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珠的水陆道场足足办了一个月。便是一国之君驾崩,也未必会达到这样的规模。
福临与太后之间一直都没有出现太大的争执。无论是福临还是太后都表现得无比冷静。然后,这冷静中,却孕育着极大的暴风雨。乌云珠的遗体安葬在孝陵之后,福临居然又在乌云珠的陵墓旁划了两块地。中间那块,准备在他自己逝后安葬。另一边,竟然是给孟谷青准备的。
这个人,就算死后也不愿孤单一人,还要拖着她吗?孟谷青心中不屑,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至少她相信,她不会比福临先死。那么,福临做的这个准备,束缚不了她。
丧期总算过去。但福临,再也无法恢复了。包括丧期在内,接连三个多月,福临不曾临幸后宫任何女子。前朝,也再没有去上朝,反倒是请了悯忠寺的玉林l大师和江南报恩寺名僧木陈大师进驻皇宫,长住钦安殿中,与他日夜谈论佛理。
这么久,就连孟谷青都极少见到福临。太后那边,一直都没有动静。孟谷青没有想到,太后居然变得如此能忍,居然能容忍福临荒废政事抛下后宫佳丽罔顾皇家血脉开枝散叶这些重要事情。孟谷青计划中,太后应当无法容忍,从而呵斥福临,进而母子关系进一步如寒冰。这样,才可以兵不血刃就解决对手。
问题有点棘手了。太后势力盘踞于朝堂上,文有老臣索尼,武有悍将鳌拜,若正面对敌,孟谷青实在没有胜算。
或许,应该自己加把火了。
孟谷青沉思许久,下定决心,主动与太后谈起福临的现状。作为一国之后,见夫君沉迷佛法不理政事,跟太后表达一下担忧,也不算怪事。
然而,犹豫之下,孟谷青尚未在太后那边添柴加火,福临却主动来找她了。
见到福临,孟谷青不由得心中一惊。福临已经剃去头发,顶着一个铮亮的脑袋。原来,已经如前世一般,成为一个和尚皇帝。这矛盾还没有激发,福临便已经万念俱灰,怎么再达到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目的?
“孟谷青。”福临一开口,便带有浓浓的忧郁。
孟谷青睁大眼睛望着他,眼中流下泪水来,凄酸地唤道:“皇上,你这是怎么了?”
福临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朕这一生负人无数,博果儿、太妃、乌云珠,还有你。如今,只望潜心念佛,洗清罪恶。孟谷青,朕对不起,将你从遥远的科尔沁草原娶来,却不能好好待你,让你受尽了委屈。所以……”福临顿了顿,无神地远望,“原本,朕欲将皇位传给安亲王。安亲王仁慈宽厚,心怀大义,若登上皇位,必成明君。但是,朕一向负你,不知如何才能回报你。所以,朕将封玄烨为太子,传位于他。此生,唯有此事,能为你做了。”
听着福临的话,孟谷青的眼泪愈来愈多,她哭诉道:“皇上,不可,你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怎可如此颓丧?虽然,孝献皇后去了,可你还是要继续生活。皇上,臣妾知你心中难受,但你可以先静一静,等到你恢复了,继续掌管朝政也行。但是,千万不能放下大清朝数不尽的子民呀!”
福临缓缓摇了摇头,道:“孟谷青,多保重。”
“皇上!不要这样,无论是臣妾还是皇额娘,都会无比心疼的。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等你心绪平静了,再说别的,好吗?”
“皇额娘?”福临又是苦笑,“皇额娘心中只有大清朝,哪里有朕呢?”
“皇上,你误会皇额娘了,皇额娘一向心疼你,也许她表达的方式,不太能被你接受。但是皇额娘的心意,你一定要相信。天底下,怎会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呢!或许,你可以跟皇额娘谈谈,你们之间,都是误会。”
福临摇了摇头,道:“朕心意已决。往后,还请你多多照顾玄烨。还有安亲王,是一位忠肝义胆的臣子,一定可以辅佐好玄烨。”
说罢,福临毫不犹豫地离开坤宁宫,道:“朕再去向太妃请罪。博果儿,的确是被朕害死的。”
福临的声音渐渐变低,直到消失在这宫墙之间。孟谷青眸中寒光一闪,若福临去襄亲王府,接下来的任务,决不能由四儿去做。可以用的人实在太少,就连吴良辅,也不是绝对可靠。谁知道这个老奸巨猾的太监什么时候良心大发,坏了她的事。若用书信,也不放心,只怕留下证据。
还是……
孟谷青咬了咬牙:若事事谨慎,如何能得到想要的。前世做过的事情,这一世依旧可以做。
定了定神,她唤道:“四儿。本宫有点事要办,你今日呆在暖阁中,无论谁来求见,只说本宫不舒服,不愿见人。”
“是,娘娘。”四儿极有分寸,并不多问。
当下,孟谷青寻到吴良辅,叫他领着她出宫。吴良辅是宫里的总管太监,出入宫门实在不是难事。相比之下,宫女出宫,几乎不可能。孟谷青冒充宫女出宫,实在太扎眼了。倒不如扮作小太监,由吴良辅带出宫去。
出了宫门,孟谷青叫吴良辅在沿路的一件茶楼里等着她,多方叮嘱吴良辅不可赌博,不可离开,她叫了一个轿子,往襄亲王府后门去。襄亲王府的后面便对着郑亲王府。孟谷青敲了敲襄亲王府的后门,取出怀中揣着的太妃的一个香囊,那看门小厮忙忙将她迎进去。
见着太妃时,太妃正抱着博果儿的头盔,一次又一次擦拭。见着孟谷青,太妃冷笑一声,道:“你倒是好手段,这宫里谁知道温厚得有点懦弱的皇后,其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心肠狠毒着呢?”
