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子的眼神顿时暗淡了下去。忽然就听不得这个名字，急急的转移话题：“你怎么变成女王了？”

默舞看她一眼，眼神中是了然的神色，却顺着她的提问答道：“那天，我返回沉城，想陪着父王一起死。那时沉城正在崩塌。从里面逃出来的水妖兵却死死的拉住了我，不准我去。所有的水妖都聚集在了我的周围，跪下来，说他们不能没有一个王，失去王的水妖族只会分崩离析，走向覆灭。他们希望我能承袭父王的位置，领着水妖族人生存下去。看着一大片跪在面前的族人，我也不忍心丢下他们，就答应了。领着他们回到族人多年来一直居住的栖息地，并召唤作反的水妖们放弃抵抗，回到栖息地来。也正是因为这样，龙族的平叛才会那样顺利的进行。在平叛的过程中，漓下了一道命令：对于水妖族人只可驱逐,不可弑杀。我知道他这是念着我曾经助你们离开沉城,有意放我们一条生路.对于他的宽容,我和我的族人非常感激.大批的水妖从止境城和其他城镇中撤出，无处可去,都聚集到了这里。”说到这里，默舞拉起她的手：“走，带你去看看我的王国。”

拉着她一路游上王宫的上层――没有楼梯，楼层之间只有圆圆的通道连接，因为水妖不需要楼梯。来到王宫最顶层，那里有个探出的平台，两人来到平台上，基本可以俯瞰整个水妖聚居地。这一看，橙子不由吃惊的“哎呀”了一声。

“这么多水妖啊！”她惊叹道。水妖的聚居地并不大，建筑也不是很多，可是水妖却多的惊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密密麻麻，看样子只有少数才能进到房子里，大多数都在大街上徘徊，有的甚至席地而卧。“这……这……”

默舞苦笑了一下：“看到了吧，太多了。过去的千百年里，水妖族一直做为龙族的奴仆，与龙族生活在一起，住在聚居地的不过是一小部分族人。所以聚居地的建设也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规模没有扩大。这下子突然全族都聚了过来，真是住不下了，要想短时间内把房子盖起来，让大家都能有窝住，还真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事情。”

“哎呀，那岂不是有很多水妖要睡大街了。”

“睡大街还是小事。关键是食物变得紧缺！”默舞扶额叹息，“水妖们已经习惯了跟龙族一起的生活，他们为龙族工作，龙族给他们提供住处和食物。突然一下子让他们恢复到自己找食的生活，很多水妖都适应不了，有的连条鱼都不会抓！现在的情况，只有老人和孩子先吃饱，壮年的水妖就只能半饥半饱着到处找食物。唉，这样子下去可怎么得了。”

橙子也替她发愁。绞尽脑汁想办法……忽然眼前一亮：“你有没有打听一下，龙族少了水妖，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呢？”

默舞一愣：“这我倒不知道。这次造反算是把龙族惹恼了，族人们哪有敢靠近的，要是被抓住，说不定会丢了性命！”

橙子嘿嘿一乐：“我猜，没了水妖，龙族也是一片混乱。”

默舞眨巴着灰眼睛，若有所思。

橙子的口袋里忽然传出说话声：“没错没错，乱套啦。”

橙子伸手将说话的小壳掏出来托在手心：“怎么个乱套法？说说看。”

小壳说：“小事大事全乱套啦。往小了说，龙族和贵族们的家里，没人做饭，没人洗衣，没人打扫，到处脏兮兮的，龙母都被逼的亲自下厨，结果做什么，糊什么……止境城的街道上到处堆着垃圾没有人打扫。往大了说，龙族旗下的一些工厂和作坊原本都是用水妖做无偿工人的，现在工人跑了，工厂也停产了，食物和衣服生产加工不出来，临渊海面临着没的吃、没的穿的境地……”

“哈哈，跟你的族人差不多的处境嘛！”橙子对着默舞笑道,沉思了一阵,心有成竹的说:“给我一点时间，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想出办法。”

