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最喜欢的,便是去祖父祖母在华邺的小院玩。
那里有遮天蔽日的梧桐树,祖父会抱着我蹲在树上看外面的街道人来人往,然后和我商量着去哪家吃零嘴。我们会选叶子繁盛的枝桠,因为若是被祖母发现了,祖父和我又该被祖母罚站了。其实,祖父和我都知道,祖母一向心软,不会让我们久站,所以我们才会累教不改、一犯再犯。
后来,父亲告诉我,祖父年轻时曾伤了腿,之后祖母就不让他攀高,怕他摔着。知道这事后,我就叛变加入了祖母的阵营,惹得祖父一脸哀怨。
记忆中,祖母是个很平和的人,总是端着茶盏坐在屋檐下安静地吹风。岁月在她眼角留下了淡淡的细纹,却并没有带走她那份雅人致深的婉约,反而随着岁月变迁越发积淀浓郁。很多见过祖母的人,都纷纷猜测祖母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人。那时我还年幼,不懂什么叫美人,只知道祖母的眼睛很好看,看多少次都不会腻。
我把这事拿给祖父说,问他祖母年轻时是什么模样。
祖父摸着我的脑袋,眼神温柔而眷恋,他说:“很美,比谁都要美。”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不然祖父怎会只钟情于祖母,守她一个妻子,一生一世。
祖母听闻后淡笑着摇头,她告诉我:“你祖父年轻时爱过的那个女子才是真正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要知道祖父爱过祖母以外的人,这样的事情真令人想象不出来!于是,我追问道:“到底什么样的人会美到那样的地步?”
祖母笑笑,温和道:“就是……”
“我说都老夫老妻几十年了,还在翻旧账,是不是很不厚道啊。”祖父哭丧着一张脸站在我们身后,很是无奈地怨念。
祖母笑着睨了他一眼,慵懒地闭上眼,继续靠在藤椅上小憩。
见状,祖父伸手自然而然地从祖母身上抱过我,可惜被我拒绝了:“不要,祖母身上香!”
祖父眯了眯眼,带着点胁迫的意味,“难道祖父身上臭?”
闻言,我立刻摇头。
“乖,到祖父这来。祖母午睡,别压到她。”
见我瘪着嘴,祖母便道:“没事,既然他喜欢,就让他呆在这吧。”
无视祖母的求情和我讨好的眼神,祖父揉了揉我们的脑袋,语调温柔却不许辩驳地说:“听话,你们俩都乖一点,嗯?”
然后,祖母和我就妥协了。
祖父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只要事情涉及祖母,他就格外坚持固执。起初,我总觉得这样的祖父很顽固,也为祖母的不争而气闷。年长以后,我渐渐明白,这是一种“顽固”的温柔,是祖父对祖母的呵护,就像祖母不允祖父上树爬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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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在家行一,是家中长子。我有五个叔叔姑姑,只有父亲和四姑姑是祖父祖母亲生的孩子。我一直不明白这个所谓的“亲生”有什么意义,见祖父祖母的态度也没什么特别,久而久之,我就不在意这些了。
母亲悄悄告诉我,祖母喜欢大家庭,人多热闹,但身子不好子嗣不多,父亲便以各种理由收留些孩子,让她开心。
虽然祖父的心思没像祖母明说,但祖母那样的人又怎会看不出祖父的用意?
“祖母祖母,你身子一直不好吗?”我问。
祖母微笑地摇摇头,刚开口却被祖父打断,“你祖母年轻时壮得跟牛一样。”
闻言,祖母嘴角抽抽,用眼神剜他。
“那为什么现在身子不好?”我歪着脑袋不解。
“因为……”
“还不是因为你祖母那些个烂桃花。”祖父翻了翻白眼,语气略显吃味。
“祖父,”眨眨眼,我接着问:“什么是烂桃花?”
“问你祖母!”祖父气呼呼的。
“祖母?”
祖母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对我说:“烂桃花就是除你祖父以外的男人。”
听她如是说,祖父面色缓和了些,得意得想笑,可还费力地板着张脸憋着。
貌似祖父听懂了,而我却没听懂,于是我接着问:“那我爹爹也是烂桃花?”