孟谷青一笑,只说:“太妃,你不也想报仇么?皇帝,已经剃度出家,等会,马上就会来这襄亲王府请你原谅。可是,博果儿已经没了,岂是几句道歉的话就能,弥补你所受到的伤害?本宫要你告诉皇上一个有关他身世的消息。本宫认为,当初宠冠后宫的宸妃也就是当今太后的亲姐姐,才配做皇上的额娘,您说呢,太妃?”
“哈哈……”太妃疯笑,“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说完,太妃忽地止住笑,盯着孟谷青,眼神无比寒冷,道:“我要五阿哥。”
孟谷青轻声道:“你会得到五阿哥的,如果太后不阻拦的话。”
说毕,孟谷青便离开了。她已经给了太妃提示,要怎么去编造这个故事,相信太妃比她更在行。更何况这样的风言风语,皇宫中早就有流传。有关顺治的真实身世,有关太后与多尔衮的关系,原本就是顺治心中的刺。如今有人给他确切的答案,他会相信吗?也许不会相信,可太后会让他相信的。太后那雷厉风行的强硬手段,不适合用在福临身上,她却一直不自知。
至于太妃,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做的。她和太后斗了一世,输得惨不忍睹,连自己的儿子都输没了。有一丝机会让她打败这陈年对手,她会抓住的。
出了襄亲王府,赶忙往茶楼去。
还好,吴良辅老老实实地呆在茶楼,没有给她生事。当下,连忙回到皇宫去。在佟妃的景仁宫换下太监服,回到坤宁宫。她耗费的时间很少,坤宁宫也没有出什么状况。见天色不早了,孟谷青等不及处理后宫事务,酝酿一下情绪便往慈宁宫去。
慈宁宫里,太后正在观看玄烨练习骑射武艺,知晓孟谷青求见,便将她也唤了过来。不想,见着孟谷青时,却见她花容失色慌乱无比。
太后皱了皱眉,道:“你看,玄烨的武艺,又有精进了,很有他玛法的风采。”
孟古青却像没有看到优秀的玄烨一般,无比慌乱,望着太后欲言又止。太后第一次见她如此神色,目中精光一闪,道:“玄烨,你继续练着,哀家与你皇额娘出去说说话儿。”
玄烨乖巧地应了一声“是”,继续扎着稳稳的马步练拳。
孟谷青担忧地看了一眼玄烨,跟在太后身后。到了僻静的厢房,太后摒去下人,只留了苏麻喇在身边。孟谷青心中一颤,苏麻喇的聪慧,不在太后之下。旁观者清,只怕被她看出什么端倪来。
但,这件事她已经思考良久,其中并无不对劲的地方。孟谷青吸了吸气,忽地落下泪来,道:“皇额娘,你劝劝皇上吧。”
太后不语,只缓缓啜着茶。
孟谷青知道,她不过将焦急藏在了心底。孟谷青哭着,继续说道:“孟谷青多日不见皇上,心中焦急,也只能忍耐下去。毕竟,皇上心中哀思,孟谷青也不能说什么。但是,多日不见,今日皇上来到坤宁宫中,居然已经、已经……”
孟谷青哭得似乎噎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太后瞪着她,冷冷说道:“已经什么,说下去!”
孟谷青抿唇忍了一会子,才缓过气来,道:“皇上,居然已经剃度。”
“什么?”太后轻声问道,却捏紧了手中的茶杯。已见苍老的手背上,骨节突出,青筋暴露。
“孟谷青也没有想到,而且,皇上居然已经无心皇位,说要立玄烨为太子。孟谷青不敢蒙骗皇额娘,皇上愿意立玄烨为太子,孟谷青心底自然是高兴的。可是,皇帝居然打算马上传位。皇帝还年青,不能,不能……”
孟谷青似说不出话来一般,太后猛地站起,怒道:“放肆。”然后这失态马上隐去,重新坐下来,道:“你见哀家,便是想说这个吗?”
孟谷青点了点头:“孟谷青想求皇额娘劝劝皇帝,孟谷青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会这么不镇定,请皇额娘饶恕。只要皇上不要再说出家的事情,皇上做什么臣妾都愿意。皇额娘……”
孟谷青失魂落魄,完全失去主心骨一般,瘫软在太后面前。
太后不语,沉思一番,忽地道:“若皇上一意孤行,你当如何?”
“我,我……”孟谷青无措地望着太后,似呆了一般。
“唉……”太后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