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我遇见了一个让我移不开目光的小丫头,她不太爱说话,也不太惹眼,总是沉静淡然地站在一边,看得人舒心,也让人心疼。
她叫苏浅,柔和温婉的名字,一如她的人。
那年,春意暖暖,杏花开满都城尚京,十岁的她随慕容薇来崇德侯府作客。我盘腿坐在屋顶,叼着狗尾巴草,一低头便见她站在下面仰面看我。
慕容薇与我同岁,已是面若芙蓉,娉婷之姿。不谈她的绝色,她还是最初令我心动的女子,我们一年未见,而我低头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苏浅。
一张素净的鹅蛋脸,周正的五官,没有令人惊艳的容貌,却让人一看便觉得打从心底的舒服。她学慕容薇仰着脑袋,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四目相对过。
苏浅时常回忆我们相遇的这幕,她总说那是她和我为数不多能够共同缅怀的美好回忆,因为其他的时间,我总是整她虐她压榨她,给她的心理留下严重的阴影和不可磨灭的创伤。
这么一大段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苏浅是不会说的。直到过了很久,她才对我放下心防,话也才渐渐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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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颖伶俐的慕容薇很招人喜爱,府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喜欢围着她,话题也都离不开她。那时,我就见苏浅站在离众人很远的角落里,默默地看,无声无息。
她有时会抬眼看着慕容薇,眼神专注,古井无澜的黑眸里缓缓地流淌着一种情绪,是羡慕。
那种羡慕淡淡的,像是漆黑无垠的天空一点微弱的星光,不明亮却格外纯净。这种情绪,被她小心地掩藏起来,埋得很深。而越是深埋,她眼中那种令人动容的渴望便越是让人心疼。
我不知道有怎样的经历了,才会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有这样的眼神。
起初,我以为她之所以会羡慕,是因自己的不起眼而产生的自卑和怯懦。可和她接触的时间长了后,我才发觉那不是。苏浅虽不惹人注意,但她并不自卑怯懦,与之相反,她很强大。
那是一种由内心散发出来的强大,就好比皇族血统里散发出来的尊贵。苏浅不是因为血统,而是因为她的恬淡和知足。她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又似乎对什么都很在乎。有时候,我觉得她这种无欲无求的人完全可以遁入空门、皈依我佛;有时候我又觉得她这种重感情的人,六根未净,最不可能出家。
起初,她察觉我探究的目光,会立刻垂眼低头,下意识地隐去自己的气息,缩回自己的屏障里。这时的她好像一只蟹守螺,性格温和,习惯将自己缩回壳里,整个隐藏在沙里。后来,将我归为无害的那类后,她会朝我眨眨眼,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对我笑笑。
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
不同于她平凡的脸,苏浅笑的时候,有种江南水乡的感觉,仿佛随着她这一笑,世间一切都轻柔纯净起来。
不过,可惜的是,她很少笑。
大多时候她都是呆呆的,没什么明显的表情。配着她那张白嫩的脸,总让我联想到了香软的白面馒头。
苏浅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沉静和淡定,那更像是一种漠然,对身边事情的漠然,仿佛她只是个局外人,从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这个认知,却让我有些莫名的不满。
她总抱怨我欺压她得厉害,其实,我只是想刺激她对周围的事产生反应。我不喜欢她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我乐于把她拖进各种事端,然后看着她那张呆馒头脸浮现各种不为人知的表情,或嗔或怒,或悲或喜。
这种在意很容易形成习惯,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地去瞧瞧她在干什么,是不是无聊,有没有被人欺负。毕竟她沉闷呆笨的外表很容易让人产生欺负之的欲望,而且欲罢不能。
关于这种“欲罢不能”的感情,直到很多年后,我们俩讨论慕容薇扮猪吃老虎,总和她爹上演非暴力不合作时,我才恍然顿悟。
她说:“有些事情,总会让人乐此不疲。大约,这就是生活的乐趣所在。”
原来,欺负她是我生活的乐趣所在。
既然是她自己说的,我怎么好意思反驳推拒。(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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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我在意苏浅在意得太明显,慕容薇察觉到了,还挤眉弄眼地打趣我,“别打我家浅浅的主意噢,她可是我的人!”