祖母愣了愣,无奈地向祖父投去求救的眼光。
见状,祖父敲了敲我的脑袋,说:“你爹爹可不是桃花,是桃子。”
祖母忍不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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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畏寒,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暖壶不离手。祖父曾经想带她去更暖和的南方,可是祖母不肯,祖母说她的根在这,有人会回来见她,如果她走了她们就找不到了。我问祖父,祖母等的那人是谁,祖父说那是祖母记挂一辈子都放不下心的麻烦。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见祖父望着祖母时眼里心疼的神色,不再多问。
祖母年轻时,曾是慕容府上的管家。直到现在,慕容家的家主锦洛伯伯还时常过来看望祖母,我听说,他是祖母一手带大的,和祖母感情很深厚。
“让我看看,小家伙是不是又重了!”洛伯伯双手托起我,在空中抛了抛,笑道:“的确沉了不少,转眼儿,小家伙都这么大了。”
我抱着他的脖子咯咯地笑,然后甜甜地喊了声:“洛伯伯。”
洛伯伯笑着应了声,然后扭头,故作忧愁地对祖母说:“浅浅,要是你等我长大娶你,我怎么着也该是‘爷爷’了。如今,这辈分可是眼瞅着矮了一辈啊!”
祖母只是温和地笑,而刚进门听到伯伯这么说的祖父则狠狠地敲了他的脑袋,“你小子发什么抽呢,当心我削你。”
“涵叔叔,我多大的人了,你怎么还打我脑袋。”洛伯伯一手托着我,一手捂着被打疼的后脑,脸皱成一团。
“知道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没大没小的。”祖父斜睨了他一眼,威武地扬了扬下巴,“叫婶婶。”
“哦。”瘪了瘪嘴,洛伯伯恭敬地对祖母喊了声,“婶婶。”
祖母心疼地将他拉到身边坐下,一心问着疼不疼,期间看都没看祖父一眼。吃定了祖母的性子,洛伯伯乖顺地坐着,时不时递给祖父几个眼神。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样的眼神叫“挑衅”。最后,祖父炸毛,连轰带捻地将他赶出门,勒令以后不带着媳妇,不让他进门。
“怎么老和孩子们一般见识?”祖母牵着我送走洛伯伯,对身边的祖父嗔道:“跟小孩儿一样,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祖父没理她,只是接过我,单手抱起来,“走累了吧,外面冷,祖父抱你进屋喝热米酒。”
我点头,靠在他肩膀上打了个呵欠。垂眼间,我看到宽大的衣袖下祖父牵住了祖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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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到了上书院的年纪,就一直住在尚京,不常去祖父祖母那了。
听父亲说,祖父终于说动了祖母出去走走,如愿带她好好游览山峦壮美、江河锦绣,让我们这群小的不要有事没事就惊动他们俩老。那几年,叔叔和姑姑们来我家时,会带来祖父祖母的消息,让我们放心。其实,我们一直很放心。祖父的朋友遍布大江南北,我家总能收到祖父路过尚京的各路朋友捎来的点心和小玩意。
本来祖父还想拉着祖母去见见一望无际的草原,可最后他们却匆匆赶了回来,因为五姑姑要远嫁了。
五姑姑是家里的小女儿,性子和祖母如出一辙,是最受宠的孩子。祖母说祖父最疼的就是她,那种疼爱打心眼得疼到了骨子里。本来,祖父一直打算等五姑姑长大,就挑一房好夫婿,然后让男方入赘,好把五姑姑留在身边。
可如今,五姑姑偏执意要嫁,那股子别扭劲着实让人望尘莫及。
我以为祖父会反对到底的,可他最后还是妥协了,败给自己的女儿。
挽着祖父的手,祖母靠在他身侧轻声取笑道:“看看你这样子,活脱脱跟被抛弃了似的。”
祖父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别担心,可眼里还存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对于同意五姑姑远嫁的原因,祖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祖父即便再是不满,也不会狠下心来为难自己的孩子的。
