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1-

别的礼物都交由专职人员拿去清点列单后存入国库, 虞璁单留下了一样, 便是陆大人那沉甸甸的礼盒。

他小心的晃了晃,听声响也猜不出来是啥。

这如果放在现代,恐怕心里便盼着是个iphonex了。

等该走的都走干净了, 虞璁把锦盒拆开,才看见里面的寿字八宝纹玉如意。

皇上沉默了几秒钟, 把盒子又盖了上去。

想来这呆子也不懂什么情致。

按照往常的规矩,这皇帝过年的一个月里, 得有大半的时间忙碌在内外繁杂的礼仪程序里。

虞璁懒得想其他的借口, 用风寒二字令黄锦把能推的都推了。

他从九月份睁眼的那一刻起,一直忙碌到现在过年,十天才放一次假, 放假还得接见臣子, 应答密奏。

“黄公公。”虞璁临睡前,再三的嘱咐道:“朕得了风寒, 这事儿你知道的吧。”

黄锦忙不迭点了个头, 应道:“皇上放心。”

“既然得了风寒,早上也不必起这么早了,”虞璁慢悠悠道:“打明儿起,朕睡醒了唤你,你再进来伺候朕——其他时候不许来吵吵, 听懂了吗?”

虽然这从前似乎都没这一套,但黄锦毕竟是自家府里带进京中的内侍,自然什么都应允的相当痛快。

这一睡, 就睡到了第二天的午时。

悠长而又无梦的睡眠简直像是一年到头的一种恩赐。

在皇上长睡不醒的这段时间里,黄公公吩咐着宫人扫了一遍又一遍宫道上飘飘扬扬的大雪,又悄悄确认了几次皇上确实还睡着呢,一刻都不敢放松。

小厨房里现做的热汤热菜换了三四轮,皇上才幽幽醒转,吩咐给朕更衣。

黄锦终于心里松了一口气,小跑着去了小厨房,吩咐准备传菜。

虽然宫里规矩多,好歹自己穿到了皇上身上。

哪怕真的跟历史中的嘉靖帝一样专心修仙,那帮大臣也没胆子来咬自己。

“对了,陆炳呢?”坐在山珍海味之前,虞璁看了眼窗外的鹅毛大雪,忽然开口道:“他用过午膳了吗?”

“陆大人在偏殿里候着,还没有用呢。”

“快唤他进来。”虞璁想了想道:“这烤羊腿看起来卖相不错,等会给陆大人也切一份。”

陆炳进殿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皇上仗着这两天不用接见大臣,直接摆手拒绝了梳髻的宫女,任由长发披散在身后,仅松松的用玉钗挽着。

他叼着一块驴打滚,抬头瞥见是陆炳来了,眉眼弯弯道:“阿彷,过来陪我吃饭。”

黄锦会心一笑,慢慢退下去了。

从前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同陆大人如亲兄弟般同进同出,仗着老夫人对陆大人亲眷有家,还拉着他留宿。

这宫中人心难测,能有陆大人这样的体己人,他发自内心的为皇上感到喜悦。

这青豆茼蒿都烹制的清口爽嫩,凤天鹅炖的火候刚好,汤汁都浓缩进了肉里。

大概是换了厨子的缘故,从前规规矩矩的御膳里多了来自各地的特色风味,今儿还端了一碟白炸鸡和臊子肉,松茸乌骨鸡汤浓郁喷香,让虞璁都忍不住喝了两碗。

从前吃饭的时候,宫女什么的仔细布筷,总是跟一溜机器人似的站在旁边。

虞璁不喜欢这些,索性吩咐往后都自己动筷子,连饭桶都连勺搁这最好。

吃饭就吃饭,谁都别烦朕。

“张璁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陆炳原本吃的就拘谨,此刻放下筷子来,严肃道:“大有斩获。”

这张大人看起来道貌岸然,其实背地里贪墨无数。

他借着清查庄田的名义,收了不少王侯贵族送的好处,连京中的府邸都暗中建了好几处,怕是专门用来藏钱的。

“吃饭说话又不耽误,”虞璁见他又恢复成一派正经的样子,头疼道:“你再这样我要闹了啊。”

