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盒药包装都没被拆开过,都是全新,硬纸壳上还沾着潮湿的水迹,整整齐齐放在自己数学课本上,几滴溅落的水珠落在课本封面上,圆润晶莹,略带潮意。
应该就是刚才吃饭的功夫,有人从医务室买来,悄悄放进自己课桌里面的。
杭祁静默半晌,又侧头看了眼身边的窗户。
上午最后一节课下后,他离开教室前,打开窗户通风,但现在,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窗户已经被关上了。
严丝密合,没有一丝雨和寒风灌进来。
……会是谁。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神经质地捏了捏。
教室人渐渐多了起来,因为是高二下学期的缘故,课程有些紧,进来的同学要么午休、要么看书写作业,都在各做各的,并没有人朝这边看来。几个走到教室后方扔垃圾的同学,还怪异地看了眼杵在位置上没坐下的杭祁。
杭祁僵硬许久之后,才缓缓垂下浓郁睫毛,坐下来,拿起其中一盒消炎药。
阿莫西林胶囊。
杭祁这次感冒病得不轻,病来如山倒,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浑身发寒,吃完面包回到教室的时候,他便犹豫着要不要去买药。
可是医务室的药比外面贵出很多,一盒阿莫西林就要六十五,三天的饭钱了,于是,他脚步踌躇了下,还是闷着头回到教室。
而这三盒药加起来,快要两百块钱。
杭祁心脏像是被什么不轻不重碰了一下。
可……要是只是放错了位置呢,毕竟最近气温骤降,全城暴雨,教室里感冒的人很多。
这些人有家长再三叮嘱,戴着围巾,穿得严严实实、暖暖和和来学校……杭祁什么也没有,这样的好事也不会落到他身上。
杭祁的心情忽然又急转直下。
也是。怎么可能会有人特地悄悄对他好呢。
他自嘲地注视着这三盒药,双眼阖黑而平静。
谭冥冥正心不在焉地将作业本大咧咧摊在桌面上,跟没有骨头似的,半个身子趴在桌上,右手捏着笔在作业本上鬼画符。
她是穿越来的,按道理说,应该从小到大成绩都不错,尤其是小学考试,考个满分完完全全没问题。
但事实上,并不。
一旦她考得非常好,老师不是忘了批改她的试卷,就是把她的卷子搞掉在下班途中了。
谭冥冥记不清多少次,别人都发试卷了,自己在座位上屁股扭来扭去,直到讲试卷的课下了都没有领到自己卷子。
实在忍不住,去问老师,老师才恍若初醒,一脸讶然抱歉地道:“啊,原来你参加考试了吗?”
谭冥冥:“……”
老师,您这双眼睛没用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之后谭冥冥发现,如果自己利用前世的记忆,考得太好,成绩就会以各种意外被抹杀在这个世界,也就是说,不允许她这个路人甲有镜头。
挣扎多次后,谭冥冥放弃了,认命了。
于是之后,她每次都刻意把自己成绩维持在七八十分这个不起眼的平庸成绩上。
至少,自己主动平庸的话,卷子莫名奇妙消失的状况就再也没发生了。
而这就导致谭爸爸谭妈妈每次看到自家成绩平平的女儿,都会忧心忡忡地长吁短叹,并道:“冥冥将来肯定没什么出息,我看还是我们赶紧努力工作,把自己养老本赚够吧,她是靠不上的。”
谭冥冥:“……”
不过在谭爸爸谭妈妈的勤奋工作之下,谭家倒是算得上小康之家,至少谭冥冥从小吃穿不愁。
她零花钱算是同学中的中等,她又不乱花钱,所以还是有一小笔存款的。
感冒药很贵,她猜杭祁没有钱,肯定不会在医务室买,肯定又是打算撑过下午,去校外便宜点的药店买。
可这怎么能行,多拖一下午,病情就会加重。
悄悄当完好人的谭冥冥心情舒适,打算等会儿等杭祁趴在桌子上午休了,再悄悄扭头看他一眼,看他有没有好好吃完感冒药。
可――
就在谭冥冥假装若无其事转动脖子放松筋骨,实际上内心做贼心虚慌得一比地扭头,朝后瞥去时,就正好看到,杭祁站了起来。
他校服下摆略微湿着,别人的校服裤子通常长了一大截堆在脚踝,他个子高,校服裤便显得有些短,衬得一双腿很长,露出过分苍白却又修长有力的脚踝,显得单薄又凛冽。
他走到教室后面的失物招领处,将三盒药不轻不重丢了上去。
“……”
谭冥冥:???