可祖父却是说,五姑姑那倔强又坚决的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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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几年,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顺地过下去时,祖母生了场大病。
那年冬天,特别冷,华邺下了大雪。静默间,纷纷扬扬地素白遮住大地的尘埃。祖母的房间却被祖父布置得温暖如春,即便如此,还是没能阻止她病上一场。
大夫说,祖母以前便寒气入体,加上天生体质偏寒,现在上了年纪,体质差了,病自然就接踵而来了。看着父母还有叔叔姑姑们凝重的脸色,我知道,祖母这突如其来的一病恐怕不轻。
祖母病的时候,祖父一直在她身边衣不解带地细心照料,事事亲力亲为,不让别人插手。怕他撑不住,四姑姑温声劝:“爹,让我来吧,您先回屋歇息。别整得身子吃不消,娘好了,自己却倒了。”
祖父头都不抬,专心地拿蘸了水的棉签帮祖母湿润嘴唇,“我病了也好,到时候让你娘一步不离地贴身照顾我。让她知道伺候人多费神,看她以后还敢不敢随随便便乱生病。”
卧床的祖母闻言,狠狠地捶了他一下。
我站在门外,被屋里的温馨感染,不由笑了。
细细看着祖父照料祖母,我才发现,祖父的双鬓已经有了细碎的斑白。原来,我记忆中那个俊逸卓然、潇洒不凡的男子也是会老的。都说,英雄末年最可悲,无法抵抗时光的流逝,终将年迈体弱。而看着祖父照顾祖母时眼角眉梢的温柔,我想,或许事实并没有传言中那么苍凉,毕竟能和心爱的一起白头到老,亦是人生中一大幸事。
祖母病情好转后,祖父强行带她搬到了尚京。
起初,祖母自是不愿,可祖父站在她面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说:“别任性,我想你能再多陪我几年。”
那语气,至今,我都无法形容。
只是略略回想,心,就酸了。
听他这么说,祖母眼里的疼惜那么分明,她握着祖父的手,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好,听你的,我们去尚京。”
庆国都城尚京地处南方,北面又有群山阻了南下的寒流,故而气候温和,即便是在寒冬腊月,也有暖洋洋的阳光,从未落过雪。无论怎么看,这里都十分适合祖母调养。搬回崇德侯府后,祖母的气色也确实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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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六十大寿时,我带着心仪的女子回了家。
“真是岁月催人老,转眼我们都要有孙媳妇了。”握着祖母的手,祖父眼含笑意,一如年轻时那般俊朗。
祖母望着满屋子人轻轻地笑,眼里是对往昔的感慨,和对今夕的满足。
“不对孩子们说点什么?”祖父捏了捏祖母的手,眯了眯眼,“不催催俩小家伙,快些给我们添个重孙抱抱?”
闻言,祖母更是笑得眉眼弯弯,连病中苍白的脸色也红润起来。
寿宴并没持续很久,见祖母略显疲惫的神情,祖父便带她早早回屋歇息。那时的祖母已是久病缠身,在华邺时生的那场重疾到底是落了病根。这些年,她小病不断,身子虚弱不少。父辈们都很担忧她的身子,唯独她和祖父俩,依旧闲闲散散地过,似是云淡风轻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我知,祖母是怕祖父太过忧心,祖父亦然。
府里,祖父为祖母的院落布置的很雅致,阁楼参差,小道曲折,幽静而宁谧。院里种满了四季长青的参天榕树,阳光透过高处丛生的枝桠,在青石地上投影成斑驳的光影,正适合乘凉。这处院子是祖父专为祖母挑选的,为的就是她平日纳凉有个好去处。
以前祖母喜欢屈膝坐在蒲团上的,后来祖父怕她压得自己腿发麻,就强制让她习惯了藤椅。另外,祖母喜欢的清茶边,也多了碟精致的糕点。
这条路上一直弥漫着草木的馨香,而今,却夹了淡淡的汤药味。
院中,祖父端着个瓷碗,围着祖母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回到左边。而祖母则躺在藤椅上,两边翻身,回避他。
“乖,这是今天最后一碗了。”祖父耐心地哄着她。
祖母蹙眉,背对着他,瘪着嘴埋怨道:“你每次都说是最后一碗。”
“这个真是!”祖父端着碗,严肃地发誓,“我不骗你,真的。”
“我不信你。”祖母闭上眼,还顺便捂上了耳朵。
“你这是逼我出绝招!”
闻言,祖母狐疑地掀起一边眼皮瞅他。
“嘴对嘴喂嘛~!”勾唇一笑,祖父将碗送向嘴边,“原来你期待的是这个!”