默舞激动的一把拉住她的手：“如果你能帮我想出解决族人吃住的问题，那真是救水妖族于水火之中，是我族的恩人啊！”

“呵呵，别那么客气，我们好姐妹嘛！有纸和笔吗？”

“纸是没有的，但有类似的东西。”

“对哦，纸在水中会泡化的……”

默舞引着她来到书房，仆从拿上来一块大大的深色绢丝，平铺在玉石的桌岸上，又奉上一支鱼骨制成的笔状物。橙子接过来在绢上轻轻划了一下，就留下一道金色的痕迹。

“哇，好华丽。”她惊叹道。

她花了一整夜的时间，在这块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天近黎明时才写完，打着哈欠去白珊瑚的大床上睡觉去了。一直守候在旁边的默舞拿起来一看,抬头四个大字:

《劳动协议》。

甲方：临渊海龙族

委托代理人：临渊海龙王

雇用人：龙族

乙方：临渊海水妖族

委托代理人：水妖王默舞

被雇用人：水妖族人

为确立双方的劳动关系，明确双方的权利和义务，经双方互相考察、平等协商，一致同意签订本劳动协议，并共同遵守本协议所列条款：

第一条 工作内容和工作地点

（一）根据甲方生产和生活需要，雇佣乙方为甲方工作。

…………

第二条 工作时间和休息休假

…………

第三条 劳动报酬

…………

第四条 社会保险和福利待遇

…………

第五条 劳动保护和劳动条件

…………

第九条相关责任

甲方侮辱、体罚、殴打、非法搜查或者拘禁乙方的；甲方以暴力、威胁或者非法限制妖身自由的手段强迫劳动的；给乙方身心健康造成严重损害的，甲方应承担赔偿责任，且乙方有权诉诸天庭，追究其法律责任……

这是一份由橙子苦苦回忆，默写出来的当初自己与公司签订的<劳动合同>，又根据水妖族和龙族特殊情况加以修改补充。

默舞一口气看完，目瞪口呆。水妖族千百年来被奴役成了习惯，只觉得不是顺从，就是彻底的逆反，从未想过还可以有个折衷的办法：可以生存，又可以有尊严。他们的付出原来是可以索要回报的！突然得到了这个提示，犹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尤其是第九条“相关责任”中，特别提出了用人方不得体罚工人,不得擅自剥夺工人的人身自由等条款,让默舞感慨万千,热泪盈眶.如果能与龙族实施这种劳动合同，她的族人就可以摆脱忍饿挨冻的困境，用习惯的方式生活下去，同时生命和权利又可以得到足够的保障。

当即召集几位大臣，又对该份《劳动协议》进行了研究和修订。第二天，默舞就正式向龙王提出了会谈的要求，很快得到了对方的同意。橙子的一纸劳动合同，将临渊海的社会体制发展大大推进，有了社会主义社会的萌芽。

会谈不过是进行了一天，默舞就打道回府了。远远就看到站在王宫门口焦急等待的橙子。望见默舞金光闪闪的小王驾，她就兴冲冲的迎上去了。

“怎样怎样，谈的怎样？”

默舞抿着嘴，蹙着眉，沉重的说：“并不顺利……龙王看合同的前半段时脸就阴沉的很，毕竟水妖为他们无偿的服务太久了，突然的要给工钱，适应不了。看到最后一条时，就暴跳如雷了，说我威胁他……”

橙子怒了：“啊！这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横惯了是吧！”

默舞点头：“几分钟后，龙母出场了。”

“哎？龙母？”

“没错。龙母出场时，手持了一柄威风的武器……”

“什么？她难道要打你吗？太蛮横了！你好歹也是一族之王啊！”橙子怒发冲冠。“她拿的什么武器？”

“锅子。”

“锅子？！……”

“猛的一下拍在……龙王的头上……”

“噗……”

“龙母指着龙王骂道：不是你下厨，辛苦的不是你是吧？差不多就行了！磨磨蹭蹭的干嘛？！说着一把抄起龙王的大印，盖上了……”

