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要走投无路了, 枞言的出现可说是意外之喜。
没想到齐光会在最后时刻放出精魄, 这使得大家对他的憎恶略略减轻了几分。世上也许并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但凡事出有因, 总有一点情有可原的余地。他至少没有丧尽天良, 也没有拖大家一起去死。
那个所谓的宝藏, 在他们逃出洞口后不久便塌陷了。祭台上的巨石落下去,甚至能传回砸向水银海沉闷的回响。齐光被彻底淹没了,不可能再回来, 谁也不知道他最终触动六芒星,究竟是为了什么。
趴在大鱼尾部的人气喘吁吁, “好险啊, 寡人差点就淹死了。”
大家向他看, 不明白一只鲛人为什么也要凑这个热闹。
他好像也刚回过味来了,呐呐道:“奇怪, 寡人明明会水,还是鲛族里游得最好的……”四下看,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陆续浮起了一个又一个脑袋, 他的子民们都安全脱险了。鲛王长出一口气, 拍拍胸口道, “还好, 寡人还以为自己真要变成孤家寡人了呢。”
大家开始清点幸存的人员,可惜苏画的倒戈一击,让本来就凋零的波月楼又遭受了一次灭顶之灾。细数数,只余十几个了, 硕果仅存,还空手而还。
崖儿觉得愧对他们,“也许我真的不适合领导波月楼。”
魑魅说不,“跟着楼主跑了一圈,见识了好多没见过的人和奇景,比发财有意思多了。”
魍魉的身体还没有复原,却仰起了苍白的嘴唇,“厉无咎死了,我们可以杀上众帝之台,霸占藏珑天府……从今往后,楼主就是武林盟主。”
杀手的性情刁钻,也有坚韧的耐力,只要看见一点希望,就能朝着那个目标奋勇前进。
崖儿怅然,“可惜说好带你们来寻宝的,结果什么都没捞着。”
阿傍嘿了声,“未必。”摘下脖子上的璎珞朝她扔过去,“这个送给楼主,将来您和仙君成亲,正好拿来添妆奁。”
总算不虚此行,至少还落着了一样。大家茫然对视两眼,身上湿得狼狈,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胡不言呢?”崖儿忽然想起来,慌忙站起身看,水波回旋,根本不见他的踪迹。也许苏画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这一根筋的狐狸决定殉情了。她空望着波涛万万,心里涌起了无边的悲凉。
鲛王这时发挥了作用,他说别急,“我让我的手下潜水看看,要是发现那只狐狸,一定给你带回来。”
崖儿向他道谢,他摆了摆手,靠在枞言的背鳍上对月长叹:“寡人的家没了,祖宗也丢了,还得另找地方造行宫,想想都麻烦啊。”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惆怅,经历了生死一线,现在还活着,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大鱼的气孔里喷出了几丈高的水柱,在明月下飞散成细雾,要是换个乐观的角度,也许可以看成烟雨楼头,英雄美人的啸聚,实打实经历了一场道义江湖的滚打。
先前的惊涛骇浪慢慢平息下来,水纹也逐渐变得和缓。崖儿回身看,见仙君正负手向远处眺望。她过去问怎么了,他抬手一指,“你看,看见什么了?”
他这话引来了大家的注意,只见皎然月色下,有阴影悬于海上,距离很远,加上夜里视线不佳,看不清那是什么。但大家都清楚记得,来时曾密切观察过,并未发现附近有什么异常。
崖儿问:“是山么?”
仙君慢慢点头,“不单有山,恐怕还有城。”
大司命神色一凛,“属下去看看。”
却被仙君叫住了,“现在时机不对,今夜不要独行,等明天天亮再说……齐光费了那么大力气,总会有些说法的。”
那山影浮于水面,并非一重,颇有孤山的味道。看来厉无咎的舍命相搏,是为了换来孤山重回人间。如果真是如此就大大说不通了,他和万年前消失的山城并没有什么关系,根本犯不上为之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究竟那黑影是不是孤山,其实鲛人完全可以过去探一探,可鲛王打死也不从,“寡人害怕有诈,这事太诡异了,难道那个右盟主是我们祖宗的亲朋好友?”
阿傍对他的毫无王者之风十分鄙夷,“你们不是春岩城的后人吗,怎么对祖先的事一点都不了解?”