见状,祖母惊得坐了起来,指着他大呵道:“上官涵,你越来越无耻了!”
就着祖母伸出的手,祖父将碗放到她手上,微笑地嗔怪,“哎呀,都老夫老妻到要抱重孙的人了,害个什么臊啊!真是的。”
“……”迟疑地接过碗,祖母拧眉,“能不喝吗?”
“不能。”祖父气定神闲地拒绝。
盯着乌黑的汁液,祖母迟迟没有下口,“……”
“乖,喝完了给你奖励。”祖父谆谆善诱。
“我怎么觉得你是像在哄小孩?”祖母眼角抽抽。
“不骗你,真有奖励。”怕药性过了,祖父托起祖母端药的手,催她赶快喝下去,“再不喝,药凉了,又得重新熬上。”
于是,祖母皱眉,很是悲怆地将药一饮而尽。深深吸口气,祖母吐了吐舌,瞅着祖父问:“奖励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祖父倾身吻住。
时间仿佛就在那一刻静止。
祖父闭着眼,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多了分认真和疼惜,像是对上苍的感激,又像是对珍宝的呵护。祖母温和的面上缓缓渲染开起少女的娇态羞涩,她眼神温软的,专注地凝望着祖父,眼里是不轻易流露的情意。
彼时,他们以一种无比亲昵契合的姿态相扶相持、相依相守。
远远看着,我忽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以前祖母并不怕喝药的,在我印象里,即使再苦的汤药,她喝完也只是皱皱眉头,实在不行也才只漱个口、饮点蜂蜜水。那些个任性的小脾气、撒娇的小性子,原来,她并不是没有,而是只在祖父面前展露。
如果我没爱过,我定然不懂。而今,自己也有了真心爱上的人,才知道这种依赖,也是一种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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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我如愿将心爱的人娶回了家,府上一派洋洋喜气。
“好孩子,好孩子。”祖母笑着接过孙媳妇奉上的茶,气色好得整个晨日里都没咳嗽一声。
“嘿,瞧把这小老太太乐的。”祖父嘴上取笑她,却伸手握住她的手,很紧。
祖母没再反驳,只是望着他笑,幸福而满足。
我们都知,祖母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们只盼着尽量能把她的心愿一样样都给实现。平日里,祖父对此不以为然,总笑骂我们多此一举。可私下,他却找过我一次,他说:“抓紧添个重孙吧,你祖母实在盼得紧……”
祖父没说完的后半句我知道,是:她已经等不了多久了。
其实,他比谁都要知道祖母身子的情况,甚至比祖母还要清楚。
自我娶亲以后,祖母咳嗽得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咳得整个身子都在颤。祖父把她圈在怀里,下颚顶着她的发旋,一言不发。
那场寒疾终究成了痨病。
大夫诊断出我妻子有喜的那一日,祖母生生咳出了口血。她瞒着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也装作并未察觉。只是,她院里的药味,一天比一天浓了。
自病情恶化,祖母就再也没见过我们,说是怕传染。后来,就连祖父,她都不让近身。一日,祖父和我偷偷摸进她院子的,跟做贼一样。被发现后,祖母看也不看我们,只是淡淡地将我们请了出去。
祖父不肯,他上前想碰碰她,却被冷淡拒绝。于是,他哀怨道:“你这可是嫌弃我了?”
祖母摇了摇头,此时她蒙了层面纱,遮住口鼻。
祖父瘪嘴,耍赖道:“那就让我抱抱,我很久都没抱自己媳妇了。”
向后退了步,祖母还是摇头。咳嗽得多了,坏了嗓子,她说话声音嘶哑,索性就不再开口。
见她一再退却,祖父大步向,强势地将她扣在身前,“躲什么躲,我是狼吗?我要吃人吗?”
祖母挣扎,却被祖父牢牢禁锢在怀中,丝毫不放。
“放开!”很久没听过祖母的声音了,不复从前的温润,低沉嘶哑中带着急迫,“快放开!”
“你在怕什么?”祖父抱紧她,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低笑道:“我还在这,你有什么好怕的。”
祖母的身子僵了僵,想离他远些,“放开……会传染的……”
“传染了更好,我陪你病不好么?”
