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亭外,横斜一片竹林。
亭内石桌,闲置黑白棋子。
一名身高八尺,腰挎弯刀的苗服汉子坐在篝火旁烤肉,脚边散落着吃剩的虎骨,火光将他的面孔染成古铜,此时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尊寺庙里受焚香千年的铜像,永远居高临下,俯视苍生。
“吃吧。”他突然手一扬,将烤好的虎肉丢向前方。
坐在他对面的是寒光,如今被他打得脸也青了,鼻也肿了,抬手接过烤肉……于是手也起泡了,狠狠将虎肉丢回去,寒光怒气冲冲地吼道:“本大爷不吃嗟来之食!”
苗服汉子接过虎肉,也不浪费食物,径自送到嘴里,几口嚼烂入肚,尔后对寒光道:“你这脾气要收敛一些,性子如此躁动,日后怎么继承我的位置,统率南诏蛊师?”
“……”寒光瞪他好久,“你在跟本大爷说话?”
“当然。”苗服汉子面无表情地说,“凤血歌既然杀了我徒弟,自然要赔我个徒弟,我见你根骨奇佳,天资非凡,简直天生就是做蛊师的料子,必须带回去进行特殊训练。”
说这话时,苗服汉子眼里腾起熊熊火光,灼热得让寒光浑身l毛,恨不能立刻倒飞三百里之外,离这怪物越远越好。
凤血歌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他二人四目相对、咫尺天涯的场面。
“师父快来救我!”寒光咬牙切齿地吼道。
“嗯?”凤血歌觉得奇了,这孩子被人做了什么,居然也知道开口喊救命,平日里他可都是宁死不屈的。
“来得正好。”苗服汉子面无表情地看向凤血歌,声如战鼓,雄浑有力,一手指着寒光道,“你杀我两个徒弟,把这个赔给我吧,我给你折一个半。”
“……”凤血歌苦笑,“原来徒弟也能拿来折现,还能拆成一个半个。”
“当然。”苗服汉子理所应当地说道,“蛊师道统,必须由最好的徒弟传承。我之前收的那两名弟子,一个性格讨我喜欢,可惜没有才能,一个有才能,可是性子让我作呕,在我心里,她们两个都不配做我的徒弟,只是碍于面子不得不收下罢了。”
说到这里,苗服汉子用欣赏的眼神看了寒光一眼,道:“这孩子无论是性子还是才能都符合我心中的标准,你若将他让给我,条件随你开。”
“蛊王大人说笑了。”凤血歌想都没想便摇头道,“这孩子头大无脑,胸无大志,行为举止与八岁孩童无异,带出去见人都嫌丢脸,怎好意思将之送人呢?”
“无妨。”苗服汉子――蛊王淡然地说,“你教不好,就换我来教,待我将他带回南诏,便对他下一道失心蛊,让他忘却前尘,专心致志地随我学艺。”
“你这老毒物好生阴损!”闻言,寒光忍不住破口大骂,“本大爷死也不从!”
蛊王却不理他,在他眼里,寒光仍然是个孩子,能够左右结局的人不是他,而是眼前的白衣男子。
“看来我这劣徒不怎么愿意。”凤血歌不动声色道,“即便愿意,他也只能折现一个半,另外半个,蛊王大人打算怎么算?”