鲛王支吾了下,“寡人生得晚,等我降世时,老祖宗脸上都长毛了。不过寡人听我爹说过,当初的祭司殉职前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话?”大家眈眈看着他。
“我们一定会再回来的!”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凝固。众人面面相觑,那么祭司算说到做到了么?万年前的誓言要如何才能实现?必定得借助后人的力量。那么什么样的人才有胆量跳进漩涡,抵达水下城池?必定不是寻常的凡人。
有些因果呼之欲出,但又似乎隔着点什么,让人难说其中原委。这次的冒险真正结束了么?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大家正迷惘时,月下静谧的海面上缓缓驶来一艘宝船,十六根桅杆上张着风帆,船头的饕餮金盾在阴影下狰狞犷悍。
有人探出船舷,叫了声岳楼主,然后放下软梯来,接水上漂泊的人上船。
崖儿没想到是关山越,登船后回身拱手,“看来我错怪关盟主了。”
憨厚的汉子答了一礼,笑道:“这事不能怨岳楼主,怪我事先没有和你通气。关某虽然是个莽夫,知恩图报却还知道。当初红白大战,我奔走几千里救出内侄,返城途径九道口时,遇上了波月楼杀手的伏击,是岳楼主放了我一马,这个情在下一直铭记在心,从来不敢忘记。先前我随厉无咎进春岩城,不过是权宜之计,十五傍晚我就借口上船接应,先回到宝船上来了。”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掏出一幅卷轴递给紫府君,“这是仙君琅嬛里的物品么?我在龙涎屿外登上厉无咎的船,一直见他拿着图册查看,应当就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鱼鳞图。如今物归原主,请仙君收好。”
紫府君接过来,展开图卷看了眼,工笔的线条将山水勾勒得栩栩如生。连哪处水流湍急,哪处水波平稳,都会按照实时的情况自动调整。
他向关山越抱拳:“多谢关大侠,正是我琅嬛之物。”
关山越道:“不必言谢,我也是借花献佛。厉无咎并未随身携带这画卷,我是在他舱房里找到的。大概下了春岩,画卷就没用了吧!你们来时乘坐的宝船已经被凿沉了,厉无咎的船工都在我控制下。神仙打架的事,关某凡夫俗子不敢参与,做做这种零散的小活儿倒还可以。但愿来得及时,能救诸位之急。”
这位副盟主是一步一个脚印的人,他不擅冒险,任何事都要三思而行。虽然不能指望他一掌定乾坤,但他可以让人后顾无忧,也算是个可以托赖的盟友。
总之上了船,暂时可以安定下来了,但经历了先前的惊心动魄,大家都睡意全无,三三两两在甲板上游荡。枞言的回归,是此行最值得高兴的成果,算算时间,自他被劫走到今天,将近二十日了。这大鱼多灾多难,虽然不是同类,但这些年接下了深情厚谊,必须把他救回来才能心安。
崖儿在他肩上拍了下,“之前厉无咎留了一手,我还怕你会变成傻子。”
枞言神色惨然,“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你们最艰险的时候我不在……”
“你在又能怎么样?帮我杀人么?”她笑道,“龙王鲸大善,你还做原来的你吧,我喜欢原来的你。再说我们最危急的关头还是靠你,刚才水墙崩塌,没有你我们都得淹死。”
他们说话的声音有点大,顺着风飘到了船舷边。
凭栏远眺的仙君脸上一派镇定自若,心里已经开始结冰。“还做原来的你,我喜欢原来的你”……这女人,真是一点都没有已为人母的觉悟。她就不怕这些话引得未婚男子误会么?还有“危急关头都靠你”,明明危急关头是自己大战齐光,然后带领他们逃离水银海的。
他一直沉默,嘴唇抿得死紧,那点不痛快虽然不在脸上,但沉淀在眉尖。
大司命和他打了三千年交道,当然知道他已经开始酝酿情绪了,便挨在边上试图开解,“都是客套话。”
仙君听了转过头来,“是吗?”
大司命艰难地比划了一下,“君上,您知道交情越深,越不会客套的道理吗?只有那种需要维系的感情,才会搜肠刮肚想出一堆好听话来。”
仙君觉得大司命真是睿智一如往常,“那么本君与大司命的交情不深么?你怎么还是对本君毕恭毕敬?”
大司命怔怔道:“因为属下和君上是上下属的关系,而且属下对君上也没有非分之想,所以维系一下感情是正常的。”
仙君笑起来,“大司命的学问果然不错,说什么都有理有据。”
大司命谦虚了一下,“君上过奖了,但孤山要是真的重回人间,不知会不会引出什么麻烦来。”
反派的使命,不就是让正派没有好日子过吗。豁出了命,不掀起点什么余波来,说不过去。
仙君嘴角微沉,“谁知道呢,兵来将挡吧,还能怎么样!”