“不好!”祖母重重掐他。
“嘶嘶――!我说你不会是装病吧?”抽痛两声,祖父伸手揉着祖母的脑袋,大笑:“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还这么大的力气!我腰上都淤青了!”
“你给我好好活着!让我在下面多清净几年,不咳死,都快被你气死了!”祖母撑着他的胸膛,怒视他的眼。
“啧啧,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不带间断的,老太婆,你中气挺足的嘛!”不惧她的怒意,祖父又笑嘻嘻地贴上去,“瞧这命硬的!真不愧是我的女人!”
被他缠得无计可施,祖母扭头迁怒于我,“把你祖父拖出去,立刻,马上!”
我摸摸鼻子,笑得无奈,“祖母,这次我是站在祖父这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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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近祖母的院子,便会隐隐听见祖母急促的咳嗽,但更多的,却是祖父爽朗清和的笑声。这些日子,祖父总是逗祖母笑,不逗得祖母掐他不罢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祖父的陪伴,祖母这几日都格外精神,每日的午膳都能多进一些。
天气晴朗时,祖母说想见见我的妻子,那时我妻子的身子已经很沉了。
见母子平安,祖母笑眯眯得取了很多她年轻时珍藏的首饰。祖母不爱花俏,首饰大多是素雅别致的玉佩。祖母说十年人养玉百年玉养人,这玉她养了几十年,是时候发挥点作用了。
没待太久,我们就被祖母打发走了,到底她还是忌讳着自己的病。走远后,我隐约听见祖父说“再等等,就能见到咱的小重孙出世了”。至于祖母回答了什么,我就听不清了。
本以为祖母会就此好起来,可看到匆忙赶回尚京的五姑姑夫妇,还有父母日益凝重的脸色,我意识到祖母的病情远远不如我想得那么乐观。
祖母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往常,她总会起身,由祖父搀着在院子里转转。而今,她只能躺在床上,似乎连咳嗽都能耗尽她的所有力气。再后来,祖母变得很嗜睡,以前她是府上起身最早的,而现在她总是整天整天的昏睡不醒。
离我妻子临盆还有半月时,祖母迎来了她一甲子的寿辰。那日阴霾的尚京落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一片安宁,也在那日,祖母走了。
早晨,祖父端着碗象征长寿的馄饨面,细心喂给祖母吃。祖母进食很少,却吃光了那碗面,连面汤都喝了大半。尔后,家里人轮着祝寿贺喜。等大家散了,祖父和平常一样陪她窝在屋子里说话。
父亲心绪不宁,总和我去他们门外转悠。隔着门板,我们听见祖父温和的絮叨,想他们的年少轻狂,谈他们的细水长流,讲他们的子孙满堂……祖父一直一直在和祖母说话,父亲和我以为他们只是在闲话家常,便没打扰。哪知,入夜后祖父仍未传膳,我们担心他们闲聊忘了时辰,便敲门打扰,这才知祖母已经走了。
那张旧躺椅上,祖母躺在祖父怀里,头靠着祖父的颈窝,面色安详,像是睡着了。
“祖父……”我看着抱着祖母不放的他,不知怎样开口,只能笨拙地说:“节哀。”
祖父侧脸,平静地点了点头,说:“准备后事吧。”
为祖母守灵的那几日,祖父总一个人坐在灵堂里,轻轻抚摸祖母的灵柩。我担心他想不开,就整夜守着他。
“回去休息吧。”拍拍我的肩膀,祖父说:“我只是坐坐,不会怎样。别担心。”
我摇头,“我陪陪您。”
“放心。小老太太给我下了任务,要盯着小重孙长大成人。”谈及祖母,祖父微微笑了,“不然以后在下面见了面,没什么跟她交代的,她会跟我算狠账的。”
“……”
“回去照顾好你媳妇,她身子不利索,你得多留心些。”祖父将我送到门外,叮嘱道。
“那您有什么事就喊我。爹和叔叔姑姑们也在附近。”
“我能有什么事?”回头环视了圈,祖父打趣道:“顶多就是闹鬼,我还巴不得你祖母回来看看我呢。”
我笑了笑,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我回头,看见祖父背对着我负手而立。雪夜里,他的身影一如既往挺拔,只是那些潇洒不羁,弥漫着沉重的悲哀和浓郁的苍凉。
四姑姑曾说,无论祖父如何强大,祖母仍会是他的弱点。如今命运狠狠击中了他唯一的弱点,可想而知,现在的他,该有多痛。
回顾祖母一生,虽算不上传奇,但也平淡温馨。她有深爱她的丈夫,有关心她的朋友,有敬爱她的子孙,祖母这辈子所受的关爱不比任何一人少。已然幸福如此,来人世走这一遭又有何遗憾?
