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当时说话半吐半露的博果尔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看到儿子大打出手的一天,原因居然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事情还是从头说起吧。
康熙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是皇贵太妃的六十大寿。本来为了让皇贵太妃这个生日过得圆圆满满,博果尔夫妻本打算把三个媳妇都在此之前娶进家门,然后一大家子好给皇贵太妃贺寿。可因为皇后二月驾崩,选秀的时间往后推迟了一个多月,如果把三个媳妇都娶进来,时间太过仓促,所以最后决定先替额尔赫和谷鲁娶妻,至于阿克敦推到第二年也没关系,反正他还小。
两场婚礼一场寿宴,可以想见自六月后襄亲王府的忙碌程度,更不用说哈宜舒带着孙子来给母亲贺寿,出嫁三年多的噶卢岱也归家省亲,再加上府里还有怀孕生产的,大家都有些疏忽了阿克敦。
等到十一月份哈宜舒与噶卢岱相继离去后,襄亲王府的生活才恢复到了正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开春后给阿克敦娶亲了。
而皇贵太妃心里则还有一桩事,那就是卫琳琅也满了十三了,可以替她谋划一下婚事了。皇贵太妃对卫琳琅本人没多少感情,但她对儿子阿布鼐心中有愧,所以对他这唯一留下的血脉不免多在意两分。加上卫琳琅自进府后,对她体贴小意,时间长了,慢慢也有了两分真感情。
而在噶卢岱回家探亲后,见她确实生活得不错,博果尔与尼楚贺态度都有所松动,皇贵太妃趁此良机开始与他们商量卫琳琅的将来。
卫琳琅长相极美,进府后皇贵太妃又着人调-教了规矩,现在看下来已经很拿得出手。只可惜她有一个硬茬:罪籍,这就让她的婚姻之路很是困难。罪籍不同于贱籍,贱籍尚可赎身脱籍,可罪籍如果不经赦免,则子子孙孙都是罪籍。再加上布尔尼是起兵造反而使得阿布鼐受牵连而死,造反大罪遇赦不赦,卫琳琅身上的罪籍只怕是脱不掉的。好在卫琳琅是女非男,尚且连累不到子孙去,也幸亏她是女非男,要不然现在岂还有她活命的机会。
罪籍,意味着旗人中没人愿意娶她为正妻,包衣中或许有人看在王府的面上愿意。这也是没办法的,罪籍奴才是远比普通包衣更低下的奴才。当然,如果卫琳琅愿意为妾的话,看在她的美貌份上,还是有很多达官贵人愿意要的,只是依着规矩,她顶多能做到侍妾。
皇贵太妃又岂会让孙女为妾,即使她从未当面认过卫琳琅,但血脉之亲是割不断的。博果尔也是同样的考量。
皇贵太妃还是有些不太死心的,或许有旗人愿意娶卫琳琅?
“博果尔,让松克和特木尔打听一下,看出征的将士中有没有愿意的?”
“额娘?”博果尔真的有些无奈,皇贵太妃自己不是不清楚如今的状况,但她就是不愿意承认。“正常人都不会愿意的,即使是有攀附过来的愿意委屈,我们也不能把孩子嫁过去,其心不正,孩子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的。”
皇贵太妃扯了扯嘴角,“总不能真让她嫁给包衣吧?”
博果尔默了,这也确实有些不妥。
尼楚贺犹豫地开了口:“额娘,媳妇想说句话,您别生气。”
“说吧。”
“要不把卫姑娘嫁给汉人算了,多陪送一些嫁妆,让她在乡下过安稳日子。”
“胡说,汉人怎么能行?满汉不通婚,再说那还不如嫁给包衣呢。”
博果尔倒觉得尼楚贺的话挺中肯,把卫琳琅嫁给旗人是万万不可的,嫁给包衣又地位太低了些,可嫁给汉人就是另一个层面去了。一来汉人不清楚卫琳琅的底细,心中没那么大抵触,二来卫琳琅在汉人那里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来,这样大家都可以放心了。至于罪籍,能含糊过去就含糊过去,含糊不过去大不了以势压人。
“额娘,这还真是个好办法。那孩子要么是汉人,要么是蒙古人,跟满人是扯不上关系的,也不妨碍满汉不通婚这一条。再说,王爷府出去的丫头,我瞧着没哪个汉人敢欺负,她日后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真的?”
