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朔北似乎有无数辆车, 今天开来的是劳斯莱斯幻影。
远光灯照亮漆黑山道,雨在虚空里串连成线,斜斜织就一张笼罩天地的帘幕。江沅坐在副驾驶,欲言又止好几次,最终还是选择开口:“这不太合适吧, 组长。既然不算工伤,怎么能让您给我报销呢?”
“怎么不合适了?”朔北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调节空调出风的速度,撩眼一瞥江沅,低声问道。
江沅抱着自己的背包,认真地说:“又不是您的责任。”
“我的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当然是我的责任。”朔北语气淡然。
江沅被他那句“我的人”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转念一想,他是他手下,好像的确是他的人。不过江沅还是觉得这话听着有点糟糕。
“你以前肯定没有住过院, 或者帮别人办理过出院手续。正经住院的, 哪有睡醒了直接走人的道理?”朔北笑了笑,手轻轻一偏, 揉了一把江沅发顶,动作亲昵自然,“从一开始,医院就没收你的费用。”
会有这么慈善的医院?
江沅顿时有了个了不得的猜想:“组长,这医院不会也是你开的吧?”
山道曲折, 树影在黑夜里重叠摇曳,灯火通明的大楼早从后视镜里消失,车灯笔直切开雨幕,朔北平视前方,慢条斯理道:“买下这片地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江沅脑海里刷过一片“卧槽”。
下一秒,他的坐姿变得端正,肃穆的神情中带着些许渴望,“组长,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江沅弯眼,笑容分外乖巧:“我可以摸一下你吗?就一下,沾沾壕气。”
“不可以。”朔北回拒得干脆。
那点讨好神色瞬间从江沅脸上消失,咸鱼恢复了应有的姿势,慢慢吞吞瘫进劳斯莱斯幻影的座位里,拨弄着背包带,小声道:“也太小气了吧?”
朔北一声“啧”,“如果我算小气,那要怎么样,才能被称作大气?”
江沅明智地选择不回答。
夜里来往山上的人很少,一路上,除了一趟末班公交,江沅没再看见别的车。路灯许久才能遇见一盏,两旁的树林在黑暗里兀自寂静,偶尔会有一根树枝歪出来或垂下,像是枯手,刮过车窗和顶篷。
氛围很适合讲恐怖故事,但江沅不认为朔北会喜欢和他分享这些,于是一个人脑补起荒村野尸之类的东西。
剧情正进展得刺激的时候,朔北问他:“你之前说,昏睡过程中做了个梦,还记得梦的内容吗?”
江沅沉浸在自己编的故事里,根本没听见这个问题。
朔北又问了一遍,见这人还是不答,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嘶!”江沅猛地打了个寒颤,他恰好脑补到一个人在漆黑森林中突然被搭讪的场景,吓了一跳。
“怎么了?”朔北蹙眉,直接踩了刹车,将车停到路旁,打开顶灯,伸手探上他额头,关切问道。
江沅从震惊中回神,一脸疑惑地看向朔北,“啊?”
车厢里晕开的光线澄黄柔亮,雨滴拍打在车顶的声音异常清晰,朔北垂着眸,凝视江沅的眼神认真专注。
在病房里曾有过的不自在感又爬上来,江沅偏了下脑袋,把额头从朔北掌心移开。
朔北垂手,慢慢靠回座椅,问:“刚才怎么了?”
“没怎么啊……”江沅声音里透着茫然,他认为他才是应该问刚才怎么了的那个。
“那你在想什么?”朔北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根巧克力棒,拆开递给身旁的江沅。
江沅的吃货属性很明显,只要是喜好范围内的食物,一般不会拒绝,再加上朔北经常性投食给他,接得非常顺手,然后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低声道:“编鬼故事自娱自乐。”
朔北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想笑,但生生忍住,“下次可以讲给我听。”
江沅咬了口巧克力,点头,回想了一下之前的情形,问:“组长你刚才问了我问题?”