默舞亮出撰抄在华美丝绢上,盖了双方大印的<劳动协议>,眉开眼笑。橙子呆了一会，一把掐在默舞的腰上：“啊，你耍我！！”

默舞甩着鱼尾，跟她闹成一团……

闹够了，两人拉着手往王宫内走去，橙子的忽然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默舞扫她一眼，轻描淡写道：“当然，我见到漓了。”

心事被猜中,尴尬了,心头却像被狠狠揪了一下,想问得细些:他怎么样,伤完全好了吗，瘦了没有,都做什么了,说什么了，有没有提起她？喉头却被堵住了,一句话也问不出口,只迫切的等着默舞主动告诉她.

默舞轻声道:“做为太子，这种重要的会谈他当然会在场。可是他全程都没说过一句话，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他在躲她的目光。见他都没有勇气看她的眼睛，默舞的心情顿时降到了冰点，也对着他肃寒了脸色。“像个陌生人一样，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只看见，他的心情，是黑色的。”

橙子的心沉到谷底。她本来还抱有一丝幻想：默舞见到他时会说出她的下落，他说不定会立刻跑来找她。可是，居然会是这样。心中有些埋怨默舞不主动告诉他，却又明白他那种冷淡的态度，真的让默舞没有理由开口……他的心情是黑色的，连灰色都是不是。黑色意味着什么？悲伤？还是阴暗？

看着她瞬间情绪低落，眼睛里烧灼般的痛楚溢出来，默舞叹一口气，拉着她坐下。忍不住伸手掐住了她的肩膀，大力的摇晃起来：“醒醒吧！笨橙子！”

“嗯？”橙子迷茫的抬头，看着默舞灰眸中突然盛起的怒火和痛心，不知所以然。

“唉。”默舞叹一口气，“橙子，想听我的故事吗？”

橙子涣散的思绪被扯回。她其实早就想问了，只是直觉那是默舞的伤口，不敢轻易触痛。

默舞抱着鱼尾，娓娓道来：“第一次见到宸的时候，是在龙王的一次巡海时。巡海队伍会路经离水妖的聚居地不远的地方。那时我还是个小水妖.族中不久前刚发生过一件大事:龙族从我的姑姑怀中夺走逆王子，姑姑又服毒自尽。水妖的王族本就远离龙族隐居着，又发生了那样悲惨的事，我的父王对龙族恨之入骨，严禁王族子女与龙族发生任何瓜葛。而我，却是很想念被夺走的逆……他是我的表弟啊，他被抢走以前，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是很好的朋友。我想这次巡海逆是不是也会来呢？就想方设法，从父王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只是想看一眼逆。我躲在礁石后，等着队伍经过。那一次我没有见到逆，他没有来。却看到了宸王子。宸骑了一头威猛的海兽伴随龙王的王驾，他身着镶嵌着金色丝线的黑袍，高贵又冷峻，完美的脸庞，眼睛如蔚蓝夜空的星辰一般闪亮……那一刻我就爱上他啦，不能自拔。”

“直到巡海的队伍走远了，我才魂不守舍的回到家。从此茶饭不思，失魂落魄。父王看出不对，追问我缘由。我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秘密。父王顿时暴发了雷霆之怒。我理解他，发生在姑姑身上的悲剧，已是让他枯心竭虑，他的女儿又为龙族子孙沦陷，让他情何以堪……怕我私自出逃，将我关了起来。我就以绝食相对抗。眼见我饿到奄奄一息也不肯服软，父王又是心疼，又是痛恨，把我放出来,将我族巫师配制的一瓶‘失魂水’丢在了我的面前。饮下失魂水，我就会失去全部记忆，忘记过去，忘记自己，忘记父王。父王意在让我做出选择，要么与龙族决绝，要么与父王决绝。我跪伏在父王面前叩首谢罪，父王转过身去，不再看我。。。我就带着小瓶子，去到止境城中宸的府邸附近，饮下了失魂水。然后就失去了记忆，同时背鳍两侧代表王族血统的金鳞也褪去了金色。这一点我事先倒是不知道，其实是父王暗暗吩咐巫师在失魂水中加了些内容,隐藏我的王族血统,以免招来灾祸.其实父王是最疼我的……可是，可是我却害死了他……”默舞抱着心口，灰眸蒙上泪雾，痛不可当。

