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 鬼 千年情缘劫数定,唯有黄土掩香骨
胭脂摇晃着双腿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嘴里啃着一个金黄色的香芒。眼光不经意间瞟向坐在不远处呷着大烟杆子悠闲吐着青烟的卞嬷嬷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老太婆就这样把自个给卖了,自己还笑着数票子呢?
还有那个不长眼的,拍下自己初夜的男人就更不用说了。那夜之后,居然把行李家当全扛到自己房中,说是自己的府邸让八国联军给占了,没地住了。
卞嬷嬷看着她一脸债主般的表情,悠闲的呷了口大烟说道:“我说姑娘,您也忒不知足啦。韩大人对你多好啊,这领南香芒可是皇宫中的贡品,从岭南一路用冰镇着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宫中只有妃子以上的内命妇才能享用。”
胭脂撇了撇嘴没说话,这个动作在旁人的眼中看来虽然孩子气十足,却也是娇媚至极。
她越来越相信韩轩翔是专门跑来戏弄自己的。
那夜白芍师姐走后,他将自己丢在床上,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因为媚药而发烫的脸,说了几句令她几欲呕血的话:“药效很快就能过了,自各儿撑到明天。别指望再吃小爷豆腐。”
说完后为她拉下帐子,躺到美人塌上公晤周公去了。
第二天,等她稍微有了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想找韩轩翔旧帐新帐一齐算的时候,却发现他溜得无影无踪,连根狐狸毛都没剩下。再然后,韩家的小厮们把他们家少爷的一大堆行李呼啦啦的搬到了自己房中,说是传他的话,韩府让洋人给占了,他家少爷无家可归了。混乱中还打碎了她最喜欢的一盆白海棠。而他只是象征性的派人送来一大箱岭南香芒赔罪。
卞嬷嬷依旧在那罗嗦,“我说姑娘啊,你的心气也真是够大的。你可知道这天成号韩家在全国可是赫赫有名的九大家啊。民间不是一直流传着这首歌谣么:财势大,数卞家,东韩西穆也数他。振德黄,益德王,益照临家长源杨。高台阶,华家门,冰窑胡同李善人。”
“嬷嬷借着这歌谣夸自己本家么?”胭脂懒懒的说道,伸出小舌头很没形象的舔着滑润适口的金黄色果肉。看在这老太婆有了一把年纪,牙齿也没剩下几颗,她也就不再计较那晚的事情。没想到老鸨头得了便宜又卖乖,居然苦口婆心的劝戒自己从良。
“哟,姑娘说到哪去了?”卞嬷嬷干笑了两声道:“我要真是卞家的女儿,哪来轮得到我来管这翠轩阁。嬷嬷我哪有姑娘这么好命啊?”
“嬷嬷您想说什么?”胭脂不耐恼的问道,她从冰水中又拿出一个香芒,仔细剥了塞入口中轻咬着。
“我看啊,你嫁入韩家做个姨太太,也胜过做这八大胡同的头牌。现在世道乱得很,听说近段时间好多清白人家的姑娘被洋人给玷污了,那些姑娘为保存名节而自缢。其实就包括了与醇亲王订过亲的乌喇纳拉氏一门,听人说一家的女眷全都自尽了。
胭脂听着这些话,心里越来越难受。她放下了手中嚼咬着的香芒,有些茫然的看着窗外日渐泛黄的树叶。
乱世桃花逐水流。她本以为青楼女子的命运已经够坎坷、崎岖,没想到动乱的世道中,所有女子的命运竟然都是一瓣任流水摆布的桃花。
“胭脂!”
她正兀自深思着,看见浅草慌慌张张的从门外冲进来连卞嬷嬷都没打个招呼就气喘吁吁的扯着她的胳膊说道:“你猜我看见谁了?”
胭脂瞧见浅草眼中不可置信的表情,还以为她大白天撞到了鬼,问道:“看到了谁?把浅草姐姐吓成这样。”
“是流昔!我刚才在龙景轩客栈里看到了流昔!”
“这怎么可能!”
每一次流昔被提及胭脂的心中便会无缘由的一痛。
她明白,这种伤痛恐怕要跟随她一辈子。因为……流昔是她害死的。
她擅抖的嚅动着嘴唇说道:“这不可能,除非是流昔姐姐的魂魄……”
“就算是鬼,也不可能大白天出门。浅草,你是不是看走眼啦。这世上有许多人模样在非常相像。”卞嬷嬷在一旁不紧不慢的出声了,她做妓院这行的,逼良为娼、伤心害理的事情没少做,信人信神信钱就是不能信鬼。不然的话,还怎么做这黑心生意?
“我,我还特地跑上前去仔细看了阵。”浅草的声音越来越惶恐,“她身上的香气与流昔一模一样,还有耳朵后的小红痣――”
胭脂如同被刺扎到了一般,脸色苍白的从太师椅上跳下,哗啦一声推开门就想去跑去龙景轩。在楼梯在上被几日未见的韩轩翔一把拉住。
“谁允许你出去的?”
韩轩翔秀美的脸上微有愠色。眼下京城这么乱,夜已渐深,她竟还想着到处乱跑。
“少管我的事情。”胭脂恨恨的想挣脱。在她的内心抱有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流昔也许没有死。或许她遇到了像春娘口中所说的世外高人,被救走后死而复死了也说不定。
“别胡闹!”他微微蹙起了眉,抓紧了手中纤细的手腕。几天内,韩家在京城的十八家当铺就让洋人给抢了十七家,他集合了所有当铺掌柜,命他们一定要舍财保命。上头李鸿章大人还时不时要传他和洋人一起商讨谈合之事,根本脱不开身回翠轩阁。
胭脂知道和他硬碰硬没有好结果,只得急道:“浅草说她在龙景轩客栈看到了流昔!”