“你刚醒的时候说你做了个梦,我想问梦见了什么。”朔北道。
“梦了一个故事。”江沅敛眸,他做梦向来是睡醒就忘,但这次的梦异常清晰,直到现在,都能回忆起梦境中的一草一木,不由有点儿惊奇,“故事的主人公捡了个婴儿,想收养,但有人不让。”
“为什么不让?”朔北问,但语气听上去不像是个问句。
江沅没去分辨身边人的情绪,他咬着巧克力棒,含混道:“说什么天生罪骨,会招致灾难……”
朔北看着他的动作,眼睛微微眯起,喉结缓慢滑动了一下。
偏偏江沅浑然不觉,舔了舔后,咔嚓一声把巧克力棒咬断。
朔北:“……”
“啧,一定是我最近接触的东西比较非唯物主义,脑神经开始自发编造奇幻故事了。”江沅非常感慨。
“别边说话边吃东西。”朔北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瞪视车前玻璃上认真工作的雨刷。
“组长,你真的很严格。”江沅吞下嘴里的那块,把剩下半截巧克力棒抖进包装袋,垂眸小声说道。
朔北移回目光,瘫着脸问:“看清那个人了吗?”
“谁?”
“不让你养那个婴儿的人。”
江沅回忆一番,摇头:“没有,他一直背对我,没转身,我唯一记得的只有那个婴儿的模样,脸皱巴巴的,跟猴子似的,有些丑陋。”
朔北:“……”
“婴儿都很丑。”朔北扭头,重新给车打火,硬邦邦说道。
“但那个格外丑了些,我见过我侄子才出生时候的照片,毛发黑亮,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漂亮又立体。”江沅不仅强调了那个“丑”字,还用上了对比手法。
朔北:“……”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车速开始提升,转弯时,朔北非常遵守交通规则,提前按响喇叭。
路面上依旧只有他们一辆车,江沅把他的巧克力掏出来,吃完后,望着玻璃上倒映出的人影,问:“组长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难道说,这个梦不是普通的梦?”
“这个梦……应该和月之木有关。”朔北斟酌着回答。
江沅偏头,视线从玻璃上的人影,移到朔北本尊身上:“但我没在梦里看见那种树?”
朔北没关顶灯,夜色、灯色、雨色交融,让他面部线条看上去意外地柔和。他的眼是浅淡的琥珀色,被晕黄光线一照,像是泛着波光的长河。
有那么一瞬间,江沅觉得他的眼睛,和梦境里婴孩的似乎很相似。
“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朔北眉梢轻轻挑了一下,继而偏转话锋,“你这个梦应该是个连续剧,月之木还没出场。”
他语气微沉,蕴藏的情绪复杂又深刻。
“哦。”江沅收回目光,若有所思点头,“说起来,月之木并非魅妖所有,而早在海城前,我们就遇见过一次那种人造妖怪,所以现在的任务,是顺藤摸瓜,揪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没错。”朔北道。
江沅屈起的长腿往前抻了抻,五指相抵,眸眼轻垂:“月之木是关键的一环?”
朔北点了下头:“算是。”
“那真是可惜,做梦的时候,除了那个丑陋的小猴子,别的我都没看清……诶,不对!”江沅看着自己的指尖,语气渐渐低落,但说着说着猝然转高,眼睛亮起来:“还有一个人,有个手腕脚腕上挂着铃铛的小孩!我记得他的长相!”
朔北却道:“当年是个小孩,但现在他已经长大,肯定不挂铃铛了。”
“你说得对。”江沅眼底的亮色熄灭,他靠回椅背,仰着头垂下双手。片刻后想到某个关键点,又问:“组长你似乎认识幕后主使?那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有,修炼,提升战斗力。”朔北的回答言简意赅,指向非常清晰。
但江沅听见这话,宛如一条绝望的咸鱼,连挣扎都不做了。
美好的明天,等待他的,又是魔鬼般的训练。
劳斯莱斯幻影驶出近郊,紧接着遇上的便是晚高峰车流,不熄不灭的车灯汇聚成洪流奔涌向前,喇叭声此起彼伏,除了如鱼穿梭的摩托,私家车、出租车、公交车,谁也挪不动。
朔北再次展示了他高明的超车技巧,方向盘几次猛打,油门一踩到底,只花了10秒钟,就从这截飙红的路段驶离。
半个小时后,车开到江沅所住楼栋底下,江沅道谢,解开安全带打算下车,没想到的是朔北直接给车熄了火。
有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组长。”江沅露出一个非常礼貌的微笑。
漆黑车内,朔北拔下车钥匙,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望定副驾驶上的人,幽幽开口:“江沅,我一路送你过来,不请我上去喝杯茶?”
江沅唇角的笑容渐渐僵硬,虽然好气,但还是要保持礼貌:“这是当然的,如果不是下着雨,还应该请您吃一顿夜宵。”
朔北的心情明显变得愉悦,他随手抓出一把伞递给江沅,勾起唇角推开车门。
江沅同样弯着唇角,不过很不情愿。他打开车门,撑伞的时候瞟了眼上面的标志,手顿时一抖。
这是劳斯莱斯车门上的配伞,一把10万。
“雨伞的基本功能就是遮雨。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难道你会因为这把伞值10万,就一路淋雨跑过去?”
