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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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没见的娜朵样貌看起来和从前差不多。她应该听自家男人提过木青生了个儿子的事,所以现在见到她抱着闪电,倒没多少惊讶,只是显得很高兴,上前逗弄着闪电,问东问西起来。

由由见到母亲就紧紧抱着她大腿,娜朵嗔怪似地推搡了下她的头。可能是因为生活艰辛的缘故,从前在聚居地住的日子里,木青很少见到她对自己的孩子们会有什么亲昵的举动。现在的这个推搡,却也透出了一丝爱怜和欣喜之意。

很快木青就觉察到娜朵其实是在强作笑颜。她的眉间隐隐带着丝忧虑之色。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下她原因,一边的由由父亲已经对骊芒说了出来。

聚居地里正在蔓延着一种可怕的灾难。孩子们最近的一段时间里先后都出现了上吐下泻的症照,老女人的巫药也无法抵挡。开始只是少数几个,到现在已经蔓延到至少一半了,由由的弟妹更是一无幸免,不管娜朵怎么用心照料,他们还是一个个地染病,一天天地虚弱下去。大人们已经好些天没有出去狩猎采集了。他们相信这是来自丛林之神的惩罚,每个夜晚都要起火供奉牺牲,希望他们的诚心能让神灵收回降在孩子们头上的愤怒之火。但是没用。刚刚昨天,最早出现病症的那个孩子已经死去了。悲伤和恐惧正笼罩着这里的上空。

娜朵听着自己男人对骊芒说着话,脸上的笑容慢慢凝结了起来,终于抑制不住情绪,双手捂住脸庞,泪水从她黧黑的指间慢慢渗了出来。

木青和骊芒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惊讶。万万没有想到,聚居地里的孩子们现在竟然也出现了之前由由和闪电的症状。她原本一直以为那些猴子们是病源,因为空气的传播让附近的由由和闪电被传染了。但是现在看来是她冤枉猴子们了。这很有可能是场在免疫力较弱的孩子中传播的丛林里的秋季瘴疠。

以防万一起见,出来时木青往骊芒的皮囊里也装了些那种紫绿色的草药。骊芒这时已经取了出来,递给了由由父亲,飞快地把由由和闪电的事情提了下,让族人们赶快去采摘这种一般只长在悬崖上的植物。

娜朵和他男人虽仍有些半信半疑,但脸上已经露出了兴奋的表情,立刻紧紧捏着草药要往聚居地去。由由父亲走了几步,突然回身拉住骊芒,让他一道带他们去寻找。

骊芒立刻应了下来。突然想起自己来之前对木青的许诺,一下又有些为难,看向了她。

木青朝他点了下头。

骊芒略想了下,走到木青身边压低了声歉然道:“恐怕今晚是走不掉了。你们晚上暂时住在娜朵那里……”

木青摇头:“我和闪电还有由由就住这里。你帮我把帐篷搭起来就好。”

骊芒一怔,以为她还是有些生气,附到她耳边低声央求:“就一晚……出了这样的大事,我要留下来帮忙……我会和以加说的,他们不会为难你……”

木青微微笑了起来。

她之所以要住外面,考虑的是瘴疠的传染性。虽然由由和闪电染过一次已经痊愈,但不确定他们体内是否已经形成了免疫系统,怕进去了万一再受感染,所以才这样提的。也不隐瞒,立刻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最后提醒要尽快把染病的孩子和其他人分开隔离起来,免得再扩大范围。

骊芒立刻相信了她的话,也不再耽搁,叫由由父亲和自己一道搭好了帐篷固定住了,然后背向着娜朵他们,伸手用自己的大拇指轻轻抚触了下木青的额前的发,喝了声小黑好好看守着,这才转身与他们一道匆匆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娜朵送了吃食过来。