谭冥冥神情错乱,但杭祁猝不及防转过身来,她眼睑重重一跳,连忙扭回头,心中怨念丛生。
两百块啊。
两百块,能买多少煎饼果子,你他妈,为什么,难道自己路人到买的感冒药也变成感冒药界的路药了吗?
谭冥冥咬着后牙根,黑色水笔尖在草稿本上重重划下一笔,不过她失望地鬼画符了一会儿之后,倒是反应过来。杭祁这是误以为那些感冒药是送错了人――?这是要从小身处多冷漠的处境中,才会不敢相信有人偷偷对他好?
谭冥冥心里被细细啃了一口,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不敢回头,免得太刻意,于是抓起水杯去教室外面打水。打完一杯开水,从门口经过时,才有意无意拿余光瞥了杭祁一眼。
云层裂开一道小口的冬日,窗外下着暴雨,教室空气暗沉。
少年挺拔坐在那里,戴着耳机,一根白色的线蜿蜒而下,没入他单薄校服的领口。
他修长手指捏着笔,骨节分明,从容写作业,看起来平静沉默、又强大内敛,叫人看不出生活残忍獠牙从他身上践踏过的痕迹。
送感冒药一事失败,谭冥冥有些忐忑不安,当天放学后,她就特地去煎饼果子摊那里测试自己的透明度。
结果,前一天还认得她,微笑着给她打包煎饼果子的老板,今天就宛如拔diao就跑的负心汉,全程不给拼命往前挤的她一个眼神,直到排队的人都买得七七八八了,才讶异地看着她。
“啊,你的煎饼果子我还没做给你吗?”
“……”
“啊”你妹啊“啊”。
算了,谭冥冥已经没力气吐槽了。
她拿着最后一个煎饼果子回去,撑着伞费力地走在路上,一辆迎面而来的车子又仿佛没看到她一般,从她身边两寸的距离擦肩而过,溅了她一身水。
……谭冥冥闭了闭眼,强忍着淡定地回到家。
她摊开自己的本子,在“接近杭祁计划通”下记录下。
关电扇√
感冒药x
第二次算是加戏失败了,路人甲加戏失败会有什么惩罚,无非变得更透明一点罢了。但是如果一直想尽办法和杭祁扯上联系的话,自己或许就能摆脱路人甲的倒霉日常,不止是自己,可能自己一家的运气都能好起来。
谭爸爸不是一直想加薪吗?一个路人甲的路人爸爸,怎么可能有加薪露脸的机会?
但是假如自己与杭祁有了足够的联系,成了重要角色,那么,谭爸爸当上总裁也不是不可能啊。
想到这里,谭冥冥的郁闷一扫而光,兴冲冲地换下被溅了一身泥巴的羽绒服,扔到洗衣篓,冲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谭爸谭妈道:“爸,我要让你当总裁!”
谭爸一头雾水:“我连部门都没出过。”
谭妈翻了个白眼,一记眼刀抛过来:“谭冥冥,你先把成绩从七十九分提高到八十分以上再帮你爸做白日梦。”
七十九分是我愿意的吗――
一旦考八十分以上卷子就会被莫名奇妙以各种原因消失啊!