电梯内四面都是镜面,朔北笑着站在江沅身边,垂在身侧的手握着正不断往下淌水的劳斯莱斯伞,透过面前的镜子望定江沅,轻声说道。
江沅心说我会的,这就是我们土鳖和你们土豪的区别,但表面上还是点点头,表示赞同大佬的话。
电梯一路升到目的楼层,中途无人上下。江沅掏钥匙开门,突然想到第一次来这里时,走在前面的人是朔北,而他跟在身后。
没来由的,他的心脏微微触动了一下。
门开,江沅伸手按亮客厅和廊灯,先一步进去,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没穿过的拖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朔北说:“家里有些乱。”
“没事。”朔北敛眸看着他头顶翘起的一搓发,低声笑道。
江沅把钥匙和背包放在鞋柜上,快步走进客厅,稍微收拾了一下沙发和茶几,抬头问站在隔断架旁、往内投来目光的朔北,“喝红茶还是乌龙茶?”
搬进来快一个月,江沅没有改动客厅里的布局,但添置了很多东西。朔北并非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在灯光亮起的时候打量它们。
隔开客厅和阳台的落地窗旁睡着一个棕色懒人沙发,电视柜上乱七八糟堆放着游戏碟,ps4、switch都放在地上,沙发里有许多奇形怪状的抱枕,茶几的果篮里水果没几个,全是坚果和饼干。他新购了一个点心架,但放在上面的全是薯片和袋装瓜子,以及几包泡椒凤爪。
生活气息将曾经溢满整个空间的冰冷一扫而空,阳台上种了一排绿植,近期开花的是紫罗兰,花瓣上沾满雨珠,被室内的灯光一照,清澈透亮。
江沅的脚踩在一双米色拖鞋里,一身短裤短袖,小腿和手臂都露在外,在灯光下显出如玉的质感,狭长漂亮的眼睛里,除了灯色和朔北,再没有别的东西。
朔北看着他,内心已经被填满了。
“组长,喝乌龙茶还是红茶?乌龙茶我这里有铁观音和大红袍,红茶有川红、滇红和金骏眉。”
见朔北没答,江沅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提高音量,再次询问。
朔北响起那次在g市时,江沅瞎泡出的那杯浓苦醇厚的普洱,不由问:“你买这么多茶叶?”
“我妈给寄的。”江沅小声回答。
江沅自身并不热爱喝茶,相比之下更偏爱咖啡,云南小粒的咖啡豆就很合口味,所以一确定住所,就购置了一台咖啡机。
家里所有的茶叶、乃至茶具,都是顾淑芬女士亲自挑选寄来的,目的不是给他喝,而是为了待客。朔北是有幸享受这一待遇的第一人。
朔北坐到沙发里那个和某些时候的江沅非常相似的咸鱼抱枕旁,轻笑道:“随便喝什么,你看着挑。”
江沅:“哦。”
那我给你挑一杯娘唧唧的玫瑰花茶好了。转身的时候,他如是心想。
不过几分钟后,江沅端出来的,是一杯汤色澄黄清亮的大红袍。大红袍闻上去有淡淡的兰花香,江沅比较喜欢。
朔北从隔断架上抽了本《人类简史》翻读,江沅把茶送到他面前,他端起抿了一口。味道虽然算不上太好,但不至于太苦涩,朔北感到欣慰。
“在这里没有不习惯的吧?”他合上书,抬眼轻声问。
江沅坐在朔北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摇头:“没有。”
朔北弯了一下眼睛,捏了捏身旁咸鱼的腿,道:“海城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
“啊?”江沅不明所以,甚至以为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他全程逛吃逛吃,勾引人不仅失败,还中了人家的药,唯一表现得不错的是冲那魅妖开了一炮,哪儿好了?
“很乖很听话,不骄不躁,服从安排,关键时候能果断寻找时机出手。”朔北一顿夸,“所以呢,组织决定,给你放个假。”
江沅瞪大眼,不太敢信:“嗯?”
朔北伸手,比了个数字:“加上明后两天周末,一共放你五天。”
江沅眼睛睁得更大,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高压训练,突然迎来一个小长假,就算是朔北亲口说的,但他还是觉得不太真实。
他眨眨眼,确认问道:“组长,你没骗我吧?”