“我那两个徒弟死在你手里……”蛊王话未说完,已被凤血歌轻巧打断。
“慢。”凤血歌道,“我与阁下的两位爱徒,仅有一面之缘,况且以我的身份地位,不但没有理由杀她们,即便是杀了,也不会闹腾得如此声势浩大,以至于数日之间,便传到你耳中。”
此前楚王宾天,凤血歌事觉蹊跷,便派出人手查探□□,虽时间仓促,但还是寻出了许多蛛丝马迹。譬如随之殉葬的妃子中,竟有两人是南诏公主,其中一个经宫人描述,显然容貌大变,必定经高人施过画皮之术,而另一个死得更为蹊跷,她的死因并非大火,而是喉头那一刀。
如此人证物证不少,可惜都难以拿出来说服蛊王,毕竟查证的人都是凤血歌自己手下的人,而那两名南诏公主又确确实实死在皇宫之中,死在凤血歌的地盘里,故无论如何,他都难辞其咎。
果然,蛊王慨然一笑。
“我晓得。”他说,“我知道有人陷害你,也知道这一切,多半还要归咎为我那两名徒弟咎由自取,所以我给你折了一个半,那半个算送的。”
蛊王此人无心风月,他人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精进蛊术,第二爱好就是督促徒弟精进蛊术,若非长老们拼死阻止,他甚至想过模仿中原,在南诏建立蛊师学院、蛊师私塾、蛊师国子监……十年之后,这些学院就能像科举进贡才子一样,源源不断地向他的蛊王殿进贡蛊师……洒家这辈子值了。
他这一门心思都在教徒弟上,可偏他仅有的两名徒弟却不领情,大徒弟晚晚没有才能也就罢了,二徒弟春风有才能却不知进取,只知道一味地排除异己,恃宠而骄,甚至将他的情蛊偷出去玩。因为手头只有这一个弟子可教,蛊王只好忍了,却没想到她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居然借着他的情蛊欺上瞒下,将她亲姐姐逼走。
人心之怖,甚于蛊毒,蛊王虽然对晚晚没有风月之情,但到底是数十年师徒,此事发生之后,他看见春风的脸便觉讨厌,于是将她逐出蛊王殿,任她自取灭亡,更是暗地里下定决心,日后再不收王室弟子,只按才具性情收徒。
而这寒光,便是他此次出门看中的第一个弟子,若是能够得到这样的天纵英才……洒家这辈子又值了。
只是一码归一码,寒光虽然值一个半,但还有半个,却是化不开的恩怨。
于是话锋一转,蛊王道:“我也不跟你废话,你我痛痛快快战上一场,无论生死,我们之间那半个徒弟的恩怨都一笔勾销。”
“我若赢了呢?”凤血歌懒怠道。
“我不可能会输!”蛊王哈哈大笑。
“我已派精兵埋伏在四周,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凤血歌依旧是那副懒怠的模样,“敢问蛊王大人,可有不死之身否?”
蛊王不说话了。
“我可以与你一战,但是条件由我来定。”凤血歌淡淡道,“无论生死,你都要拿出一份情蛊的解药,让我徒弟带回去。”
蛊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情蛊的解药他有,这东西对别人来说挺稀罕,可是对他来说却不是什么割舍不掉的东西,只是要他放弃寒光这么一个奇才,他心中颇为不舍。
那厢凤血歌补充道:“这解药要用在我的小徒弟身上,她心脉受过重创,无计可施之下,只好用情蛊为她续命,还望蛊王大人在解药上多下一份心思。”
“哦?”蛊王的眼睛亮晶晶,“什么徒弟居然要你拿命来换,快拉出来让我见见,是不是特别天赋异禀,才华绝代?”
“不比你家两个逆徒好多少。”凤血歌轻轻摇头,叹道,“总是吃不该吃的东西,做不该做的事,交不该交的朋友,最后惹出天大的祸。”
蛊王无语:“这种劣徒你还留着做甚?速速逐出师门,眼不见为净。”
凤血歌淡淡一笑。
就像他无法理解蛊王会将徒弟用来折现一样,蛊王也不会理解他对徒弟的感情。旁人自不会原谅那孩子所犯的错,可是在他心里,她吃不该吃的东西,是因为肚子饿了;她做不该做的事,是因为天真无邪;她交不该交的朋友,是因为被心怀叵测的人骗了;她最后惹出天大的祸,他却早已在心里原谅了她。
对蛊王来说,徒弟就是用来继承他这一脉的技艺的,除此之外的东西皆入不了他的法眼,而对凤血歌来说,师徒之情,也是家人之情,他一生坎坷,最看重的便是这种温情脉脉的亲情,所以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
道不同不相为谋,蛊王见此,便不再多说,他反手拔出腰间弯刀,对凤血歌道:“跟你谈不拢,还是动手吧。”
“蛊王大人这是答应了?”凤血歌笑。
蛊王但求一战,这等小事便随口应下:“好!无论生死,我给你解药!”
