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节 月缺星稀云霜寒 缘起※缘灭※缘尽※缘散
春娘的病每况愈下,胭脂每日尽力竭力汤药伺候于病榻前。夏沐风经常是在宫中当差后便直接来到教会医院,为春娘的病复诊,已经多月未曾归家。这日,李莲英公公突然到来,与春娘在屋内谈得两个多时辰才起身离去。
胭脂蹲在墙角煎药,向着归去的李公公行礼,本想向他打听皇上的近况,却看到他朝自已略略点颌首便匆匆离去,不觉心中惆怅无限。在这个世界上对她好的人都一个个的以自已的方式离去,再下来就是春娘吗?自从吐露那个秘密后,她越发觉得血缘是一道奇妙的纽带,将她与春娘,顾邵威之间无声无形的联系到了一起。她真的是顾家的女儿吗?如果她真是茜纱的女儿,那茜纱现在何地?是死了,还依旧在活在人世?
春娘在不咳血的时候便用怜爱非常的目光长时间的凝视自已,也许是因为感觉自已时日不多,时常告诉一些关于杀门手门的秘密。但是接下来,春娘提出的要求却令她深感意外,或者说在她看来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春娘要自已嫁给夏沐风。
胭脂不解,“我不明白,为什么?”
春娘看着窗外的萧萧秋雨,道:“我知道,你心中真正喜欢的人是韩大人,但是他已经不在人世。而顾邵威是你的亲哥哥,你们不可以在一起。我死之后,你从此便无依无靠。一个女子不能够孑然一身在江湖飘零。”
胭脂倔强的回道:“我能够照顾自已!”她不知道春娘为什么要把夏沐风和自已硬是拼凑成一对,虽然与夏沐风的关系一直不错,但却从未想过做他的妻子。
“我真的后悔了。把你收为鬼妓中的杀手,是我的错。”春娘腊黄的脸已经毫无昔日的风采,“你知道的,杀手门中的门规严令不准杀女人,否则会死于非命。而我当年杀了顾家一百多条人命,其中就包括几十个无辜女子的性命。我知道你尚对自已的身世存有疑虑,但我相信,你就是茜纱的女儿,我的外甥女,不会有错……可是我竟然把你训练成一个杀手!”
“如果我真是茜纱的女儿――”胭脂来到春娘的床前,拉着她的手跪下,“请不要逼迫我嫁给一个自已不喜欢的人!”
“孩子,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夏大人吗?”春娘抚摸她的额头,“还是你的心中尚未忘记韩大人?”
“如果你真是我的姨妈,你应该知道,我无法和一个自已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啊。夏沐风固然好,对我也很好,可是我……”她无法忘记韩轩翔,但也确实不讨厌夏沐风,但是真要他做她的夫君,与他同枕而眠,却是从未想过的。
“很多时候,感情是成亲后去经营,去培养。我一起到自已很快就要尘归尘,土归土,把你独自一人丢在这乱世之中,这让我有何颜面对见茜纱妹妹?”春娘伸出袖口为胭脂擦试着苍白小脸上晶莹的眼珠,“再说,你欠了人家的,就必须还。孩子,这就是一报还一报。”
“欠了他的?”她愣住了,不明白春娘在说什么。
“你应该还记得,十二岁那年因为被卞嬷嬷关在柴房中而私自跑出翠轩阁的事情。后来你在东四大街上被马匹撞伤,正是这位夏公子救了你。”
“我是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那夜的雪好大好大,自已漫无目乱跑着,一心只想回到金陵。在街角自已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得失去知觉。北风呼啸,四周冷得厉害,就以她以为要被冻死的时候,被拥入了温暖的怀抱,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自已耳边一遍遍的询问着,你的家在哪里?