“我骗你干什么?”朔北眉梢微挑。
江沅嗷了一声,激动得立刻倒下,半秒后想起朔北还在对面,赶紧直挺挺立起来,咳了一声,严肃道:“也就是说,我下周四再去单位?”
“没错。”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江沅恨不得冲朔北大喊一声“谢谢爸爸”,但二十多年来的表情和情绪管理没有白练,到底是矜持住了。
对面的朔北沉声叮嘱:“虽然给你放了一个小长假,但今晚还是要早点睡,不许熬夜打游戏。”
江沅:“嗯嗯嗯。”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门一关,他一个人在家,谁都管不着。
朔北又喝了口茶:“基础体能训练别落下。”
江沅比了个ok的手势:“好好好。”
朔北:“要按时吃饭。”
江沅答得真挚诚恳:“当然当然。”
朔北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在想什么,不由轻声一哼。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不停,风从半敞的落地窗吹进来,挟着一片花瓣,微微泛凉。朔北放下茶杯,杯盏与托盘撞出一声脆响:“时间不早,我就走了。”
江沅刚才做的都是肯定回答,差点让一句“没问题”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止住,“您这要走了啊?”
“怎么,想留我?”朔北眉梢轻扬,眼底的笑变得有点戏谑。
“太晚了,就不留了,开车注意安全。”江沅陪着朔北起身,笑得非常乖。
朔北理着袖扣往外走,边道:“泡茶的手艺比之前进步了,不过下次别直接用沸水,会影响口感。”
江沅从来没研究过这里头的门道,顿时起了好奇心:“那用什么水?”
“绿茶和乌龙茶用8到90度的水,红茶用沸水。另外,茶叶别一直泡在杯子里。”正好路过厨房,朔北停下脚步,看了眼没关上的储物柜,然后偏头看定江沅,“明天再来看你,我从江屏区过来,有什么要带的,早点说。”
什么?明天还要过来?
江沅震惊,一不小心说出了内心想法。
朔北眼微微眯起:“怎么?不欢迎?还是说,约了别的人?”
江沅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我才从医院出来,一路跟您在一起,哪有时间约别人。组长大驾光临,在下蓬荜生辉。”
那就是有约别人的想法了。
朔北在心底哼了声,伸手揉乱江沅的发:“我早上过来。”
江沅一叠声道好,不躲不闪任朔北薅自己的天然卷,接着跟在朔北身后,把他送到门口。后者即将跨出门槛时,突然回身,低敛长眸,在江沅耳边说了声晚安。
声音压得很低,还很轻,像是轻飘飘坠落的羽毛,扫过时让人不住发痒。
夜晚总是让人在不经意间外泄情绪,江沅从朔北这一声道别中,听出了些许不舍。
他怔在原地,耳根逐渐烧红。
电梯一直停在这一层,朔北的离开非常快。
江沅听见电梯下行,听见叮的一声抵达底层,几秒之后,停在楼下的车发动引擎,打转方向驶离小区。
他把门拉回来,反锁上,狭长漂亮的眼睛低垂,表情复杂得难以名状。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在门口站了足足五分钟。
五分钟后,他抬手叉腰,扭头看向鞋柜上的背包,恶狠狠问:“你觉不觉得朔北语气听上去娘唧唧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这不就是一声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晚安’吗?就像你经常和我说的那样。”阿充一直安静地待在背包里,声音透过布料传出,听上去有点小兴奋,又透着些幸灾乐祸。
“可我和他是互道晚安的关系吗?”江沅收敛起表情,顶着一张面瘫脸,刻意将声线压得平直。
阿充又笑:“显然不是,在海城你们住一个套房,但他从没跟你说过晚安。”
“那他刚才为什么要这么说?”江沅表情又变了,他开始冷笑。
阿充经过一番思索和犹豫,给出一个自认非常唯美浪漫的答案:“大概是……夜色太美有感而发?”
江沅翻了个白眼,单手拎起背包,回到客厅,把充电宝取出放到地板上,接上电源充电。
“我今晚睡这里吗?”阿充有些震惊,吸了吸鼻子,委屈大喊,“我不配睡床了吗?”
“乖,今晚一个人睡。”江沅转身去收拾朔北喝过的茶杯,然后踢着拖鞋走进卧室,啪的一声反手关门,把阿充的呼唤隔绝在外。
他用沾着水珠的手捏了下耳朵,发现还是有点烫。
草,那个死变态知不知道那样说话很撩人啊!
江沅在心底怒吼。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钓出来一串吱吱叫的仓鼠,我决定明天放猫出来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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