这里正说着,突然发现崖儿有看过来的苗头,他忙把大司命打发了,刻意背对他们,捧着两手作小心翼翼状。
竖起耳朵听,身后的甲板上果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的唇角慢慢扬起来,在她询问米粒儿怎么样了时,蹙眉道:“刚才打斗我怕伤了他,那个掌心/雷都没敢用力。还有那么多水银,不知对他有没有损害。”
他摊开手掌让她看,那小小的人形依旧蜷缩着,包裹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崖儿细细端详,眼里涌起温柔来,轻声说:“好像还好。回到陆上就让他进我肚子里吧,耽搁得太久了,他该长大了。”
仙君月色下的眼眸明亮,“要是赶得上,生个双生好不好?”
因为娘胎长久闲置着,仙君自问也没偷懒,所以他在考虑要不要一胎怀两个,这样可以节省一点时间。
崖儿正专心欣赏孩子,虽然他小得和米粒一样长短,但她眼神好,真能看清他的手脚。他蜷着两条小腿,小胳膊抱胸,正睡得香甜。先前的惊天动地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真是个皮实孩子。
只是听见他爹说要来个双生,她有些不好意思,“一个还没放回肚子里,就想着下一个,你也太操之过急了。”
经历一场生死大战,还能留命活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她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鱼鳞图回来了,送它收归琅嬛,天帝那里就好交差了。当初我的一念之差,引出这么多麻烦,现在回头想想,实在很不值得。绕了一圈回到原点,要是那时没有上蓬山……”
“就不会遇到我,也不会有米粒儿。”他在她背脊上抚慰地轻拍,“你没有想过,回到我身边是宿命的安排么?你本来就属于蓬山,如果那天我没有上九重天应讯,你也不会死得那么惨……”
崖儿脸上一僵,“前几辈子的死法,就不用耿耿于怀了吧!”
“啊对。”他莞尔道,“不说那些了,我现在有空,要给孩子取个正经名字。不能老叫米粒儿,他会不高兴的。”
崖儿忙说了几句恭维话,哄他进舱休息一会儿,自己站在船头发怔,损兵折将,这场战斗没有最后的赢家。
茫然在黎明前的浓夜里徘徊,走到船尾时见一个身形蹲在船舷下的阴影里,抱着双肩,肩头微微颤抖。崖儿怔了下,“撞羽?”
撞羽听见她唤,定了定神才回过身来,“主人。”他托着一柄断箭,双手送到她面前,“朝颜再也回不来了吗?”
他们是同一个藏灵子里炼化的剑灵,感情自然非比寻常。崖儿将断剑接过来,在撞羽期望的眼神里点了点头。
人死如灯灭,器灵精魂散了,就再也无法复活了。剑是他们借以依托的载体,剑断则魂灭。他们不像人,没有三魂七魄能够消耗,一旦出现意外,就是不可挽回的结局。
撞羽垂下双肩,又坐回船舷下,对他来说是失去了姐妹和战友,对崖儿来说何尝不是。
她和他并肩坐下,将断剑捧在怀里,“当初我炼化你们,让你们有了人的感情。什么是人呢,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如果朝颜的死让你很难过,我会觉得对不起你,也许我当初的决定是错的。”
撞羽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不,属下不愿意当个没有灵识的器灵,所以主人的决定没错。”
崖儿沉默下来,良久才道:“收好朝颜,等回了陆上,我们把她葬在明王他们身边,这样也有个伴。”
撞羽凄然颔首。
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终于慢慢亮起来。起先是轻促的一抹霞光,接着升起一个金色的拱桥,那拱越升越高,也越来越红,一轮朝阳跳出水面,天终于亮了。
崖儿起身看向昨晚那个阴影的方向,隐隐绰绰地,果真是一座山。仙君也出舱了,吩咐让船往山那边开,他神色凝重,立在船头的锚桩上眺望。
白天光线明亮,还未到达,就看出那是孤山。如果说什么样的力量,能令头下脚上的高山翻转还是小意思,那么真正可怕之处在于,春岩城的坍塌毁灭仿佛都是他们的幻想。
眼前这城如同新建,连屋檐彩绘的油墨都还没干。只是没有人,一座无人的,崭新的空城,就那样堂而皇之矗立在蓝天之下,碧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