“再说,嫁给包衣的话,那她的孩子世代为奴,我们也不忍心啊。嫁给汉人,日后咱们再帮衬一些,日子肯定过得舒坦。等过些年,事情淡了,她的子孙多半还可以出仕,现在就让他们先图个富贵,反正王府供养得起。”
“也罢,那着人去寻摸一下吧。
可惜,皇贵太妃的一番心思被卫琳琅辜负了,所以当事情爆发出来时,皇贵太妃都气晕过去了。
事情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日清晨,博果尔照旧起来练武,额尔赫和谷鲁也很快到了演武场,可等了许久,晟睿与阿克敦都没来。
“阿玛,六弟许是着凉了,要不然他不会不来的。”谷鲁瞧着博果尔难看的脸色,连忙替阿克敦说情。
“大哥定是有事绊住了,要不然他总是第一个到。”额尔赫也说道。
“不管他们了,咱们练咱们的。”
“王爷,出事了。”太监林德胜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唔,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吧。”
“世子和六爷打起来了。”
博果尔停住了刀势,“再说一遍。”
“世子和六爷打起来了。”
“很好,这两个臭小子,皮痒了不是,看来我是太久没操练他们了。林德胜,让他们滚到这里来打,这儿宽敞。”
“是,王爷。”
很快,两个鼻青脸肿的人就跪到了博果尔面前,博果尔围着他们俩转了两圈。
“啧啧,瞧你们俩这熊样,打人怎么都往脸上招呼,多不好看啊,我是这么教你们的?打人不打脸,回头一人抄五百遍来。”
“是,阿玛。”
“说吧,你们俩这是哪根筋痒呢?真痒的话,趁着现在不忙,我这做阿玛的来帮你松松筋骨。晟睿,你先说。”
“阿玛,我也正奇怪着了,我正往演武场赶了,六弟不由分说赶上来就打,所以我也就和他小小切磋了下。”
“阿克敦,那你就说说找你大哥单练的原因吧!”
“大哥,大哥欺负了琳琅。”
“谁?欺负了谁?”博果尔这下注意了起来。
“琳琅!玛嬷院里的琳琅。”阿克敦一副悲愤的样子。
博果尔闭上了眼,叹了口气,阿克敦这小子真是从小被他母亲宠坏了,没有一点分辨是非的能力。这个家里只有四个主子知道卫琳琅的真实身份,晟睿就是其中一个,他就算再□□薰心,也不会对卫琳琅动手,更不用说晟睿这小子他这个做阿玛的还是相当了解的。
“晟睿,你承认吗?”
“阿玛,这哪来的事啊?六弟,你莫不是被人蒙了吧?”
“才不是,琳琅那里都有你的腰带,我亲眼看见的,你还不承认?”
“好了,胡闹。你们俩都起来吧。林德胜,去把卫琳琅领到这里来。算了,你们跟我一起去给你们玛嬷请安,那可真是个灾星。”
“阿玛,琳琅不是灾星。”
“晟睿,跟他好好讲讲。真是个榆木脑袋。”
皇贵太妃也才刚刚起床,看到他们几人一起来了,倒很是高兴,只是……
“哟,晟睿快过来,阿克敦你也过来,瞧瞧这两张脸,乌其格,赶紧的,拿药来擦擦。博果尔,这是不是又是你干的啊?”
“额娘,您怎么又赖上我呢?这回可真不是我,是他们俩自己练出来的。”
“真是的,瞧这脸,晟睿你过两天得进宫朝贺,到时看你怎么办?”
“没事,玛嬷,男人们带点伤有什么着紧的。”
“到底怎么回事?”
“额娘,我也正迷糊着了,阿克敦这小子说是为了您这儿的琳琅出的头,硬说晟睿欺负她了。”
“胡扯。阿克敦,来,跟玛嬷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从府里忙起来那会儿起,阿克敦就经常碰见琳琅,少年慕艾人之常情,一来一往地也就搭上了话,渐渐的,两人之间越来越有好感,阿克敦还起了傻念头,打算过一两年就向皇贵太妃讨了琳琅作侧。最近几天,琳琅看见他就躲,阿克敦堵住逼问后才知道晟睿欺负了她,她觉得无颜再面对他,所以才躲着他。
“所以你这傻小子不问青红皂白就找你大哥出气?”博果尔都被气乐了,多拙劣的招数啊,这小子居然也上了当。“小子,你大哥是让着你,要不然能让你揍成这样?”