“算了,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等着看吧。”谭冥冥乐不可支,踌躇满志地回到房间,开始列第二天的计划。
谭冥冥围着围巾,匆匆戴上手套,从谭妈妈手里接过刚热好的鸡蛋,一边剥壳一边飞奔往公交车站。
等811公交车抵达时,她刚好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口鸡蛋,将壳扔进垃圾桶里,嘴巴鼓鼓囊囊地跳上公交车。
她穿着一件白色面包羽绒服,戴着明黄色的粗线帽,帽子上有两根装饰麻花辫,幼稚地垂下来,落在她的乌黑长发上。她脚上穿着一双雪地靴,虽然都不是什么名牌,但是胜在简洁大方、暖和舒服。
因为透明,公交车上她身上从没发生过什么咸猪手或是盗窃事件,所以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眯着眼睛补一会儿觉。
公交车抵达学校前面,谭冥冥呵出一口白雾,干劲十足地进了学校。
学校食堂很大,一日三餐都有,大多数学生住读,都是在食堂吃早饭。
谭冥冥家很近,是走读,早饭从来都是出门前就吃好谭妈妈准备的鸡蛋豆浆,因此清晨从来不去食堂。但是今天她找借口,说作业没做完,提前来到了学校,并没有去教学楼,而是脚步一转,去了食堂。
此时天际刚刚破晓,没全亮,还很早。
食堂里没什么学生,只有忙碌的穿着白色职工服装的阿姨大叔。
来吃早饭的学生不怎么多,因此只有两个窗口。谭冥冥快步走过去看了眼,窗口摆着热气腾腾的稀饭和咸菜,但这稀饭里面就没什么米,看起来跟米汤一样,营养价值少得可怜。
除此之外,还有鸡蛋饼,三块五,茶叶蛋,一块五,糯米鸡,三块。
看起来就让人没什么胃口。
谭冥冥视线往右,眼睛“唰”的一亮,竟然还有鸡腿,看起来比旁边的那些有营养多了,男生不就该多吃这种补充肌肉吗――不过,牌子上写着七块钱一个。
怎么这么贵?!
谭冥冥有点肉疼,但还是没有犹豫。
她冲窗口前的阿姨笑了笑,这阿姨自然没注意到她,于是她猛然拍了一下窗口,制造出大动静,才终于费尽地让阿姨朝她看过来。谭冥冥合起双手,恳切道:“阿姨,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杭祁随手将书包放在食堂角落的位置,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等走到窗口前,才伸出一只手拿起盘子,一如既往,他眼睫半垂,指了指稀饭、鸡蛋和面包,物价很贵,学校食堂还算便宜了。
稀饭免费,他可以喝两碗,鸡蛋和面包加起来是五块钱。
茁壮生长的年纪,少年身形像是竹笋一般,每天都在窜高,因此也每天都觉得腹部空空。
不过鉴于还要存下来一笔钱交学费,交房租,杭祁并不敢吃多了。
这些填饱肚子够了。
比起这些,旁边的鸡腿散发出诱人的气息,但杭祁看也没看一眼,端着盘子,买好鸡蛋和面包,转身欲走,昨晚他自己去买了感冒药,又给自己煮了一点姜汤,热气腾腾的一锅姜汤喝下,再裹着被子出了一夜冷汗做了一夜噩梦,早上起来,昏沉的脑子终于清醒了。
再摸下额头,烧也退得差不多了。
杭祁就是这样,野蛮生长,从石头缝里将自己挖出来都难,哪里有时间生病。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或许今天可以早点去网吧多修几台坏掉的机器――
鞋该换了。
杭祁瞥了眼自己单薄的运动鞋,学校操场最近维修,跑道粗糙不平,鞋子很容易磨坏,原本杭祁打算再坚持段日子,和另外一双旧的换着穿,但是没想到昨晚骑自行车回家时,那双被脚刹划开一道口子。
现在是冬天,随时都有寒冷的风,显然是不能再穿了。
买鞋迫在眉睫。
就在杭祁漫不经心地转身要走时,打饭阿姨却忽然端详着他,又仔细瞅了眼他胸前的名牌,“诶”了一声,“同学,等等。”
杭祁戴着助听器,听力正常,回过头,眸子里划过淡淡的疑问。
猝不及防,这阿姨往他盘子上又多加了一个鸡腿,对他道:“你朋友帮你买了一个月的鸡腿,快去趁热吃吧。”
鸡腿落下时,盘子突然沉甸甸了几分。
杭祁瞳孔猛缩,猝然愣住,半晌没反应过来:?
阿姨见他愣着,催促道:“你还想买什么吗?”
杭祁这才从排队的队伍中让开。
他走到一边,不敢置信地垂眼望去。鸡腿黄澄澄,阿姨还特地挑了一个最肥美的,在餐盘上和简陋的鸡蛋面包格格不入。
他这一刹竟然有点呆呆的,心脏失跳一秒,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朋友?
如果说感冒药是送错了人,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