陆炳相当为难的看了他一眼,只好拿起了筷子,继续边吃边说。

他一面汇报着情况,一面不着痕迹的观察着他的神色。

那天晚上……恐怕还是陛下喝醉了吧。

不要多想。

“这塞外黄鼠味道相当不错,你尝一口。”虞璁觉得这桌子颇大了些,索性直接拽了凳子,坐在了陆炳的身侧,给哥俩斟满了酒。

窗外雪花飘扬,室内暖和惬意,这才叫过年啊。

“微臣把相关字据人证都已搜罗齐了,”陆炳虽然还在小幅度的用膳,心思却还挂在张璁身上:“陛下是打算?”

“不急着动手。”虞璁慢悠悠道:“等哪天他活的不耐烦了,再收拾干净拿钱走人。”

“这张璁你且慢慢盯着,他身边的桂萼也干净不到哪儿去。”皇帝从果盘里挑了个漳州贡来的橘子,不紧不慢的剥着皮儿:“对外你只用做个闲人,就佯装着每日在我这里点卯混日子,往后出入都从密门走,别惊动任何人。”

陆炳点了点头,突然把那盘炸藕夹推到了他的面前。

虞璁愣了下,笑着夹了一块,咬了一口。

莲藕的鲜甜混着肉汁的浓郁味道,好吃的不得了。

陆炳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样子,语气温和了许多:“是不是想家了?”

虞璁点了点头,慢慢道:“这宫里,太大了。大的冷冷清清,让人心里冷。”

老在侧殿里呆着也麻烦,虞璁索性在角落里给他辟了个书桌,随他在那看书写公文,只要人呆在附近就好。

其实他心里隐隐约约的察觉到,自己好像越来越习惯阿彷这样不声不响的存在了,但再往下想下去,心里总会乱糟糟的,索性不想。

这新年一过,宫里的膳食好像突然就丰富了不少,吃的虞璁都开了眼界。

河豚汤滑口鲜喉,鸡枞菇天下一绝,就连餐后水果都五花八门,全是全国各地送来的好东西。

眼瞅着皇上喜欢啃卤味,小厨房里天天备着卤鹅掌酱猪蹄炸小鱼,随时都等着当零嘴儿供皇上开心。

人这一闲下来,就总想找点事情做。

除了陆大人之外,这宫里自己还能没事说说闲话的,恐怕就是那看似乖巧懂事的鹤奴了吧。

皇上一合计,索性磨了墨,唤那少年来陪自己一起练字。

鹤奴年方十八,比自己小几岁,既有几分青年挺拔俊朗,又有些许少年特有的青涩干净。

这张璁是会挑人啊……

虞璁本身繁体字记得慢,握笔又喜欢手抖,索性叫他陪着自己来一边温书写字,悄悄的把鹤奴当弟弟看待。

黄锦站在殿侧一瞥,这陆大人在角落里安心看书,皇上同这俊俏小生一起谈笑写字,也算是圆满了。

殊不知陆炳看似在专心翻阅借来的《洗冤录》,心思全挂在那一串的欢声笑语里。

虞璁本身性子难定,写着写着就开始摸鱼,还给鹤奴看自己画的歪嘴秋田犬,两个人笑作一团。

他原本就不避讳与人的身体接触,又把这鹤奴当朋友看待,时不时肩靠着肩,胳膊碰着胳膊。

陆炳看着这一幕,心里觉得有些烦闷不舒服,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写个字至于窝在一起乱笑么。

初十时陆大人出宫办事,回来时又带了半只鸭子。

可这次没有带梅花酒,就带了份略有些秃噜的烤鸭。

皇上这头正用繁体字把新年工作计划表推完,半夜饥肠辘辘的准备敲醒小厨房的一溜人,一见陆大人提了盒鸭子回来,摇着尾巴就凑了上去。

虽然陆炳同学的投食材料颇为单一,可他还真就吃不腻。

“今天没有带酒回来吗?”虞璁一见食盒里少了点什么,略失望道:“便宜坊里卖完了?”