皇贵太妃是脸气青了,她一力要求,博果尔才把卫琳琅从辛者库讨了出来,结果刚□□了两天,就把学来的招数往自己孙子身上使,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乌其格,去把那死蹄子带过来。”
“玛嬷,明明是大哥欺负了琳琅,为什么还要骂她?”
“一边去,等下只许听着不许说话,听完了你就知道为什么呢?”
很快,卫琳琅就来了,神色有些慌张,进门一股脑地就跪上了。皇贵太妃都不想自己问,挥手让乌其格代问。
“听说世子欺负了你,还留了根腰带,有这回事吗?”
卫琳琅小声地回道:“没有。”
“那根腰带从何而来?”
“是我自己做的。”
“你为什么要跟六爷说是世子欺负了你?”
“奴才……奴才只是想让六爷知难而退。”
阿克敦的脸青了,“琳琅,你昨天不是这么说的,你明明说你喜欢我,只是大哥欺负了你,所以你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
“六爷,奴才没有说过这话,六爷,奴才求您了,您不要再来找奴才了,奴才配不上您。”
“好了,晟睿,把老六带出去,给他好好讲讲,都快成亲的人了,还这么一根筋。”
“是,阿玛。”晟睿对着阿克敦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走吧,老六,咱到演武场再好好练练,就为这点事,你敢打你大哥,看样子大哥对你教导得还不够啊。”
阿克敦这下冷汗都出来了,他突然记起了前几年曾被大哥狠狠教导过的四哥和五哥的凄惨模样,难道这回轮到他了?“大哥,大哥,我肯定是着了凉,脑袋发烧才做了错事。大哥,我头昏啊,我要看大夫。”
“小子,别来这套,你身子骨早好了,刚刚你的拳头不是很硬吗?呵呵,看样子,不用对你特殊照顾了,以后就一视同仁吧。”
“晟睿,记得给他讲透了,别让他再忘了。”
“阿玛,您放心,他这一辈子肯定都忘不掉。”
博果尔看着旁边幸灾乐祸的另两枚,又扬声叫道:“晟睿,这儿还有两个,也一起加深一下印象。你们俩,给我跟上去。”
“啊,阿玛,饶命啊,儿子一直很乖。”
“是啊,阿玛,我们没做什么啊。”
“没看好弟弟就是大错。快去,要不然我亲自来?”
“不,不,还是大哥好了。”额尔赫和谷鲁打了个冷颤,还是赶紧溜吧,或许大哥揍完了六弟,到他们这儿就没多少力气了。他们可不敢劳驾阿玛,阿玛的狠手可是连二哥三哥都有些怕的。
皇贵太妃看着这几父子耍的活宝,总算是笑了。“你这孩子,怎么还这样?他们都大了。”
“额娘,没事,臭小子,皮粗肉厚,挨两下揍没什么大不了。”
皇贵太妃想想也是,从晟睿开始,博果尔一般只在演武场上狠狠操练他们,几乎没对他们私底下动过手,晟睿也知道分寸,顶多皮肉之痛罢了,还是先处理眼前这档子事吧。
“琳琅,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这样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娘娘,奴才真没有做,大概是六爷误会了吧。”
博果尔冷眼旁观了一阵,发现卫琳琅现在一点也不慌了,镇定得很,仿佛笃定他们不会对她怎么样?
“额娘,别跟她废话了。快过年了不好见血,等过了年就把她远远地卖了,卖到最脏最苦的地方去就是了。”
“博果尔?”
博果尔冲皇贵太妃轻轻摇了摇头:“额娘,这样的人您还替她盘算什么出路,她生母是什么出身,让她去走她生母的老路好了。”
“也罢,算我操错了心,就依你的话吧,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卫琳琅低头跪着,嘴唇都咬出血来了,她不愿向两个仇人求饶,可她怕真落到那样的下场。她该怎么办?
“额娘,您后天进宫吗?”
“算了,不进宫了,老胳膊老腿的,休息一下好了。”
“也好。要不,我让尼楚贺留下来陪您?”