她的愁容还未完全消去,但比起先要好了许多。她说骊芒找了以加,让他把染病的孩子都集中一处暂时安置到聚居地外围,留几个大人照看。以加起先有些犹豫,但听说是木青的主意后,立刻就应允了下了。现在骊芒和以加已经带着一部分男人们撑着火把连夜去寻找那种平日很少见到的草药了。虎齿被派到这里给木青守夜。

木青抬头望去,看见他正在不远处的林子边上靠着棵大树坐着,地上放了武器。他正看向这里,撞见了木青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木青朝他笑着招了下手表示感谢。

虽然已经有小黑了,但多个虎齿在边上守着,她确实觉得更放心些。

夜幕降临了。娜朵要回去到隔离区照看生病的孩子,匆匆告辞离去。秋夜更深露重,木青把本来给骊芒的那个睡袋拿到了虎齿面前,教他夜间可以躺进去稍微休息下。望着虎齿又是惊讶又是感激的表情,木青有些过意不去。其实该感激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由由在她自己的睡袋里睡着了。闪电一边吸着乳汁,一边也眯着眼睛睡过去了,只是嘴巴仍叼住木青□□不放,偶尔还要咂吮几下。木青抚了下他的额头,把自己□□从他嘴里轻轻退了出来。

木青有些睡不着觉。闭上眼睛想着骊芒此刻在什么地方。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了阵小黑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嗬嗬声。

应该是有什么情况了。

木青从睡袋里爬了出来,掀开帐篷帘子探出头去。

她有些惊讶。

呶呶竟然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点点月光透过枝叶间的罅隙洒在她身上。看起来有些清冷。

她似乎还想过来,只是惧于帐篷边上的小黑,这才停住了脚步。虎齿正站在她身边,和她低声说着话,应该是在请求她回去。但她丝毫不为所动。

木青犹豫了下,回身加了件沙皮的外套,指尖触摸到了衣兜里的坚硬,这才弯腰从帐篷里出来。

她对呶呶了解不多,但有一点很清楚,自己现在如果不出来,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来找我?”

木青拍了拍小黑的头,等它蹲了下去,这才看向呶呶平静地问道。

呶呶盯了她半晌,身子动了下,仿佛要朝木青走过来。

虎齿显得有些焦急。他或许之前被吩咐过不能让呶呶接近这里,所以试图再次阻拦。

“滚!”

呶呶看都没看他一眼,喝了一声就继续朝前走。但很快被虎齿用手上的锐矛拦住了。

呶呶脸上现出了愤恨之色,就在她抬手欲打虎齿的时候,木青让虎齿松开手。

“她可能有话要和我说。”

她对虎齿微笑着说。

呶呶哼了一声,拐过帐篷往不远处的溪边走去。走了几步,见木青并未跟来,回头挑衅地问道:“怎么,你不敢来?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

木青笑了下,慢慢跟了过去,停在了溪流边,两人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

“你为什么要回来?”

沉默地盯了银光闪闪的溪面片刻,呶呶突然开口问道。

木青怔了下,但她还没回答,呶呶已经自顾又继续说下去了:“你被我阿爸带去丢弃在林子里,我以为我从此再也不用看到你这张脸了。但是你居然又回来了!你还带走了骊芒!他是我的男人!”

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木青原本以为是责问她这次的返还。但立刻就知道了,她指的其实是去年的那次。

“他现在是我的男人了。”

木青很平静地说道。

呶呶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应。侧头斜睨了她片刻,这才哼了声道:“我其实还是太心软了。当初要是叫我阿爸把你杀死就好了。那就再也没有后来的麻烦事。”

木青看了她一眼,从前偶尔会在自己心底里揣测下的疑惑被证实了。但这对现在的她来说其实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了。她只是关心和骊芒有关的。

“图鲁和刚突要害骊芒,你知道的?”

她突然问道。

呶呶的语气很快就生硬了起来:“不,我不知道。我央求阿爸远远地丢掉你的时候,只是恰巧被图鲁偷听到了,这才有了后面的一切。如果我知道,我还会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从前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他在我心里胜过一切,以加也比不上。他的胸口顶有锐矛的话,我愿意替他去抵挡。我真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这样他才能知道我是那个对他最好的人!”

