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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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食客争论声中,掌柜请上来一人。

确切地说,是个诚惶诚恐的小男孩。

孩子约莫六七岁,小身板瘦弱,衣衫褴褛,脸蛋秀气,清澈眼睛暗含怯意。

若单单是稚龄孩童,掌柜绝不会放在眼里。

但这疑似小乞丐的小孩儿,手上攥着一枚二十两银锭,身后还跟随一条异常威猛的大犬!

大犬紧随其后,外形如狼,浑身厚毛,背上黑灰色过渡至白色,脖子上挂了一对小铜铃;眸子呈浅蓝,眼神凌厉,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与寻常犬类差别极大,是花钱也未必能买得到的异域犬。

小乞丐和罕见北域猛犬?

说好的……衣着简朴、气质脱俗的青年呢?

“孩子,”阮时意冲男孩招手,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战战兢兢答道:“阿、阿六。”

大犬对阮时意吸了吸鼻子,小眼一亮,似觅到猎物般扑上来嗅她的手,被阿六用力拽住绳子。

阮时意本有些发怵,见猛犬听话,方平定心神:“阿六,说说看,来长兴楼所为何事?”

阿六双手奉上银子:“……赔、赔钱。叔叔说,他喝多了乱涂乱画,是不对的,让我代他向掌柜道歉,送点银子,重新刷墙。”

孩子天真单纯,不像撒谎。

但叔侄落魄潦倒,一人蹭吃蹭喝,另一人衣不蔽体,居然藏有大碇银子,还养了条异域大犬?

阮时意又问:“你叔父何不亲自前来?”

“……做错事,怕挨打?”阿六一副“我只是个孩子,别拿我出气”的惶恐状,教人啼笑皆非。

阮时意唇角笑意蔓延至眼角,“令叔父高姓大名,可否告知?”

“这……我也不晓得,”阿六讪笑,“他、他是我从街上捡的,不是亲叔叔。”

阮时意无从分辨是怀才不遇者故作姿态惹人关注,还是真的诚心致歉。

如若是前者,求名求利,终究会现身;若心怀歉疚,按理说不存恶意。

她莞尔一笑:“不必赔钱,也犯不着刷墙,替我捎句话――长兴楼随时恭候大驾。”

阿六念了两遍,确认无误。

阮时意命丫鬟拿出一个小竹筒给他:“喏,这是杏子饴,赏你的。小孩儿身怀‘巨款’,回去路上当心。”

“谢谢姑娘!”阿六一听有糖吃,喜笑颜开,躬身道谢,又一脸骄傲地摸摸狗头,“有大毛,不怕!”

目送孩子和狗消失在楼梯拐角,阮时意对掌柜使了个眼色,与蓝曦芸回归先前的话题。

*****

以往午市一过,长兴楼中人便可歇息半个下午。

如今壁上多了一幅气势磅礴的水墨山水,客人络绎不绝,厨房内外忙得连喘气的机会也无。

申时,阮时意送别蓝曦芸,将外出打探的小二叫到跟前。

“姑娘,那唤名阿六的孩子牵着大犬穿街过巷,沿途果真无人敢招惹。小的看他钻进城北的破落院子,悄悄跟去瞅了两眼。“

“哦?”阮时意恰到好处表达了好奇,“瞧见什么了?”

“小院仅有烂草棚,那男子坐在枯草上,皱着眉头,手边有银子、镜子和小刀……两条大狗围着他转。而孩子倒出几颗糖,先是投喂男子,又给两狗各一颗,而后狗同时冲门口低吼,小的害怕,就……”

“确认是作画的那名青年?”

小二颔首,补了句:“貌似……刮过胡子。”

阮时意若有所思,素手轻摆,示意他退下,回头细看那酣畅淋漓的墨色,如融进了那团迷雾。

原以为,那画师很快找上门,尤其在惊动翰林画院的几位名家后,正是求名得名的好时机。

没想到一连数日,再未闻那人音讯。

掌柜派人打听,才知人去院空,不知所踪。

阮时意忙于要务,外加蓝曦芸一得空便拉她作伴,久而久之,将无关痛痒的一桩事抛在脑后。

她从长孙口中得悉,小孙子因祖母“病故”、乳母回乡后杳无影迹而夜夜啼哭,对孩子加倍心疼,却无处宽慰。

朝局方面,如她所料,徐明礼离职两月,内阁换血,新政暂缓。

其中顶替首辅之位的,正是洪朗然的堂弟。

细究下来,阮时意认为,跑到她“遗体”前表露心迹的人,绝非洪朗然。

那千回百转的语气,怎可能出自老疯子之口?

她早年随祖父结识的青年才俊仅限点头之交,婚后疏于来往,更莫论寡居几十年避而不见……

有谁悄悄藏她于心上、不惜掩人耳目,偷偷见她最后一面?