“元旦之日,我不去,她做福晋的总得去。反正不是还有三个孙子两个孙媳妇在家吗,你就放心吧。”
……
“想清楚了吗?你到底想做什么?”博果尔跟皇贵太妃说着说着,冷不丁就冲跪在地上的卫琳琅大声问道。
“报仇。”
“报什么仇?”
“我阿爸的仇。”
“冤孽!”皇贵太妃闭上眼睛,泪水涌了出来。
博果尔这下真对卫琳琅刮目相看了,小小年纪,心计却深,来府里快一年了,却从来没露出半点知道前事的苗头来。如果不是阿克敦这傻小子嚷出来,包括他在内都以为她当初什么都不知道。
“你阿爸和我们有什么仇?”
“当年不是娘娘写信骗他进京,然后王爷亲手抓的他吗?”
皇贵太妃真的诧异了,当初在别院照顾阿布鼐的都是她的人,安排的可都是口紧的人,这孩子的生母是从南方买过来的,压根就不知道京里的事,阿布鼐当年只一味喝酒,也从不跟身边的人说什么,这孩子从哪里知道的?辛者库,不可能,当年的消息封闭得很严实,外人即使知道阿布鼐和他们的关系,也绝不可能知道当中的细节。
“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爸说的。”
“什么时候?”
“喝醉酒打死我娘的时候,我听见了。”
“你会蒙古话?”
“不会,我记下了发音,后来一个个拆开了问的。”
至于在哪里问清楚的,就不用再问了,辛者库还是有很多蒙古人的。博果尔见皇贵太妃深受打击,再也问不下去,只好自己继续问。
“你进府前就知道了?”
“是。”
“那你知不知道你玛嬷一直派人照顾你?现在又想给你找个好归宿?”卫琳琅低头不语,她怎能不知道?在那座宅子时那些下人就对她格外关照,到了辛者库她的活计也是极轻省的。
“你知道你阿玛的罪名吗?你知道你阿玛因何而死?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因为有我们,你阿玛当年就会被处死,哪会等到被他那两个不孝子连累至死?”
“博果尔,别说了,都是我的冤孽,我来承受就是了。”皇贵太妃摇了摇手,起身往内室走去,走到门口时摇晃了一下,顺着门框缓缓滑了下去。
“额娘!”博果尔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正好扶住了皇贵太妃。“乌嬷嬷,快去找大夫,快。”
大夫来得很快,幸好皇贵太妃不过是伤心太过,一时心血不归才晕了过去,休息一段时日后自然无碍了。
博果尔送走大夫后才发现卫琳琅一直跪在原地不动,低着头,地上已有一淌湿痕。
博果尔本不想理她,只是额娘?唉,冤孽!
“起来吧,你玛嬷没事了。”
“我……我没想害她,我只是……只是气不过。”
“气不过?你阿玛当年也是气不过,所以胆大妄为,视朝廷于无物,你那两个哥哥也是气不过,才起兵造反,才惹来杀身之祸。你要怪就怪我吧,骗你阿玛的信是我让你玛嬷写的,你阿玛是我抓的,你哥哥是我派人剿的,可你玛嬷对你很好,你不能忘。”
“我没忘,我只是想搅搅事,没真想做什么?”
博果尔知道卫琳琅的意思是说她没真和阿克敦做出什么事情来,她还是记得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的,只是,府里也再容不下她了。
“幸亏你没真做什么,要不然你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你玛嬷让我们给你找个丈夫,我看你主意挺大,那等名单来了,你自己选一个,嫁出去吧。”
“您……您不杀了我?”
“杀你干什么?你也算是我的亲侄女,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对自己的亲人动手。你日后自己好自为之吧。”
“……好。”
次年二月,皇贵太妃最喜爱的宫女卫琳琅突然消失了,而皇贵太妃最喜欢去避暑的那个庄子附近的一户农户则大摆酒席,娶进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娘,还带来了许多嫁妆,家业很快红火起来。那个姓李的新媳妇十分得贵人的青睐,年年夏日都会被召入旁边襄亲王府的庄子里去陪老人家说笑,即使是后来那位老夫人不在了,庄子上也经常给那位李嫂子送东西。因着这层关系,大家都不敢小看她,也从没人敢对她动任何歪心思,她的一生都过得富足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