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良滑瓢已经老了。
从最直观的角度上来说……他秃了。
按着土间埋的肩膀, 清流背对着一大厅的妖怪,没有流露出半点畏惧。她低头低的快,转身也转的快, 而那些还没有从‘竟然有人类能闯进他们的会议’里回过神的大妖怪们, 并没有看清她的脸。
她背对着那些妖怪, 但仍能感觉到首座的那一位跳下高椅, 朝她走过来。
“爷爷——”
夜陆生喊了奴良滑瓢一声, 眉头微微蹙起,忽然就错愕的住了口。
奴良陆生,是滑头鬼的孙子,是未来的奴良组三代大将。
他拥有四分之一滑头鬼的血脉, 只能在夜晚变成妖怪的模样, 简单直观一点, 就是白天温和的有些弱气的昼陆生, 以及夜晚邪气十足的夜陆生。
然而无论是昼陆生还是夜陆生, 他们的记忆里,爷爷奴良滑瓢始终是一个脾气怪异, 性格恶劣, 经常性溜进别人家里蹭吃蹭喝, 说是奴良组大将却一点都不霸气, 还秃顶的连后脑勺都是皱纹的妖怪老头子。
——虽然在后面这种观点有所改善就是了。
——这也就意味着, 他们从来的都没有见过,年轻的奴良滑瓢。
滑头鬼朝着人类走去,时间留下的刻痕随着步伐的前进而消失。
佝偻的脊背变得挺直, 金黑交杂的长发在空气中肆意扬起,眼睛下方的妖纹又重新浮现,他扶着腰间的刀,那张和夜陆生酷似却又有些不一样的面容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五百年前的奴良组总大将,奴良滑瓢。
“人类不小心闯进了妖怪的巢穴,是那么容易就能离去的吗?”他低声笑着,“想的也未免太轻松了吧。”
雨停了。
和来时一样轰然落下的暴雨,在此时又骤然停息。
带着雨后土腥味的风不知从何而起,拂过庭院里高大的樱花树,撩起少女柔软的发丝,涌进大厅里,吹的烛火摇曳,身影变化。
“所以呢?”清流微微侧过脸,“你想怎么样。”
奴良滑瓢站在她身后,伸出手按上她的肩膀,微微附身凑到少女耳边,眯着眼睛笑,口吻暧昧又轻浮:“不如就就在这里,别走了吧?”
夜陆生:“……”
等等,爷爷你冷静一点,我还不想要一个新奶奶啊!
深吸一口气,清流按耐住打人的冲动,拍了拍土间埋的肩膀示意她冷静下来,抬手拍掉黏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双爪子,转过身仰起脸看他。
“你想死吗?”她说道。
“爷爷,这两个人类女孩是我……”夜陆生站起来,疾步走到奴良滑瓢身边,想要解释一下。
毕竟不管怎么说都是白天的自己留下来的人类,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又有一番好折腾的了,这个厅里的妖怪们,可不见得对人类有什么好感,往上再数十几二十年,吃掉两个人类小女孩,简直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奴良滑瓢微微退开,终于看清清流面容的大妖怪们,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陆生,你知道你把什么人带进家门了吗?”
抬手示意孙子住口,奴良滑瓢用着一种敌友难辨的口吻,似笑非笑的为奴良陆生科普,
“传说中的此世最强巫女——朝日奈清流大人。”
清流:“……杀了你哦。”
“噗。”
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对持许久,还是奴良滑瓢先忍不住笑出声,他一边笑一边张开手把清流抱起来转了一圈,又稳稳的放在地上。
“是……清流大人?”
“真的是她?人类怎么可能活这么久。”
“开什么玩笑。”有妖怪啧了一声,“那家伙还能被称作人类吗?”