“那夜,是夏沐风救了我吗?我全然不记得了……”胭脂紧紧抓着春娘的手,心疼如绞,“春娘,不要离开我,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你就是我在这个世间最不舍,也是最放心不下的牵挂。”春娘抱着她流下了眼泪,“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非常勉强,但夏大人是一个好人,我相信他一定能够善待你。”
“春娘,我……”胭脂不忍回绝春娘的临终遗愿,她心乱如麻,泪眼模糊中看到门外夏沐风长身玉立的身影。
半年后。光绪二十六年,春。
三月。蔷薇蔓。木笔书空。棣萼||。杨入大水为萍。海棠睡。绣球落。
胭脂穿着白色的孝服在教会医院中收拾着春娘的遗物。按照春娘与卞嬷嬷之间的约定,她已经成为翠轩阁另一半产业的股东,所有的房契、地契及部分姑娘的卖身契全放在一口小银箱中。她打开箱子,发现其中有一封泛黄的信笺,上面写着没有署名,只写着暗春二字,字迹有些眼熟。拆开信笺,看到信上的落款是一个喜字,里面只有两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诗,暗香浮潜鬓影摇,春朝知暖了梦寒。
这是当年心怡春娘的男子送给她的情诗吗?胭脂思付着将信送回了银箱中。听到外边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夏沐风拿着几包药材走进了屋里,“院判大人今天不用当值吗?”
“特地给来毕神父送药材,随便来看下你。”由于老佛爷的病情一直不是很稳字,夏沐风这一个多月一直待在宫内,所以连春娘的丧事都没能参加。“看到你这付样子,我就放心了。”
“你不会以为我会像流昔姐姐死去的那时这么不懂事吧?”胭脂仔细看了看夏沐风的模样,忍俊不禁。他想来是多日未眠,眼睛周围一圈青黑色的印记,像只熊猫。
“姑娘那时真把我吓怪了,想劝你吃饭来着,结果你根本不理我,看来我并不是个好大夫。”夏沐风望着阳春三月的柳树抽出的碧绿,有些局促地掐着手中的药材,“水姑娘准备以后打算怎么办?”
“翠轩阁有我一半的股份呢,看来是饿不死了。”胭脂看着他紧张的模样,笑道:“流昔曾经说过,赎身后我们就开一家胭脂水粉店,通过自实其力而活。我呢,打算把翠轩阁一半的股份给卖了,然后租一个铺子,做自已动手做胭脂水粉。”
夏沐风望着她眼中流露出坚强与自信的目光,沉吟了一阵,严肃而认真的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生活?”
“另一种生活?”
“一家人,有长辈,有亲人。逢年过节,家人团圆,齐聚一堂,其乐融融。”
“还有呢?”
“有一个慈祥的娘亲,平日最会为你还有两位与你年龄相妨的小姑,平日里闲着你可以和她们一起逛调集,挑选花钿,缎料……”
“不要停下,请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个疼爱你的夫君,冬日里陪你看雪赏梅;待到李能白,杏花示其蕊时,一道春游踏青;我也许不是最优秀的大夫,但一定会努力做一个好的夫君。”
胭脂一瞬间湿了眼眶,这确实是她心中向往不已的世俗生活。相夫教子,平凡到老。她看着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缓缓说道:“夏沐风,你知道我的过去吗?或者说你真的了解我这个人吗?”
“你的过去对我并不重要,我只知道能够将你娶回家中的男子,必定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夏沐风拾起她的柔荑,团在手中,“水姑娘,请让我照顾你。”
一阵和煦的春风吹过,胭脂轻轻闭起双眼,闻嗅着空气中香甜的花香。她感觉到眼中流动的温热泪水逐渐微凉。
前尘往事,不想放下,却是终须放下。
春娘虽不是自已的双亲,胭脂却执意为她守孝,所以嫁入夏家的仪式一切从简。春日的雨夜阴寒而凄靡,她依旧停留在毕神父的教会医院中,因为没有娘家,所以第二天只能从这边出阁,直接由坐花轿进入夏家。明日之后,她就会成为夏沐风的妻子。从此,鬼妓的杀手身份,江湖恩怨,皇宫,权利之争都再也与自已无关。
一切都会好的,你一定能够做得到。她在心中暗暗给自已打气。已经四更天了,她依旧睡意全无,索性拿起春娘留下的那块陈旧的鸳鸯帛帕细细的研究起来。好细腻的针脚,锁边的工夫也是一流,帛帕上两只在碧荷间嬉水的鸳鸯栩栩如生。听闻这是茜纱当年所绣……茜纱,这位只被春娘与顾邵威口中提及的女子,只存在于他们两人记忆中的女子,当真是自已的亲娘吗?
