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几名医官走在垓县的街道上,因为一行人身着医官袍,一路走来自然引起了不少垓县百姓的注意。这时相思身上穿的也是泰华山的医侍服,深蓝色的比甲披在浅蓝色的衣袍外,干净整洁之余自然与当地有些格格不入。
走过人群时,相思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若有所思,在魏朝百姓们的心里,医官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一群人。他们行医济世,领着朝廷的俸饷,做着世上第一等的事,像垓县这样的小县城里的百姓,着实是没见过什么大人物的,因而医官们在他们心里就是顶天的人物了。
这样的距离感,不好!相思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这件事她不能现在提,也不能她来提,她清楚自己的份量。
正地医官们行过一条街道时,从街角走出来一名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衣裳褴褛地拜倒在了路中间:“医官大人们,请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吧,他三天没醒了,三天了……”
那妇人一直重复着“三天了三天了……”,几名医官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名医官上前几步,蹲上来扶起了那妇人,说道:“大嫂,你怎么不去泰华医馆,那里天天都有坐诊的医官在。我们这会儿是赶去查看水源的,要不我们安排个人送你去泰华医馆,你看行不行。”
这样的安排其实已经算妥当了,在相思看来也是妥当的,当街救治压根没有这样的条件,他们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就是想施救也还是得去医馆取药。
但是没想到那妇人说:“他们说没救了,没救了,医官大人,他们在骗人对不对,一定还有救的,我的孩子一定还有救的对不对?”
上前去的那名医官在扶起那妇人的同时,手就已经惯性地切在了孩子的腕上,这时回头冲另几名医官摇了摇头:“心脉弱似无……”
这句话要是换做用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已经出现心脏衰竭了,脏器的衰竭不论古今都是回天乏力的。这样的情况下来,就算是有现代的医疗技术,也不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几名医官又相互看了一眼,这时那妇人疯一样地扑到几名医官面前来,又是跪又是叩头的,叩得头都出了血。这时候周围的人却是没有一个上来帮一句腔,或者来说句话的,相思在那些人脸上看到的是麻木以及空洞。
这时候相思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不是现代的灾区,没有灾后心理重建,更没有心理医生。在受灾的群众里,大部分都从没经受过这样大的巨变,他们有的失去了亲人,有的染上了重症,他们看不到前路在哪里,压根没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千里水患,灾后怎么办,田地被淹了,房屋被毁了,许多人辛勤了了辈子的东西,就这样没了。没有保险,没有赔偿,更没有灾后重建的资助,这是一个社会体制还相对落后的时代。
“莫司值,你跟着常医官和肖医官去看水源,我送这位大嫂去泰华医馆。”或许是见相思发着愣,那位医官就冲相思这么说了一句。
愣神中的相思闻言,连忙欠身回了一句:“是,医官大人,您一路小心。”
处理了这件突发事件后,相思跟着常医官和肖医官到几处饮水的取水点看了看,除了地势较高的两处以及一处山泉水之外,其他的水井都被污了。
贴牌子封了井口,常医官和肖医官又带着相思回医馆的驻地,这时谭静澹也正好从外头回来。一眼就瞧见相思在那儿低垂着脑袋,似乎情绪有些低落似的,谭静澹就大概能知道又是遇上什么事儿了,于是叫了相思去吃午饭。
可是明明是桌上摆着糖醋排骨和鸡腿,相思愣是愁眉苦脸的不动筷子,这下谭静澹就知道今儿这事怕是不小了。当即,谭静澹放下了筷子,轻轻地敲了敲桌面说:“相思,回魂了。”
“谭静澹,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叫鲁迅,是个很矛盾也很有趣的人,少年时从军以图强国,青年时从医以图强民,最后他幡然省悟转而从文……”相思其实并不大喜欢鲁迅这个人,但是这时候却自然而然地就想起鲁迅来了。
省悟……谭静澹琢磨着这从军、从医、从文的转变,然后也悟出了一件事:“强心!好吧,相思,说说你今天遇上了什么。”