竟然被她误会了,我苦笑,却不能对她直白说:我打的是你的主意,我希望你是我的人。
对于慕容薇,不是我不争取,只是她和我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又有婚约在身,我还有何立场去插足?而我每每拿这话说给苏浅听时,她总一脸不信。
我一笑,她便叹气。
苏浅说:“以你的个性,应该穷极心思也要把小姐弄到手,至死不渝、永不放手……可惜了。”说罢,又是一声叹息。
是啊,可惜了,可惜慕容薇爱上的是我哥,我最敬爱的大哥。
苏浅对我们三个的感情纠葛,从来都保持沉默,不多做评说。她帮着我,却也崇敬我哥。我明白,因为我也是。我还明白,心爱的人不是物品,不能推来让去,即便是兄弟之间。所以,我曾想,如果慕容薇对我抱有别样的感情,哪怕仅仅是一个眼神,或者瞬间的踌躇不舍,我就不会犹豫,不会后退。
可慕容薇没有,她由始至终看我的眼神都有别于我哥。
不是不心痛,不是不难过,只是即使心痛了、难过了又怎样,花开花落孤芳自赏?嗤笑一声,这犹如跳梁小丑的举动,自傲如我,又怎会去做那般蠢事。我如何,慕容薇不会关心、不会在意,她甚至不曾知道我把她放在心里已有多少个年月。
纸扇一摇,掩埋所有心情,我还能笑,笑着作她口中的“涵涵”、作她未来的“二叔”。
我开始回避慕容薇,趁还能把持住自己,趁还能守住自己的心,趁我哥和她都没有察觉我的心意,趁大家都不至于落到难堪的境地。
“别太逼自己。”苏浅和我背靠背坐着,她仰面,头枕在我脖颈,亲密而契合。这种相互依存的温暖,像是她浅淡的温柔,“感情的事,一向剪不断理还乱。与其刻意疏离,不如顺其自然。”
把玩着手中一枚镶了红豆的骨骰,我卸下微笑的面具,一脸倦色,“嗯。”
人的感情,并不如我曾以为的那般单一,除却爱情,我对慕容薇还有更多别样的情绪,比如亲情。所以,正如苏浅说的,顺其自然,我还能对她好。
我父亲崇德侯上官潭,与右相慕容姿皆是朝廷重臣,两股势力,相互制衡。即使我哥与慕容薇有着娃娃亲的婚盟,当今天子重华帝也不会放任两家联姻。遭到家里的反对,我哥与慕容薇的反抗也格外激烈坚定。
那一年,我哥忤逆了他向来尊敬的父亲,那一年,慕容薇顶撞了她素来胆寒的母亲。
见他们两人疲惫却坚毅的脸色,我对自己说:既然不能处心积虑得到她,便处心积虑对她好。
于是,我走到我哥面前,沉声许诺,“哥,你放手去爱。崇德候府,我来扛。”
后来我哥卸了世子的身份,脱离崇德侯府,执意嫁了慕容薇为正夫。
连续几朝女帝执政,庆国女尊之风兴起,但这种颠鸾倒凤之事,在我家从未有过。我父亲崇德侯上官潭战功赫赫,一身荣耀,娶了当今女帝的妹妹明阳公主唐倾婉为妻。在我们兄弟眼里,这才是七尺男儿该有的一生,予国安泰,予家安康。
“为什么要‘嫁’?”我问。
他笑,“嫁娶本就一事,真心相守,谁娶谁嫁又何妨?”
他笑得坦然,我却还是看出了他眼中深藏的隐忍。
哥,你真傻。
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什么,从今以后,她只会是我的嫂嫂,不作多想。
成婚后,慕容薇了放弃尚京培养的势力,在偏远的华邺定居。风口浪尖,上官、慕容两家急流勇退,才得以平息重华帝的愤怒,勉强逃过一劫。
他们离开尚京去往华邺的第一年,我得了世子的身份,接手崇德侯府所有的事务。转眼,偌大的尚京,只剩我一人。
当然,这些我都没有告诉苏浅,她那样的人,不适合沾染权力的腐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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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年,我不在尚京,在各处奔波,处理着各种繁琐的事情。得空的时候,我会给苏浅写信,说说身边的风土人情,仿佛我真的只是逃避情伤、寄情山水。
她问我去干嘛了,我说远游在外。
她笑我情场失意,我说我眼不见为净。
可若能知道那一年她身上会发上那种事情,就算世道脏瞎了我的眼,我都不会离开她身边!
苏浅十四岁那年,爱上了一个骗子。
我闻讯匆匆赶到华邺城颜府时,她遍体鳞伤地躺在床上,苍白脆弱的模样仿佛一碰就碎。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滔天愤怒让我赤红了眼――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我恨不得一个个亲手撕了!!
我胸口的一阵胀痛,就像是自己珍藏呵护的珍宝,被不识货的人狠狠摔碎!
苏浅养伤时,那些参与过这些事情的人,被我和慕容薇一一揪出来、毫不留情地除去。只是那个行骗的人却渺无音讯,毫无蛛丝马迹可循,反而更显此事蹊跷。就算手上的线索全断,我仍是不信掘地三尺,还找不出那个人。苏浅吃过的苦头,就像滚烫的烙铁烙在我心上――这笔血仇,定要那人血债血偿!
“够了!”慕容薇担忧地喝道,“不要再查下去了!”