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开门后发现门外那个穿着青蓑手载斗笠的男子竟然是半年多未见的大理寺卿顾邵威。
“你怎么会来这里?”胭脂还惦记着他发过的那个毒誓,而且顾邵威的样子看起来憔悴不堪,雨水顺着蓑不断滴落在地上。“你不是已经发过誓不再来见我的吗?”
“我是发誓说不再见你,不过没发誓不再见我的妹妹。”
顾邵威的话便胭脂心中一惊,“你去了金陵找我爹?”门外的寒风使她心中非常不忍,转身说道:“你先进来罢。”
“我还去了娄底,并提审了当年关于此事的所有人。”他解下了头上的斗笠与身上披着的蓑衣,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就时间上来说,是吻合的。秀才水y说你确实是他们家的养女,所以你和流昔并不是亲姐妹。”
胭脂动了动嘴角没有说话,她不明白顾邵威为何执著地去调查她的身世,就算是证明她茜纱所生,是顾家庶出的女儿,又能怎样?顾家早已败落,自已的亲生爹娘也早已不在人世。可是心中地那些往事有的人存有一丝丝好奇,“茜纱……她还活着吗?”
“早已化为尘土。”顾邵威说完环顾着屋内,发现了铺在椅上的新娘喜服与凤冠,走上一步抓着她的肩膀质问道:“你要成亲?!”
胭脂点了点头,“是春娘临死前的遗愿,让我嫁给夏沐风。”
“你根本就不爱她,你怎么可能嫁给他!”他紧抓着她肩膀的手在不断的用力,额边青筋凸显,面带痛苦的说道:“如果你真是我顾家的女儿,我必须阻止你!殷春娘让你这么做,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她的眼中一片干涩,“平凡是福,所以,我必须知足。”
“你以这样的身份嫁入夏家,肯定会被人欺负!夏沐风又是个极孝顺,且对自已母亲言听计从的人!”顾邵威身在官场多年,知道没有娘家撑腰的女子嫁入夫家后面对的将是夫家人的冷言相待,更何况胭脂出身青楼,夏家老夫人岂能轻易答应让这种烟花女子进入夏家大门?“我知道你心中真正所想的人是谁,这件事实在过于仓促,有欠考虑!”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胭脂望着他眼中焦灼的目光,轻轻的笑了,“让流昔一起到夏家陪着我,好不好?我说过,要和她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顾邵威知道她一旦决定故事,便不会再更改,目光阴郁而黯淡,“流昔是我的妻子,你……”
“我已经一无所有,不要再给我抢了。”在最无助的时候,她不想就这样与流昔分开,哪怕是姐姐能在冥冥中给予自已一点点的勇气也好。她真的越来越讨厌这个固执而不可理喻的自已。
“不对!你还有我!我是你的――!”顾邵威摇晃着她单薄的肩膀,始终没能把哥哥这两个字说出口。真是造化弄人啊,她竟然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你是我的什么?知己,朋友,还是哥哥?我想春娘这样的安排必有她的道理。”
“你又何必委屈自已呢?”他松开了她的肩膀,神情痛苦的扶试着额头,“无论你是不是我的妹妹,我都希望你能够幸福,而不是糊乱嫁给一个自已根本就不爱的男子。”
胭脂的笑容迷离而忧伤,安慰道:“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的。”
“好吧。”他推门走向屋外,“我这就回去将流昔的骨灰取来给你。”
“谢谢……”她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说道,目送他骑马离开。
屋外稀稀沥沥的春雨已停,清新而阴冷的寒风扑面而来。月光黯淡,星辰散落,被风剪碎的云彩就像一声被撕碎的布料。
破晓晨星在东边的天空中熠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