我仰面,望着空旷无垠的夜空,心间起伏的情绪渐渐归于平静。
祖父果然如他所言,安然活着,看着我的孩子出世,看着他长大成人。他一直让自己过得充实,逗猫逗鸟逗孩子一样不落,家里人看在眼里觉得欣慰、放心。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忘不了祖母,只不过是在一个人时,狠狠地沉沦在思念里罢了。
一个人的日子里,祖父依旧爱笑。
可那笑容,再不及祖母在他身边时那般直达眼底,而是蒙上层灰。也许祖父并未察觉,可对祖母的思念却渗入他生命的所有角落,因为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要是小老太太还在的话……”
祖父很长寿,在我的长子成年的第二年才安然辞世。他一直都很健朗精神,却在我长子行了成人礼后迅速消瘦,然后一病不起。离开的时候,祖父躺在床上淡淡地笑,“重孙都成人了,我这任务算是完成得圆满。”
到最后,他惦记的还是祖母。
望着屋里人悲戚的神色,祖父却好心情地调笑:“别舍不得我啊,陪了你们十几年,好歹也让我去陪陪小老太太,她一个人在那边怪可怜的。”
闻言,在场很多人眼眶都红了。
目光开始涣散时,面对生命的尽头,祖父勾起唇角,只喃喃道:“这些年,实在想她得紧啊……”
祖父走后,我们依照他的交代,与祖母合葬。
自祖母去世,尚京下了第一场雪后,便年年落雪。祖父总笼着袖子,站在屋檐下静静地观望,他说,那是祖母回来看看了。而这一年,雪格外大,铺天盖地般让人间素白一片,如祖母离开的那年般。
也许,祖父是对的,是祖母回来了,回来接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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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冥城自己的宫殿内。
脑子晕晕沉沉的,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醒了?”一个女声幽幽传来。
循声望去,我看见桌边坐着个绝美的妇人。记忆慢慢回涌,我认出她是冥城城主,我的母亲花清闲。
“人间好玩吗?”微微眯起眼,她冷笑道:“敢在册封大典放我鸽子,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嘛。”
册封大典……是要册立我为冥城储君……伸手揉了揉额角,我记起自己是在那时私自下凡去了人世。
“儿子醒了?”门开了一条缝,父亲从中探出头,关切问:“情况怎么样?魂魄都聚齐了?”
“哼。”斜睨了我一眼,母亲优雅起身,莫名其妙地抛下一句,“执迷不悟。”
闻言,父亲倒是乐了,“那是!我们家的人,个个都是痴子。”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但母亲看向他眼神却温和了不少。
见我欲起身,父亲连忙大步走过来将我按下去,“你的三魂七魄流连人间不愿回来,你母亲花了好大的心思才让你醒过来。眼下魂魄刚归位,正是虚弱,需要休息。”
我张嘴想说话,却被母亲打断,“有什么事等身子好了再说,否则,一切免谈。”
于是我闭上嘴,目送他们携手离开。
房门关上时,我伸手摸出那枚镶了红豆的骨骰,前世今生的衔接如梦般迷离,分不真切。只有那个深入骨血的名字,刻骨铭心,不停在心头盘旋――
苏浅苏浅……
身子一恢复,我便大肆搜寻苏浅的下落。
凡人转世,必会路经冥城,即便已投胎转世,也会在冥城留下记录。第一次如此感激自己的身份和权力,能这般寻觅她的下落。翻看着经卷,我不停地想,苏浅苏浅,你这一世又会在哪?会不会也在寻我?
一日又一日,一载复一载。
我终究,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苏浅消失得很干净,冥城丝毫没有关于她的记录,就像这个人从不存在一般。不可能,她明明存在过!手捂着心口,我否定这个荒谬的念头。
苏浅肯定存在过,不然,为什么我能如此清晰地记得她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不然,为什么心口会痛得这么压抑苍凉?