她心如止水、不涉情爱已久,对此悬案一筹莫展。

*****

盛夏午后,空气闷燥无风。

四处呱噪蝉鸣,夹带几声团扇、冰饮、竹夫人等祛暑之物的叫卖声。

城南集贤斋内堂,袅袅沉香烟自莲花纹香炉内悠悠飘起,渗人心脾。

阮时意端坐案前,精挑细选早年存下的一批墨锭,墨色佳者形不美,教她左右为难。

蓝曦芸刚从大理寺下值,一身武服英气勃发。

她来回踱步,不住催促:“g!我说阮家妹子,想不通你们这些舞弄笔墨之人,对着黑不溜秋的玩意儿也能看半天!”

“马上就好!”

今日蓝家人在京城南麓游湖,蓝曦芸邀阮时意到湖畔“散心”,实为正式为她引见家人,以便让她开口索回《万山晴岚图》。

阮时意怕去太早扰了萧桐的兴致,路过自家铺子,顺带挑点好用又不显身份的文房用具,以免在画院学习时太过招摇。

当下,她抓紧时间,掂量墨锭的重量,轻嗅气味,细细鉴别。

静默中,伙计听得门口铃铛声响,即刻返回店面招待。

蓝曦芸见左右无外人,悄然挨近:“问你个问题,你可要老老实实回答!”

阮时意摆出恭敬状:“蓝大人有命,小女子自当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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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阮时意几欲捧腹,“你的想象力竟如此丰富?”

――徐大公子,徐晟,徐明礼长子,她阮时意的长孙!开什么玩笑!

蓝曦芸努嘴:“上回,他下山办事,特地绕道去城西,亲自排队买栗蓉酥,撒腿就往你那澜园跑!我都看到了,你还嘴硬!”

阮时意哭笑不得。

长孙的孝顺之举,在外人眼里看来,全变了样儿?

“他先前打赌输了,赔我的!你别胡思乱想!”

蓝曦芸见她并无羞态,不由得信了几分:“这么说,你俩清清白白?连……肢体接触也无?”

一口老血快要冲破阮时意的喉咙。

把小时候的他抱在怀里哄睡觉,算不算?

她急忙摇头:“你小小年纪,满脑子想的什么呀?”

“谁小小年纪?我比你大两岁!说实话,你目下尚无婚配?”

阮时意霎时警觉――她当年与萧桐闹翻,源于子女联姻。而今蓝曦芸和小妹已有婚约,其长兄迟迟没订亲,当妹妹的该不会想……?

“额,这……”她压低嗓音,忍笑道,“婚配倒没有,因为……太夫人为我择婿的条件,略微苛刻了些。”

蓝曦芸乍露失望之色:“有多苛刻?说来听听。”

阮时意把锅甩给“徐太夫人”后,硬着头皮瞎掰:“比方说,她老人家要求对方出自世家,品貌俱佳,必须诗书画三绝,身体强健,若是会武的更好……”

她故意往文武双全的方向描述,好断绝蓝曦芸为自家兄长做媒的路。

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年少时的徐赫么?

徐赫书画方面的才华无用多言,其出身将军府,颇有武学根基,至于体能体魄……她最有发言权。

“徐太夫人要求真不低!”蓝曦芸嘀咕着打断她的思绪。

“可不是?”阮时意选好老墨,亲手包好,笑道:“我与徐家虽无亲缘关系,但于情于理,一年内绝不会谈婚论嫁。再说,‘家有万金,行止由心’,何必非要把自己捆起来?”

“知道你有钱,任性!”蓝曦芸揶揄了一句,蓦地脸上变色,“你、你难不成,要效仿……那位?”

阮时意不再逗她:“我这资质平庸的商贾之女,岂能与衔云郡主相提并论?只不过觉得,自由自在也……”

“别!你可千万千万别学她!危险!”蓝曦芸脸色绯红,急急打断她,“从这一刻起,姐姐我一定尽全力,给你物色一位如意好郎君!”

她生怕阮时意一时不慎走了“岔路”,豪气地拍胸口保证,还信誓旦旦说,“提前观察、有备无患”云云。

边聊边穿行过道,阮时意已从她嘴里听到三位青年才俊之名,其中还包括洪朗然的儿子,真是头快涨成两倍大了。

唉!蓝家小祖宗说风就是雨,好管闲事的性子,比起当年的萧桐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掌柜、两名伙计在铺面接待客人,阮时意简单打了声招呼,正欲跨槛,冷不防袖子被蓝曦芸轻轻拽了拽。

“妹子,角落那人,从外观和气质上看,倒像你说的……”

g?进入角色如此之快?

“别胡扯!快走啦!”阮时意嘴上轻嗔,随手拉了一把,未料蓝曦芸凝步不前,反手拽住她。

她下意识回头,目光不经意扫向墨竹图下那挺立的背影,心陡然一颤。

墨竹图高悬于壁,竹枝虬曲,疏密有致,横斜曲直,笔笔有意,顾盼有情。

而画下一人负手而立,身形挺拔修长,素袍如遥遥青山独立,难掩宽肩窄腰的结实体格。

轮廓分明的侧颜儒雅风流,五官似精刀雕刻,线条流畅且不失锐气。

人如修竹,朗朗昭昭,与尘封数十载的旧梦重叠。

阮时意瞬时呼吸停滞,头晕目眩。

那人似有所觉察,缓缓转头之际,清湛长眸对上了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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