陆大人沉默了几秒,忽然道:“这宫里的佳酿,也是颇好的……臣以为,皇上很喜欢。”

喵喵喵??

皇上愣了几秒,总觉得这冰山脸话里有话。

他还没想清楚,那头黄锦端来温好的玫瑰酒,这头烤鸭也伴着黄瓜卷好了。

罢了罢了,吃吧。

陆炳看着他那边吃东西边看书的样子,忍不住心里叹了口气。

旁边的鹤奴终于打瞌睡醒了,朦胧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似乎天生不懂什么叫‘客套’,和皇上没两天就熟的跟从小长大似的,此刻见皇上吃的津津有味,也笑眯眯的凑过来讨了一口。

虞璁正拿了卷新包的,也没有想太多,便直接喂了他一整块。

陆炳看到这儿动作一滞,忽然心里又闷了几分。

从今往后,再也不往宫里带鸭子了。

就说便宜坊换了厨子,或者带皇上出宫吃都成。

“阿彷,我觉得这半只鸭子不够饱。”虞璁舔着指尖的酱汁,眼睛亮亮道:“明儿带一整只回来好不好?我们一起吃嘛,我也会包的诶。”

陆大人抬起头来,瞥见他跟馋猫儿似的样子,缓缓点头道:“好,要酱香的还是松香的?”

“松香的!好吃!”

陆大人自觉地把刚才心里的腹诽统统抹掉,继续默不作声的给他包鸭子。

-2-

自打皇上给自己升官之后,从前空空荡荡的小院子,一时成天都有人候着递帖子。

徐阶吩咐小厮准备完新年的贺礼之后,起身去侧院里瞥了眼那被白雪压弯的巴山松,紧了紧身上厚实的披风。

如今衣食不愁,妻儿也终于能吃饱穿暖,只是这过年送礼的事情太过繁琐,令人着实有些头疼。

除了元旦那天要给皇上送礼,之后的春节里还要同上下官员往来,不住的收礼再赠礼。

虽然道德文章上都说要两袖清风,可徐阶心里清楚,若不肯同他们走这一出人情往来,便永远都融不进去。

清点库存的小厮冒着雪跑过来,一面哈着寒气跺着脚,一面晃落头上的碎雪,高声道:“老爷,这送往迎来的礼单今儿都清点查对清楚了,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给六部尚书的都备好了?”

“全是好货,不敢有次的!”

“各地送来的炭敬也核对清楚了?”

“银两全数清楚啦,每个省谁送的都清清楚楚呢!”

徐阶哈了口寒气,看着那弯腰的雪松忽然道:“给杨大人备了一份没有?”

小厮一愣,歪着脑袋道:“哪个衙门的杨大人?”

“杨慎。”徐阶缓缓道:“给他也择一份厚礼,再备好车马,我等会就出门。”

这杨王二人回京之后,待遇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当初置办宅子的事经了陆炳的手,两位大人可以说都一碗水端平,无论是侍从婢子,还是院落大小,都是相当不错的待遇。

可是经部成立,王守仁被封为尚书,杨大人这边毫无动静,一群人便登时看清了风向。

杨慎五年前就又倔又犟,那时的他还是老臣杨廷和之子,一阵鼓动就带动了不少人,想跟着投机凑个数。

谁想到这杨大人还治不住十七岁的少年郎,相当狼狈的被逐去了西南,据说一路上追杀他的仇家还不少,能活到现在也是命大。

这新年里到处都热热闹闹的,酒肆勾栏都纷纷挂了红灯笼,唯独那杨大人家里冷冷清清,门前连鸟雀都不停。

徐阶打听清楚地址之后,在乱雪白尘中废了好大劲才找到了这个地方。

他敲了敲门,有人来应门道:“是谁?”