“好久不见。”滑头鬼无视身后的窃窃私语,拍了拍她的脑袋,“丫头。”
“好久不见。”清流倒不见得有多高兴,她眯着眼睛打量了奴良滑瓢一会儿,凉凉的切了一声,“你居然还没死啊。”
“说什么呢。”奴良滑瓢笑眯眯的掐着她的脸颊,使劲往外一拉,“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吧——牛鬼!”他忽然喊了一声下属。
“是,大将。”
“喝一杯吧。”奴良滑瓢说。
清流拉着已经吓傻了的土间埋跟在他身后,慢吞吞的在首座上坐下。
牛鬼拿着两个杯子和一壶酒,放到两人面前,退下去的时候还瞪了清流一眼,表情十分之不友好。清流回了他一个狠狠的眼神,没好气的别开头。
“这杯酒,你欠了我五百年。”
奴良滑瓢执起酒壶,一边说着,一边把两个杯子都斟了半杯。
瓷白的酒杯,清澈的酒液。
微醺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好像还带着丝丝缕缕樱花的气息。
五百年后,故人重逢,当浮一大白。
盯着杯子看了片刻,清流突兀的笑了一下:“是这样吗?”她端起杯子又认真的看了两眼,慢慢的说道,“我记不清楚了。”
其实哪里有五百年那么久呢。
不过是几个月前,她从繁华的街道上消失,出现在某处森林的水井里。捡了一个孩子,守护了一座城池,认识了一个妖怪,然后再次从井里跌落,回到现在。
如此反复。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从来都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有时候我会想,你是不是已经死了,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和樱姬说。”奴良滑瓢漫不经心的嗅了嗅杯中酒,“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是么?”清流笑了笑,视线落在奴良陆生脸上,“难怪我觉得这孩子眼熟,原来真的是你的后代。”
“是鲤伴的孩子。”
“鲤伴呢?”
“死了。”
“……啊,这样么。”
清流顿了一下,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说毫无波动也未免太过冷酷,说十分悲哀也有点言过其实。讲到底心酸是有的,却也不是十分浓郁,她叹了口气,又说了句‘是这样啊’。
“不过这么多年过来,你还活着,我也没死,鲤伴的孩子和妻子也好好的,大仇得报。”奴良滑瓢举杯,“这样已经很好了。”
“你说得对。”清流微笑,“已经很好了。”
“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走一下流程才好。”奴良滑瓢难得摆出正儿八经的神色,又把杯子往前递了递,轻浮的眉眼陡然间透出几分厉色。
“请与我交杯。”
滑头鬼庄重的说道。
容貌还透着几分青涩,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看上去都有点过份年轻的少女笑起来,把手中的杯子轻轻往前一磕,听着那一声脆响。
“干杯。”
她说着,仰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眨眨眼睛把眼里水汽眨掉,把杯子啪的放在桌上,清流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扭过头看了看下面坐着的跃跃欲试的大妖怪们。
“你们不会想玩车轮战吧?”她眯起眼睛,有点吊儿郎当的笑起来,假装一本正经,“小姑娘在这儿呢,我可不能答应的啊。”
“诶诶诶……”突然被提到的土间埋有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清流大人这话说的。”毛娼妓笑嘻嘻的举起酒壶,风情万种的对土间埋抛了个媚眼,“我们把小姑娘送回房间里去睡觉,您留下不就可以了么?”
“胡闹。”清流笑骂一句,倒也没有拒绝。
她扭过头低声和土间埋解释了一下,小声哄着说自己一会儿就回去,别担心。土间埋对了对手指头,也知道现在的情况自己插不进去话,只能扁扁嘴点头说好。
“那……那你早点回来啊,别玩太久了。”土间埋期期艾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跟着纳豆小僧往外走,一边不放心的一步三回头,“也别喝太多。”
“知道啦知道啦。”清流笑嘻嘻的摆摆手。
结果土间埋前脚出去,清流后脚就跟这些久别重逢的妖怪们喝了个天翻地覆。
其实这些妖怪们她也不全认识,她认识的好大一些都死在了这五百年的漫长岁月里,留下来的或多或少也都有点变化。
五百年,对妖怪来说,也不是短暂的岁月。
奴良陆生看着这些平时严肃的不得了,甚至有些凶神恶煞的长辈们胡闹起来的样子,在短暂的诧异之后,便自觉的退了出去。
五百年前啊……
那个有着意气风发的奴良滑瓢,有着成立不久、肆意妄为的奴良组,有着他年幼的父亲,人类和妖怪并存,战火纷飞的混乱时代。
奴良陆生叹了口气,突然有点神往。
于是他决定去花街喝酒。
路过庭院的时候他在樱花树下驻足,微微弯下腰,温和的说道:“我出门啦。”
樱花树发出簌簌的响声。
作者有话要说: 偶尔也要写点严肃的东西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