橙子心头一酸，揽上默舞的肩，轻声说：“那不是你的错……”

默舞含泪微笑了一下：“我知道。父王的造反，姑姑的自杀，我对宸的执着，对父王的背叛，其实都源自于水妖血液中那种固执的信念。爱恨分明，一旦认定，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之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从失魂水带来的晕眩中醒来时，已不记得从前的一切，不知道自己是谁，宛若新生。现在想来，就连性情也发生了变化，如婴儿一般懵懂无知，记忆被清除得真干净，如同一张白纸，说话做事，都变的傻瓜一样。我因为干渴，溜进了宸府中的喷水池中，被宸收留为侍女。从那以后的很多年，朝夕相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我从不掩饰对他的倦恋和痴迷，也不会掩饰。有时候我也觉得，他似乎是有一些喜欢我，可是当我刚刚想抓住那种感觉确认一下时，却又什么也看不清了……你出现的时候，我嫉妒的要命，恨不得立刻把你藏到他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他对我说：你自作聪明时，很惹人厌……下令施予我剥鳞酷刑……”

橙子感觉是自己给她带来了灾祸，露出一脸愧疚。默舞看到了，赶忙摇头：“不关你的事，真的……那件事只是给了他一个理由。即使没有你出现，他也会另找机会的。”

“啊？为什么？”

“因为……从我在他面前出现的那一天起，他就在怀疑我了。”默舞脸上浮现一个自嘲的苦笑，掩不住深深的痛苦，“我的记忆的恢复，是在新的鳞片慢慢生长时发生的。生鳞的过程因为很漫长，那种痛苦就比剥鳞时更加的难捱呢。剧痛让头脑清醒了，过去的记忆渐渐回复……伏在洞中养伤的那段时间，我渐渐想明白了。我的外貌，我的语言能力，我奇怪的失忆，早就让他存了疑心。他一定以为我失忆是假装的，一直在试探我，调查我的出身。以他的手段，很可能早就知道我是水妖公主的身份了。他认定我有不良居心，一直在静静观察我的举动, 一旦我有什么异常，他就会决然出手。所以，当在他看来，我涉及了你的安危，间接威胁到漓的安全时，他就不再客气，下令施刑，并暗暗派人严阵以待，看施刑时，我会不会露出水妖公主的真面目。”

“后来我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施刑，恐怕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受刑后恢复记忆的我，彻底的死心。在逆王子和水妖族人的帮助下，离开了止境城，回到父王身边。现在想来，呵，曾经还以为至少他会有一点喜欢我，真傻。对我，他只有怀疑和防范，偶而流露的温情也是设下的陷阱，根本没有过一丝真心。”说到这里，默舞的眸中已是一片死寂。

橙子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在水底花园时，默舞去领刑的那天夜里，宸时不时失神的样子。“默舞……”橙子拉住她的手，“可是我怎么觉得，他是喜欢你的呢？那天你走后，他一直走神，好像是满牵挂的样子呢！”

默舞淡淡一笑：“我不相信。他从未相信过我，我也不会再对他有任何信心。你觉得，在身心都被无情的摧毁之后，那些虚无飘渺的情意，有可能幸存一星半点吗？”

默舞这样说着，又想起今天在止境城会谈时，遇到同样在场的宸的情形。昔日端茶倒水伺候了他多年的小女仆,如今身披王服,头戴金冠,身周环绕着华美高贵的气质,迈着优雅的脚步从身边走过。他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她却没有看他一眼，目光不曾有任何交集。

橙子说不出话来。是啊，即便是曾有爱在，在这样的怀疑、欺骗、伤害之后，还能剩下什么吗？宸，你究竟错过了多少？

正发呆间，默舞突然冒出一句：“所以说，橙子，你还要对漓抱有希望吗？”

“哎？”橙子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的看着默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