果然是了解相思的,谭静澹一语中地,在他看来,如果连肉都勾不着相思了,那还是替她把事儿解决了得好。他喜欢看为了肉可以即谄媚又没原则的相思,却不喜欢看眼前这饭不思肉不想的姑娘。
“医病难医贫,医疾难医饥,谭静澹,现在垓县的人连活下去必需的条件都没有,就算治好了他们的病,他们还是没办法活下去。街上很多人,病得很严重了,可是他们压根就不去医馆,他们……”相思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她曾经以为每一个人都对生有着根本的渴望,但是想到街上的那些人,她不得不承认,人一旦绝望了,生死根本没有区别。
听完相思的话,谭静澹也陷入了沉思,但很快谭静澹就回过神来,看着相思的眼光不由得更加柔和了些。他的这姑娘啊,真是个善用心愿用心的:“相思,这其实并不难解决,只需要用银钱而已,但是这不是上上这策。”
“这是下策,最重要的还是灾后重建和生产自救,农民离不开农耕,有了田地他们就能找到活下去的希望。可是现在水淹得这么严重,看样子还会更严重,千里良田都在水里,我们还能想什么办法?”相思到底是有过救灾经验的,所以懂得对依靠田地生活的百姓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经意地一番话却猛然间点透了谭静澹,灾后重建、生产自救,是啊,这是这八个字。如果田地能让他们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希望,那反倒是件不难办的事:“记得你上午说过转移百姓去前塬的事吗,县令已经应下了。前塬地势高,田地多且少有人居住,当年是锫国的草场,后来锫国人被打跑了,那里就荒了下来。”
“可是不止垓县一处受灾,还有这么多地方呢,前塬再大也安置不了所有受灾的百姓。”相思并不熟悉魏朝的地理环境,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魏朝天下以江分,北一半盘龙江外,南一半泸江之上,相思,你真是没出过远门的,看来以后该带你好好四处看看。前塬不过是统称,前塬之外泸江之上,全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这些年里一直鼓励百姓往前塬迁,一是泸江外之上良田无数,二是盘龙江附近一直以来就是块险地。只是就像你说的人思故地,舍不得离开,所以一直没有多大动静。”谭静澹三言两语间就把事说清楚了,然后就在那儿看着相思眯眯笑着。
于是……其实谭静澹已经想到她面前去了,她苦恼的事情早就有了解决方案,更重要的是这水灾等同是帮了魏朝一个大忙,一直没迁成的现在可以迁了,而且迁得无比顺畅!
“谭静澹,我是不是很笨,很迟钝,而且非常的后知后觉又爱操心!”
真相了,相思总算是明白自己的缺点在哪儿了,而且是一字不差一字不错的。
听得谭静澹忍不住瞅着她乐,然后把她面前的饭端过来,重新盛了碗冒着热气的饭放给她,又划拉了些肉和汤汁到她碗里:“哪里迟钝哪里笨了,谁说的我找他去,怎么是很迟钝很笨呢,明明是特别迟钝特别笨!”
“谭静澹……”
“吃吧,别愁了,小姑娘家的操心这些容易长一脸褶子,到时候当心嫁不出去。”
瞪了谭静澹一眼,这人就永远能把她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操变成小儿女的事儿,悲愤地啃着肉吃着肉汁拌饭,相思在心里默默地画着圈。
她这小苦脸的模样看在谭静澹眼里却分外有生气,心道:“相思啊,你要永远这样下去,不要伤心也不要沉郁,一切有我。”
吃过饭后,相思摸了摸油汪汪的嘴,特满足地躺在椅子上动都不愿意动弹了:“谭静澹,我要是变成大肥猪,一定和你有关系!”
得,给吃肉成为太平公主怪谭静澹,给吃肉成猪也得怪谭静澹,小谭公子真叫一个里外不讨好呀!
“嗯,我负责。”谭静澹呢,现在是一个情人肯里出西施,相思说什么他都乐意接着。打是情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痛快,指的就是他现在这般模样。
正在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甜蜜的时候,外头闯进来个人,正是钟管家:“爷,不好了,您快去县衙看看,那……那打起来了……”
“为什么?”相思傻不愣噔地问了一句。
“就是迁前塬的事,还能有什么……”
一听是为迁前塬的事,谭静澹和相思都坐不住了,两人也顾不得收拾了下衣装,相互拽着就出了门。留下钟管家在屋里看着两人拽着小手走了,不由得惊愕,冷不丁地从嘴里跑出来一句:“爷,相思姑娘,我不不过走开一小会儿,你们俩发生了什么……”
没听着墙根的钟管家表示很忧郁,没被听墙根的那俩则表示毫无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