“左侍郎徐大人。”徐阶身边的小厮应门道。

一听这官名,下人忙不迭来开了门,陪着笑道:“徐大人进前堂稍等,小的这就通报一声。”

杨慎这会儿正在躺椅银炉旁闭目假寐,满脑子都在琢磨皇上这人想干什么。

若说冷遇,这冬天赐了锦缎银炭,俸禄等同于五品官员。

若说有意再用他,却完全听不见动静。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仆从急急忙忙的过来,行了个礼道:“老爷,有个徐大人提着礼物来看您了。”

徐大人?

这大过年的,来探访他的全是从前老交情的旧友。

可这其中,也没有个徐大人啊。

杨慎皱眉想了想,开口道:“我去见见他。”

徐阶只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便看见一个眼神锋利的中年人缓缓的走了进来。

他穿着朴实的绒布袍子,发髻一丝不乱,脚步沉稳有力。

只是老态从些许的白发,和略粗糙的皮肤上,都可以依稀的看出来。

他看见徐阶时眉头微皱,冷冷开口道:“你是?”

徐阶忙起身行礼,颇为恭敬的开口道:“下官,工部左侍郎徐阶。”

从前在松江府读书时,他便有幸拜读杨大人的诗文,当时便惊为天人,读过两遍后深记脑中,睡梦时都深深咀嚼。

他的豪情,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长白山前号黑风,桔槔火照甘泉红。

他的雅兴,是月仗云门五彩球,御前争赌最先筹,是五岳山人相忆,八行书札遥通。

这样的堪称鬼才的人,哪怕落魄潦倒一生,自己都肯把上下身家都倾囊相与。

“哦,就是那个小年里新封的左侍郎?”

杨慎不紧不慢的坐下,却全无笑脸相迎的想法:“寒舍门可罗雀,可是徐大人走错了?”

徐阶毕竟年轻,听他这么一呛,也不由得讪笑一刻,仍示意小厮把礼物接连放下,

“杨月溪……”

“那是老早之前的旧号了,”杨慎打断他的话,摆手道:“现在号洞天真逸,你唤我杨庐陵便好。”

徐阶应了一声,又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道:“徐某也无意叨扰太久,只想问一句,您现在可知陛下新政?”

“略有听说。”杨慎一想到这些事自己都无从过问,一时无名火起,只冷淡的回了一句。

“经部已立,下一步便是发展农商,按陛下的原话,诸事应皆以‘实业兴邦’四字为准。”徐阶不敢直视他,只低着头缓缓道:“如今这朝廷上下,已经要大变样子了。”

“实业兴邦?”杨慎一笑,嘲讽道:“这宫里上下的老骨头,一个个都哑巴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却沉默了。

是啊,自己一走,从前带头的就没了。

这宫里虽然能臣直臣颇多,可一怕棍棒危及性命,二盼升官发财,他还不懂这帮人么?

几年前那些敢硬骨头争辩的人,被连着打死了五六个,不服的都剥了官职逐出去——可不是任由皇上施展,无人敢再吭声?

“陛下还打算开设知声堂,往后用宫城外那圆殿发布诏令,令天下都清楚风云改换。”徐阶说着说着抬起头来,忽然加重了语气问道:“杨大人,难道您听到这些,还不动心吗?”

杨慎冷冷一笑,反问道:“动心?动心了又如何?徐大人怕是害了眼疾,看不清此刻情况了?”

徐阶不避反进,再度朗声道:“难道杨大人不知为何陛下迎你回京?难道杨大人不清楚为何陛下不敢用你?”

杨慎被他这么一问,反而什么都明白了。

他严肃而沉默的看了他许久,沉声道:“陛下可知道,你一介左侍郎,敢来我这里搬弄如此许多?”

徐阶此刻生了胆气,什么都不惧怕,反而爽朗笑道:“徐某以为,这盛世将启,万世待兴,一切才方开始——杨大人若是肯予才华,还有几十年可以施展抱负!”

“抱负?”杨慎不怒反笑:“什么抱负?再被当庭鞭笞,任由民间野史津津乐道?”

“杨庐陵,你有所不知。”徐阶慢慢道:“五年前,我也曾被当庭怒斥——陛下还令人在宫柱上刻了八个字‘徐阶小人,永不录用’。”

杨慎一怔,想问一句然后呢。

他如何又起死回生,成了今天正三品的徐侍郎?