凤血歌闻言一笑,白色长鞭游蛇般地吐露出信子。
将星碰撞,必有一战;两雄见面,必有一争。
这厢凤血歌与蛊王生死相搏,那厢花艳骨的房门亦被人推开。
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之下走进屋来,九龙九凤冠富丽堂皇,黑色翟衣勾勒出一身华贵,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黛,跷起的小指上戴着景泰蓝假指甲。
“国师大人不在。”花艳骨如今住在凤血歌的寝宫之中,见了太后,第一反应便是她是来找师父的。
“哀家今日不是来见国师的。”太后姿态优美地坐在花艳骨对面,“哀家今日是来找你的。”
花艳骨迷茫看她。
太后也不急着进入正题,只是天南海北地聊着,话里三句不离《女诫》,四句必藏《周礼》,表面看起来不着边际,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可是仔细一回味,便发现她字里行间说的都是三从四德、礼仪孝悌。
花艳骨也不急着说话,随手捡了块糕点,一边吃着一边看她表演。
果然,太后话锋一转,淡淡道:“花艳骨,哀家劝你先学做人。”
花艳骨已从对方的仪仗与穿戴上看出来,对方便是新任太后,听她这般说话,忍不住笑道:“我这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太后把我从人类的行列剔除出去了?”
花艳骨浑身上下无处不美,这一笑更是如花影凌乱,仪态万方,看得太后眉头一皱,声音更冷:“师者终身为父,你已到了出阁的年纪,却日夜留宿于你师父的房内,此举实在有悖人伦。”
这事跟她解释不清,花艳骨只得道:“我这也是逼不得已。”
“你这话说得,倒成了国师大人强迫你咯?”太后气急反笑,招手让宫人将一叠宣纸放在桌上,然后指着它们说,“此乃太医给你开出的组方,林林总总数十张,却没一份相同的,为什么?”
花艳骨懒懒道:“你说。”
太后拍案而起:“因为你没有病!”
花艳骨笑道:“你怎不说是他们才疏学浅,看不出我身上的病?”
太后鄙夷道:“太医院集天下杏林圣手,他们会看不出你有没有病?”
花艳骨实在不想再在这“你有病,我没有病”之间继续争执下去,便一个劲地瞅着太后看。太后一个人说了半天话,直说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花艳骨才“啊”了一声,抱歉地看着她:“哎呀,刚刚走神了,你方才说了什么?”
饶是以太后多年的涵养,此刻也忍不住想跟她拼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太后乃官家女子出身,父亲为礼部尚书,家中妻妾众多,耳濡目染,皆为宅斗之术,入宫之前,更是受高人指引宫斗之术,可花艳骨哪里会懂,于是这番敲打,权当无用功。而花艳骨却是正正经经的画皮师出身,这行当出来的人都有个坏习惯,看人的时候,两只眼睛像两把刀子,切开皮肤,直入肺腑,一般人根本受不了。
譬如太后。
敌动我不动,任她嘴皮如刀,花艳骨就是不接招。她不接招也就罢了,还直盯盯地看着她,目光极其}人,与她对视,真与白日见鬼没两样。
“你倒是说句话!”太后懊恼道。
花艳骨嘴角抽搐,慢悠悠道:“你便这样嫉妒我么?”
太后直直望着花艳骨,缓缓道:“哀家是太后!楚国最高贵的女人,你有容貌凋零的一天,哀家的地位却永远不会变,待到那日,你有什么值得哀家嫉妒的?”
花艳骨似笑非笑:“容貌?”
太后的脸色豁然大变,她刚刚竟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花艳骨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肤若凝脂,色如朝霞,语笑嫣然,一语道破:“原来至高无上的太后娘娘,最想要的,却是我的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