清冷依旧,我一个人坐在冥城的高楼上,望着夜空上那轮永恒的明月,什么都不想。只要有和她同名同姓或是描述相似的人经过,我都亲自去辨认。可每一次的满怀期待,最后都是落寞而归。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到底去了哪。
期间,镜姨的女儿初曦来看过我。她应是听了长辈们的话,来劝我出去走走,别盯着冥城不放。
初曦喋喋不休地讲了很多,六界的趣闻轶事她都说于我听。她说上次离家出走,为了躲避父母的追查,误打误撞进了一方未知的大陆。她说她在那片大陆上转悠时,在雪山上发现一个沉睡的女子。她说,上次去看时,那女子忽然醒了过来。她还说,那女子是北方的雪神,连行走都会有雪花相伴……
看着初曦挤眉弄眼的神情,我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便冷言拒绝道:“我不去。”
“哎呀,去嘛去嘛!”初曦拉着我的袖子,撒娇地摇晃,“我跟你说,那可真是个美人,绝对不逊于你娘呢!”
“不去。”
“别这么决绝啊,只是去看一眼,就一眼!保不准你忽然就心动了呢?要知道,爱情就一瞬间的事!像我和天衢……”
自动忽视她那段和天衢叔叔的冗长段落,我垂眼,把玩骨骰――忽然想去人间看看……很久,都没有去她坟上祭拜了……
寒冬腊月,尚京漫天飞雪。
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头,这城也和我记忆中相差甚远。没了上官府、没了颜府,现下至荣至耀的,是我陌生的姓氏。这里,人们已经习惯了冬日的雪,没多大反应,再不见我记忆中那属于南方的欣喜和激动。
心里蒸腾起一阵酸涩,不在这陌生的城池多作停留,我径直出了城。
物非人不在,我很怕,怕连她的墓碑……都找不着了……
郊外,我一人徐徐地走。积雪很深,一步一脚印,在身后留下一条来时的路,然后又在漫天白雪中隐去踪迹。
这个时节,没人会来祭拜。
而我,却遥遥看见一个静默伫立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
她撑着伞,掩去大半身形。及地的银色长发温柔地垂在身后,若九天的银河倾泻而下,有种惊心动魄却又婉约安宁的美。寒风刺骨,狂舞的风在她身边却悄然安静,只轻轻撩动她的发梢;长空乱雪,飞扬的雪在她身边却默然乖顺,只在轻轻在她脚边落定。那女子只是默然地站着,却堪堪将身处的凡尘,站成一方净土。
她,并不是凡人。
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停下脚步,没贸然惊扰。
许是听见身后的响动,女子回眸。
那一眼,成刹那,时间凝滞,定格在这个眉目如画的瞬间。
晶莹剔透,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词。
那是张绝美而陌生的面庞,她有种无法言喻的美,仿佛任何言语修辞都会亵渎那份至纯至净的无瑕。而令我怔愣的,并不是她的容颜,而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让人温暖而眷恋……
这种眼神,我很熟悉。
“我以为只剩我一个人了……”一滴眼泪漫出她的眼眶,跌落的瞬间化成一片精致晶莹的六瓣雪花,随着漫天白雪,静静飘落到地上。
望着她的眼,我感受到胸腔猛烈的震荡,一个名字开始在我的身体里疯狂地叫嚣!
“我以为没人认得我了……”她缓缓转过身,露出身后古旧的石碑――这是那一世苏浅和我合葬的坟冢。
越来越多的雪花从她脸颊飘落,让她单薄的身影仿佛与雪色融为一体。若不是那双漆黑的眼,我都不得不信她是神在人间用冰雪铸就的神迹。
不自觉握紧掌心的骨骰,我想起那句我名字出处的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知不知。
知,从来都知。
嘴角漾出一抹弧度,我弯起眉眼笑,慨然而笃定,“找到你了。”
“你说过你不会舍得扔下我一个人的,我一直记得。”她面上缓缓漾起抹清浅的微笑,正如我记忆中那般美� ��,不改分毫。滢粉色的唇瓣轻颤,她轻唤我的名:“子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