“杨大人,恐怕一直不明白一个道理。”徐阶深呼吸,压下心中的忐忑不安,稳稳道:“你我,无论官职才华,都只是皇上手中的刀刃。”

“我们都只能做那把刀,却永远都做不了用刀的人。”

杨慎的瞳孔突然放大,他一手猛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徐阶却不肯放过他似的,还继续道:“杨大人五年前执意争辩,恐怕是想亲手持刃,不肯做那把刀。”

这刀,可裁掉污浊泥沼,可斩去奸贼佞臣,可护着这一城百姓,一朝盛世。

却永远都做不了刀的主人。

徐阶看着那眼眶泛红的男人,任由他捂住嘴,颤抖着坐在那里半晌都不再言语。

“杨庐陵……”

“出去。”

徐阶愣了下,有些不肯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杨慎平复了心情,挥袖冷淡道:“路滑雪重,徐大人早回吧。”

徐阶看了他半晌,颇有种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还是悉数咽下,只起身行了个礼,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杨府。

北户烛龙蛰,南枝乌鹊来。

清光殊窈窕,流影自徘徊。

-3-

轻骑都尉只是个爵位,但这从三品的官职一封,实职自然要从正七品总旗,跳到从三品指挥同知了。

陆炳虽然闲着没事,也要回府里应付几个要员的嘘寒问暖,只傍晚时返宫,陪皇上聊天下棋。

不过近日有那小浪蹄子在,似乎也没自己什么事了。

陆大人想到这里,怔了下。

小浪蹄子?鹤奴那个孩子?

自己从前……可绝不会用这种词来形容谁。

平湖陆氏世代为官,家谱可追溯至六百年前的隋唐时代。自己怎么说也是个正经人,脑子里的一些杂念也该清理干净才是。

陆大人定了定神,路过了再熟悉不过便宜坊,脚步一顿。

“陆大人又来啦!今儿也是一整只鸭子么?”小厮热情唤道。

陆炳脚步一顿,垂眸想了想。

前天才吃了鸭子,今儿再带回去,恐怕皇上会腻得慌。

“不了。”

可哪天出城时如果不带点什么,又好像两手空空的颇不合适。

陆大人眼睛一瞟,突然看见了对街卖冰糖葫芦的。

黄锦在侧殿正打着瞌睡,听到脚步声时猛地醒了过来,见是陆大人带了一串糖葫芦过来,忙不迭陪了个笑。

陆炳淡淡点头,也不再登记待传唤,便走了进去。

如今是春假时期,皇上又有意装作抱恙,断然不可能有哪个重臣在里头议事。

自己这样进去,也不算坏了规矩。

他还没走几步,便听见了虞璁和鹤奴叽叽喳喳聊天的声音。

两人正一人抱了个布枕,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陆炳不易察觉的微皱了下眉,还是拿着糖葫芦走了进去。

虞璁正捏着掌心的决明子,一抬头看见是阿彷带着零嘴儿来了,忙放了东西凑过去:“刚做的?”

陆炳微微点头,只把糖葫芦递给他,想了想道:“特意嘱咐那老头,把糖风且甩长些。”

虞璁虽然听不懂糖风是个什么玩意儿,但一看那山楂串子上又长又亮的冰糖片,也明白他在说什么,张口就咬了上去。

“嘎嘣!”

清脆的响声之后,又是一阵子嘎吱嘎吱的嚼糖声,虞璁一面被山楂酸的想翻白眼,一面还是深深点头感慨道:“陆爱卿深得朕心啊。”

鹤奴听见了皇上噶叽噶叽嚼糖风的声音,也凑了过来,趴在肩头撒娇道:“好吃嘛。”

虞璁一瞥就知道这货也馋了,颇为大方的伸过签子,任由他伸长了脖子叼了一颗走,两人都窝在陆炳旁边,一起呱唧呱唧的嚼山楂球。

从前大学宿舍的时候,什么吃的都是见者有份,一根玉米几个人轮着啃一口都颇为可能。

虞璁是习惯了如此行为,可陆炳见鹤奴又凑过来,整个人还半趴在皇上身侧,突然心里又想起来一极其清晰的词儿。

个小浪蹄子。

虞璁见陆炳神色不太对,想了想好奇道:“这糖风是如何在马上也不被颠掉的?”

