则教导一下侄女儿的医术,被慕容芷以酗酒伤身软语要求禁酒后,便干脆以茶代酒,提炼提炼丹药,过得好不自在。
不过很快不省心的事情就找上了门。最近慕容隽在古籍中偶有所得,拿各种动物试药试得不亦乐乎,有几味药正好被消耗得一干二净。慕容隽兴起之时,又不愿离开一步,城里的药材铺子里多是以次充好,别的下人他又不放心,也只有这个侄女儿在挑拣药材方面能比得上自己了。
这一日,慕容芷原本是去采买御米壳的。御米壳主治久咳、久泻、腹痛,然而此药不宜长时间服用,否则如若上瘾,后果不堪设想。慕容隽欲以此物入药,却想要去除上瘾之患,少不得多方尝试。附近几家药店被他掏了个空,慕容芷也只能去城里最大的药店王氏药铺看看了。
王氏药铺始建于洪武年间,作《昭君出塞图》的淡如居士幼年便是在此打杂。淡如居士“当时其年纪尚髫,而药物逾千品皆能记忆,且拿药无所遗漏”,可见王氏药铺药品之全。淡如居士故去虽久,清名犹在,王氏药铺在姑苏一带也算是声名远扬,却鲜有人知,数年之前,王氏药铺早已换了主人。
拿着慕容隽的手书,慕容芷刚要和掌柜的去后院拿药,就听到了一个让她连药都顾不上拿的消息。直接交代掌柜改日派人送药,慕容芷当街施展轻功,一路赶回了家中,径直奔向丹房,刚一进屋,就劈头丢下一句话,“我要去京城找师兄!”
慢条斯理地把看好火候的任务交给一旁的小童,慕容隽直起身来,淡淡扫了她一眼,“既然知道回来,干嘛还要巴巴地跑去,大燕公主的气度哪里去了?让你带回来的东西呢?”
“可是,师兄他,他要和白云城主决战了啊!就在九月十五!”慕容芷跟着西门吹雪去过白云城,也见过那位白云城主。那时候她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索性在下船换车马的时候告辞归家,当时师兄和白云城主的关系明明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慕容隽倒是没有太过意外,叶孤城与自己见面不过寥寥几句话便要慕容隽拔剑,可见其人嗜剑如命,加之自家徒儿虽然于医毒之术所行甚远,本质上还是个剑痴,两人虽然天南地北,然而终有一战,只不过迟早而已。不过既然侄女儿问了,他倒也不拖延,直接传书万梅山庄,向段总管问个明白。
信回得很快,也很简洁。展信读罢,慕容隽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斥了一句“胡闹”,拈着信纸来回走了半刻,原本打算写信给杜承晏,终究还是没打算用朋友情谊去赌杜承晏对叶家小姐的痴心。最后用力握了握拳,还是唤过一直被勒令呆在丹房里的慕容芷,去凭虚小筑把双鱼戏水佩拿来。凭虚小筑是慕容隽旧日所居,然而近些年来,早已荒废,乍闻此言,慕容芷亦是一惊,然而长辈之命不可辞,终究还是在凭虚小筑的琴房里把那玉佩寻了回来。
玉佩入手,慕容隽摩挲着上面的纹理,沉重地叹了口气,颤抖着提笔写了数封书信,然后一封封撕碎,最后仅仅落笔了寥寥数字,珍而重之地封缄严密,让慕容芷连同玉佩一并送到崔府去。看着侄女儿一脸不解地拿着玉佩离去,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此事既了,你我终究算是两不相欠了。”
凭着玉佩,慕容芷轻易见到了崔府的管事,那人拿过信,恭谨地说了一句,“给大小姐的信,我们会尽快寄出,还请姑娘放心。”便客客气气地让慕容芷离开。少顷,一只灰色的鸽子轻快地飞过院墙,直奔京城而去。
原本是喧闹的夏日,钟粹宫中却是一丝蝉噪也无。熏热的夏风吹过迂回的长廊,透过森森的凤尾竹,然后再经过重重珠帘的洗礼,到了室内,已经不带丝毫暑气。青衣的小太监刚刚进入殿内,就被门口的宫女扯到一边,低声道,“噤声,陛下不知在前朝受了什么气,娘娘好容易才劝了过来,方才刚服侍陛下睡下。”
阮昭仪进宫之际,虽曾缠绵病榻多时,为同期进宫者所讽,然后来居上,自承恩以来,多蒙圣宠,不到三个月就连升两级,由选侍升为才人。进宫不过数载,已然贵为昭仪,列九嫔之首,仅次于皇帝的原配太子妃,如今的贤妃。而贤妃性情耿直,早失圣宠,比不得阮昭仪温柔解语,兼之太后亦对阮昭仪疼爱有加,故而隐隐已是后宫之首。便连一些前朝之事,偶尔皇帝私下里也会和阮昭仪言笑一二。而之前曾对阮昭仪出言不逊的同期秀女,却都已经死在了掖庭。
小太监名唤福顺,正是太后宫中崔姑姑的心腹。他也不是第一次来钟粹宫了,甜甜地喊了声好姐姐,从袖子里拿出几两碎银,软语求道,“崔姑姑说了,她找昭仪娘娘有急事,还望姐姐替奴婢传个话,不然奴婢委实不好回去交待。”这宫女也不是不知道自家主子与太后宫中的崔姑姑交好,崔姑姑既是有急事,这小太监嘴又甜,见了银子便也欣然收下,指点了福顺路径,让他去侧殿找钟粹宫的掌事宫女采薇。
采薇正在泡茶,思及皇帝今日在前朝着了恼,又与自家主子缠绵了半晌,醒来定会口干,她取了新鲜的杭白菊放入青玉盏中,用银壶里的热水冲开,见门外有人碎步疾行而来,便放下了手中的银壶。恰在此时,重重帐幕内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采薇,扶我起来。”
扶着采薇的手,帐内的女子披散着一头乌绸也似的青丝,赤着双足,就这么盈盈走了出来,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清秀,就像她拨人心弦的吴侬软语一样。被她春水一般清透的眸子望着的时候,就如同被春日调皮的柳叶吻过脸颊,酥麻而享受。而此刻,这春水般的眸子,落在了跪在殿门口的福顺的身上。
隔着湖蓝色织暗花竹叶的纱帐,福顺重重磕了一个头,给阮昭仪请了安,然后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串嵌珠点翠金坠,采薇接过端详了片刻,恭谨点头道,“确实是崔姑姑的意思。”顺手取过坠子,阮昭仪幽幽道,“你家主子派你来,却是要传什么话?”
“主子说了,死了的鸽子又活了过来,说是,您知道的。”福顺也不敢抬头,俯身回话道。
“什么?”福顺听不出来,采薇却是知道自家主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内心已是波澜暗涌。略抿了一下唇,阮昭仪矜持地点了点头,淡淡道,“回去回你家主子,这事儿我知道了。”从腕上褪下一只琉璃镯子交给采薇,采薇接过,转递给福顺。
福顺膝行而下,渐渐去得远了。采薇犹豫了一下,看着已经在换下寝衣的主子,低声劝道,“陛下还在这里,主子真的要去?”
转过身来,示意采薇为自己着衣,阮昭仪微微一笑,带着三分苦意,“别人劝我也就罢了,采薇你是自小跟着我的,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思,陛下醒来,只说太后传我去服侍也就是了。”
“可是,这么些年,主子难道还不曾放下?”
“放得下又如何,放不下又如何,别忘了,我应了清秋的。”抬手拔下紫玉镶明珠的流苏簪子,换了一支点翠双蝶珠钗簪在发间,阮昭仪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