看着胭脂眼中的焦急与期许,韩轩翔吃了一惊。这消息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实在是太……诡异!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有些心痛的看着那报着渺茫希望的双眼,“我知道你很想念流昔。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必须接受事实。这个世界上某很些人的长相非常相似。”
“不,不,你不明白。浅草说她近距离的看了一眼,真的是流昔,连耳后的痣都在一个地方!”
胭脂急得眼泪都差点都滑落下来。也只有亲身经历过丧亲之痛的人才会明白,这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绝望心情。
“好吧,我和你一起去。”尽管身上疲惫困乏,韩轩翔还是决定陪同她跑一趟龙景轩。他不忍见到她因为希望的破灭而痛苦,但是如果不能让她面对事实,恐怕只会长期沉缅于愧疚与复仇的旋涡中不可自拔。
龙景轩的生意也是一片惨淡,洋人早就将店中能吃的东西哄抢而空,只剩下些青菜萝卜。店小二愁眉苦脸的向胭脂与韩轩翔讲述着刚才的一番奇遇。
两个穿着黑衣的男子,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脸。最奇怪的是这两个大男人身边居然跟一位穿身穿白衣的女子。她的脸美得不像凡人,可是却也惨白得和死人无异。最奇怪的是明明是三人吃饭,却只要了两付碗筷,至始至终都是两个男子在大块朵颐,女子坐在一边一语不发。店小二禁不住好奇心向与那女子说几句话,没想到两黑衣人一瞪眼立马翻脸,当场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饭钱没付就带着女子走了。
在回翠轩阁的路上,胭脂依旧不死心的说道:“如果那真是流昔,她不会不和我打声召呼就离开。但是她有没有可能被人绑架了?”
韩轩翔犹豫的扶正了她的肩膀,使她正对着自己说道:“你可愿去西郊流昔的墓前看一眼?自从她入土为安后,你都没有去拜祭过她一回。”
胭脂咬着嘴唇轻声说道:“原来……姐姐都已经离开我有一年时间了。”她摇了摇头含糊的说道:“我,还是不去了吧。”
这一年来,她用醉生梦死逃避心中的伤痛,不敢拜祭流昔是因为心中有愧。姐姐在生前的忍辱负重、强颜欢笑,就是不愿意看到最疼爱的妹妹堕落风尘,没想到她却自愿成为了青楼女子。正如顾邵威所说,流昔要是知道自己有今天,不知道会多伤心、失望。
冬去春来,流昔坟头的青草枯荣了一载。这是她永远也不愿意提及的旧伤口,在自甘堕落的逃避、麻醉中借以忘记中心的疼痛。
“你说流昔姐姐会不会很失望?我变成这样。”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再说――”话锋一转,韩轩翔狡黠的笑道,“况且,你那夜已经答应我,乖乖做韩家少奶奶。”
“我哪有……”
胭脂红着脸抗议道,这种时候这只死狐狸还有心情开玩笑。说真话她几乎记不清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只依稀记得弥漫着桂花佳醇的香甜亲吻。
死狐狸还是一脸坏坏的奸笑,“你自己说的,只要那晚不碰你,任何事情都能答应我。”
冷月寒星的寂静夜晚,空荡荡的京城南郊青石坟冢中闪烁着蓝绿色的鬼火,黑暗中活动的蝙蝠在空中飞动。凄凉的秋风将坟头上插着的招魂帆吹得哗哗做响,扬起起了许多未烧灰烬的冥币。
多少罪恶,多少冤情,被黄土掩埋,多少人碌碌无为的一生宿舍在此终结。
想到到流昔已经独自在这种地方躺了一年,胭脂的心猛地缩紧了。
“是不是很害怕?”
韩轩翔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微微发拌。由于夜晚更好避人耳目目,也为了让丫头死心,他们来到了南郊,在黑暗中寻找流昔的坟冢。
“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最毒的东西不是□□,而是人心。能比死人的悲伤还要可怕的是活人的欲望。”
望着在月色下面色惨白却笃定如常的少女,他突然回忆起流昔惨死的那夜。纯美与温柔如流昔,却被自己的弟弟逼死。在众目睽睽中赤 身 裸 体由高楼坠下。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他自责,愧疚而无力。胭脂在折磨顾邵威的时候,同时也在折磨他的良心。为了家中的和几百口人的性命,为了老祖母的眼泪与二娘的苦苦哀求,他没有将那个罪犯绳之以法。他能够想象顾邵威与胭脂在知道真象后会有多愤怒。那一天如果当真来临,他宁愿独自去承受一切。
“轩翔,我好像在前面看到一团东西在动……好像正向我们爬来……”
胭脂借着微弱的月光指着前面,说话间就想从马上溜下来一探研究,被韩轩翔一把揽着腰,不让她跳下马。
“不过这里不太安全,你不要冒然行动。”他拨出了腰间的长剑,“北京城现在乱得很,好多旁门佐道的鱼虾们借着乱世指不定想做些什么事情。”
“如果那团东西是一只鬼呢?”胭脂转头眯起双眼笑道,“你猜我会怎样?”
韩轩翔先行翻身下马,在扶着她下马时反问道:“你又怎知那是鬼,而不是人?”
“因为鬼自在人心。”胭脂说完后就向不远处那团蠕动的白色阴影走去,抬脚用力蹬了过去。
“哎哟喂!!!”
那团白色的阴影惨叫起来,在冷肃寂静的空气中格外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