陆炳没想到他会关心这种细节,沉默了片刻如实相告:“走回来的。”

虞璁愣了下,忽然把签子给鹤奴拿着,自己两只手都罩在了陆炳的耳朵上。

这都冻的快掉下来了吧,大笨蛋!

陆炳没想到皇上会突然扑过来,整个人都懵了。

“你不会拿个盒子装着嘛,再不成不买了,回头带我出去吃不就完了吗?”虞璁两只手捂着他凉嗖嗖的耳朵,心疼道:“又不差这一口吃的!”

陆炳没注意皇上在数落他什么,他只知道皇上正踮着脚站在身前,连气息都浅浅的扑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刻两个人,很近很近。

他很想伸出双手抱紧他,又不知道这种冲动是什么意思。

鹤奴看着皇上上蹿下跳的教训陆大人,悄咪咪的又伸长脖子叼了块山楂球下来,继续偷吃。

“呱唧呱唧呱唧……”

“慢着点吃!剩下的都归我了!”虞璁扭头瞪着他道:“不听话就捉你去炖火锅!”

鹤奴老老实实的拿好签子,低着头把剩下半个山楂球啃完,又舔了舔手背上蹭着的糖渣。

虞璁本身心大,也没发觉自己最近和陆大人越来越暧昧了,只牵着他的手强行把他按在暖炉旁边,一边啃剩下的糖葫芦,一边用手捏着这一榻散落的软枕。

“我跟鹤奴都觉得,这玉枕木枕睡着都太硌人了,”虞璁翻出之前鹤奴缝制的决明子软枕,随手递给了陆炳:“这中药枕睡着可以明目清神,脖子垫着也舒服,你拿个回去?”

陆炳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忽然脸就红了。

虞璁没想到陆大人的脸说红就红,懵道:“怎……怎么了?”

鹤奴跟猫儿似的窝在旁边,懒洋洋道:“陛下,这枕头可不能乱送的。”

虞璁只知道不能送伞送钟,没听说过送枕头还有什么禁忌,一抬头再看陆炳,他的脸上竟有几分窘迫的神情。

“枕头怎么了?”他还捏着那圆枕,茫然道:“真送不得?”

鹤奴噗嗤一笑,慢悠悠的起身道:“陛下,微臣先回西暖阁休息,就不多叨扰了。”

还没等虞璁开口允诺,他便从容下榻,走了几步又道:“坊间有本《国色天香》,陛下若是闲来无事,倒可以央陆炳买来读读。”

陆炳听清名字的那一刻眸色一变,直接瞪了他一眼。

鹤奴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款款而去。

“《国色天香》是什么?”虞璁抱着枕头,感觉自己又要变成好奇宝宝了:“为什么不能送枕头?”

陆炳转过头来,一脸的无可奈何。

陛下明明都已养育四个皇子了,如今还是懵懂坦率,如未经人事一般。

虞璁本身虽然明白性取向,但从前交男朋友也就牵牵小手啥的,没实际体验过其中滋味,还真不明白枕头能拿来干嘛。

“陛下,莫听他取笑……”陆炳叹了口气,强行转移话题道:“十五上元节时,处处都热闹的紧,还有花灯之类的。”

虞璁眼睛又亮了起来,笑着点头道:“到时候带我去啊~”

陆炳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道:“寝殿里的那方玉枕,还是我小时枕熟了,你强抢去用的,还一路带到了京城……若是不再合意,便让我带回去吧。”

皇帝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弯弯绕绕,摇头道:“不给!”