“……”我看着她不作言语,眼中暗涌的暴戾,丝毫不减。
“涵涵,你别吓我啊!”见我一脸冰冷,慕容薇软了口气,“那些人背景不简单,行事周详缜密,连风门都打听不出的情报,你……放弃好不好?”
放弃?
我放弃过一次你,这次还要放弃她么?
“小涵。”
“哥。”
“还认我是你哥,就别再查下去了!”他拧着眉,满目肃然,“即便执意要查,也不是你一连几日不眠不休这种查法!”
这是我们兄弟第一次对峙,慕容薇显得有些慌乱,“涵涵,听你哥一句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浅浅这仇不是不报,只是花的时间要长些罢了。”
“……”盯了他们许久,我点头,然后离开。
不是不懂这事心急也没用,只是一停下手头的事,我便不知如何克制心头毁天灭地般的滔天怒气!
来到苏浅房里时,狠厉躁动全数在心底蛰伏,我轻轻走到她床边,为她掩了被角。养伤的日子,她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房间里也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苏小浅,别再皮了。”怜爱地拨开她额上的散发,我放柔了声音哄诱,“乖,早些好起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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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半年,我一直待在颜府陪她。
苏浅很争气,身子恢复的情况很好,心态也很好。
即使经过这样的事,苏浅还是以前的苏浅,淡雅如斯。没有愤恨若狂,也没有自怨自艾,就像发生了件不痛不痒的事情,她依旧过得云淡风轻。
我伴了她很久,才确定她这不是装的。
说实话,对于自己多余的担心,我很哭笑不得,又很欣慰心疼。苏浅不恨那个人,我知道她隐瞒了什么,她不说,我也不问。
也在那半年,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慕容薇预备再娶!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觉得很可笑,自己很可笑。当年若不是知道慕容薇和我哥之间容不下他人,我又怎会甘心退让?当年我哥若不是想为我留有余地,又怎会选择嫁她为夫?
“其实,小姐和风公子的事两三句话讲不清楚。”苏浅将半岁大的洛洛交给奶妈,替慕容薇温声辩解,“……小姐不是滥情的人。”
“这种话留着对我哥说,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冷笑,戏虐。
“上官涵!”脾气温和的她忽然动怒,“逞什么强,不爽就直接说!”
我挑眉,看着她瞪圆了眼、满面愠色,心情不由好转。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见她这次没有挥开,我嘴角不由上扬,“小傻子。”
一人的爱情,就算再深,时间久了,还是会倦会累。
对于慕容薇,我仍深爱,只是感情积淀下来,再没了最初的热烈,只是早已习惯那种爱恋,忘不掉了。
比起心痛,我心里更多的,是对慕容薇的失望和对我哥的不平。
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哥的期望,慕容薇最终没有实现。
这颜府住不下去了,尚京那边也催得紧,我决定告辞。苏浅抓着我的袖子,让我多留几日,我知道她这是担心我负气离去,坏了和慕容薇的关系。没多解释什么,我随她的意思又待了段时日,直到崇德侯府的事务再耽误不得,我才离开。
走的那天,我只给我哥留了书信,没提前告知。
苏浅一人送我出门,怨怼道,“外面就那么精彩,你这么急着走?”
“嗯。”
她舒口气,自我安慰道,“那就好。没了小姐,至少你还能如愿去江湖上闯闯,也算是弥补。”
我垂眼轻笑,习惯性地勾起嘴角的弧度。
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是我少时的一个梦,早在我向我哥许诺时就无疾而终。伴随这个梦淡去的,还有我另外一个名字,子涵。
这是我曾经为打算行走江湖起的别名,只有我哥、慕容薇和苏浅知道。如今,这名字没了用处,也只有苏浅一人再唤。
“子涵。”
“嗯?”
“无论你放不放得下小姐……有空,就常来看看。”她一面絮叨嘱托,一面伸手帮我整理起衣襟,“你又不是浪子,别总在外面飘着。”
晨光缓缓扑满青石板的路,爬上她的衣角,染上她的眉眼,映着她眸色温婉。苏浅的眼睫并不纤长卷翘,却根根分明,有种明净的美感。她的手并不白皙细腻,却带着家的温馨气息。
“好了。”苏浅收回手,退了一步站定,“一路珍重。”
我点头,“你也是,珍重。”
见我没有翻身上马,苏浅疑惑,“你不走吗?”
“苏小浅。这次你先走。”我扳过她的身子,向颜府的方向推了推。
“为什么?”
“没为什么。走吧。”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孤身一人站在路上,受不了你送别时满身落寞伤感。
“哦。”苏浅不疑有他,走进颜府,关上大门时还对我摆了摆手。
静静地看着她消失在门那边,我默默感慨:那个能娶她为妻的男子,该是如何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