陆大人神情复杂的看着私下里越来越像小孩儿的虞璁,心里却也生了几分温情。

能如从前般宠着他,也挺好的。

一月一过,长假结束,所有暂缓的事情又得全部摆上正轨,开始陆续恢复运作。

王守仁养精蓄锐一个多月,如今精神头儿好了不少,亲自去经部了好几趟,基本上和新同事们都熟悉了一遍。

杨慎依旧宅在府里,平日基本都不露面。

皇上这头倒是忙得到处跑,就差骑匹骡子了。

他早就想好,要开辟至少三个大会议厅,以及诸个小会议厅。

从前的天子是万宅之宅,基本上也过着大家闺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封闭式生活。

但是想要办事情,就不能光靠仪式性颇重的早朝来解决问题——回头等一切都走上正轨了,这早朝也得迟早取消掉。

现代的□□广场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中间供着毛爷爷。

但古代的广场只有长长的一条宽道,也有广场的几分意味。

广场两端,便是各路衙门。

新设的经部占了从前西江米巷以南的王府,皇帝大方的给了笔遣散费,吩咐老亲王换个地方住去。

他之前看了图纸,决定在中朝的左府胡同附近辟个地方,先把大会议厅整好。

这会议厅也不用翻修新建,就把从前房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清出去,再弄几个长桌长椅拼好就成。

从今往后,自己也将常来此处,陆炳早已过来加强守卫多次,还勘察了附近每一道关卡的进出,确保不会有任何的意外发生。

新年的第一个计划,就是修书。

之前光禄寺裁下来的千余人,已有八百有余识字能写,足够供国子监那边调遣。

不仅要修农桑之书,还要修工程之书,医药之书。

这些书在集成之后,都要发动国家力量,大范围的刊印宣讲,开启第一个为期三年的教育改革。

他要改掉这些华而不实的八股文,建立三科制度,让这大明朝各省的年青血液,都源源不断地涌进京城来。

等今年农桑有起色之后,就直接把正阳门外东西河沿的散户都花钱遣散走,建立三大学院,全力超英赶美。

——哦不对,现在是公历15xx年,美国成立了吗?

估计五月花号都没被造出来呢吧。

虞璁在春假里思索了许久,他拟定好了每一个步骤,甚至连全国地图都每晚临睡前看了好几遍。

万事俱备,只差杀一只吓吓这帮凡事都要反对反对再反对的猴子们了。

老学究们一旦发现从此风云大变,道德文章无法助他们青云直上,必然要跳出来哔哔个没完没了。

虽然眼下一切都是寂静的,但寂静才是问题。

不可能没人不服他——只是怕被陆大人拖出去揍死,都只敢心里嘀咕而已。

自己身为皇帝,可以强行要大修宫宇,建设水渠,都只是操劳天下,榨干民力。

想要推行新政新论,就必须让他们发自心底的服气,发自心底的给自己干活儿。

再者,既然万事开头难,不如把最难先挑出来解决掉。

是现代人,就应该运用现代人的强大逻辑思维,用现代人的思辨能力,用现代人举一反三,来驯服这帮只读过四书五经的老骨头。

这,才是大学存在的意义。

现代教育的精髓在很多时候,是古代几千年智慧的精华凝结。

也只有用如此清醒而又清晰的思路,才能一步步的走下去。

虞璁不担心反对他的人有多少,就怕反对的一帮大小官抱团,再来一出文华门死谏。

你要是搁现在,上头传个八荣八耻下来,连幼儿园的小孩都会被拎去背熟好吗……

必须要开会,

——也必须要杀鸡。

皇上看着明净宽敞的大会议室,心里的狗头铡咔嚓作响。

现在就等一个不长脑子的,主动点儿往自己的枪口上撞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重生之为妇不仁她的4.3亿年我收了幼年大佬们做徒弟嫡女娇妃农家娘子美又娇至高降临女配她天生好命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命之奇书恣意风流
相关阅读
HP之终身成就奖我的微博能算命我就一凡人[综]带着治愈技能走世界[少包]当雍正穿成包拯一言不合修罗场[快穿]朕本痴情[综武侠]武功盖世[洪荒]娘娘本纪一不小心娶了皇后小姐姐〔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