她的语气近乎热烈,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是天上的星。

木青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以加,你们的新达乌,他才是你的男人。你的好要对他表现。”

呶呶冷笑了起来:“他不需要我的好。他有的只是算计和野心。那次的事情,你以为他是干净的?他知道刚突和图鲁的谋划,不但不加阻止,我甚至怀疑他也从中推了一把。我阿爸死了,他就和图鲁争夺达乌的羽冠。就像两只贪心的狼,相互撕咬着肉。他比图鲁厉害,他抢到了嘴。但是如果骊芒还在,怎么可能轮到他做达乌?如果骊芒成了达乌,我就是他的女人了!所以我恨你,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给我的族人和骊芒带来灾祸的怪人!”

她的目光变得飘忽起来,木青有些警觉,正要离她再远些,她已经突然朝木青扑了过来,一把揪住她束在脑后的长发,拽了过来往溪流里捺去。

呶呶力气大,又是使出了全身劲道的,木青整张脸被她压得浸在了水面之下,一时不备呛了水进去,难受得要死。

“你还给骊芒生了孩子?你这个丑女人!你的孩子会被哈拉带走,他会受到诅咒……”

呶呶一边用力不住按压,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

哈拉在这里是与神灵相对立的类似于恶灵的称呼。他们都很敬畏,甚至在祭祀神灵过后也不忘奉献牺牲给哈拉,祈求它能远离自己的部落。

木青露在水面之外的耳听到了来自于的呶呶的诅咒,气血翻涌,摸起溪边的一块石头,反手朝上狠狠砸了过去。

呶呶惨叫一声,倏然松开了压制住木青的手,改为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木青抹了一把自己头脸上的水,转身将猝不及防的呶呶推倒仰面跌在了地上。

“闪电是骊芒和我的孩子!任何东西都休想伤害他,你休想,哈拉也休想!”

木青一下跨坐在了呶呶的身上压住了她,从沙皮外套的兜里摸出军刀,猛地将刀锋拉了出来,贴在了呶呶的脸颊上,恶狠狠地说道。

冰冷的闪着月芒的刀锋刮过呶呶的脸。她被吓得一时失神,连额头的痛也忘记了,只是呆呆地盯着木青瞬间变得凶神恶煞般的脸,突然呜咽着哭了起来。

她越哭越厉害,眼泪不断从两边眼角流出来,看起来像个迷了路的伤心孩子。

木青吁了口气,收了自己的刀,慢慢从她身上站了起来。

这时虎齿和小黑闻声而来。

虎齿的表情看起来万分惊讶,小黑却扑到了仍躺在地上的呶呶的身边,张嘴不断去嗅她脸,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她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丝血迹,小黑一定是闻到了。

呶呶应该是被小黑露出的利牙吓到了,大叫一声,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脸上的眼泪鼻涕,尖叫着朝聚居地跑去。

木青急忙喝住了还要追赶的小黑,朝不明所以有些担心的虎齿笑了下。

一夜平安过去。又一天过去。傍晚时分,外出采药的人终于回来了。早已焦急等待的女人们立刻熬了浓浓的药汁,让每个染病的孩子喝了下去。

是夜,骊芒和木青仍留宿在了原地,打算第二天一早走。

骊芒说以加是个好达乌,当先攀援爬上长满了厚重湿滑青苔的峭壁。他一定可以带领族人们过上好日子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由衷。

今天白天的时候,陆陆续续有族里的女人过来,有些远远地看几眼,有些也走了过来好奇地问询关于他们山谷里的事情。她们从前应该是听由由父亲和虎齿有提过。木青都很耐心地一一回答了。除了强调盐的重要性,她并没有试图劝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扩大农耕,饲养小动物。千百年传下来的根深蒂固的习惯已经融入了他们的血液中,除了骊芒听她的,她不认为这里的族人会轻易摒弃自己原来的生活方式。

呶呶其实一开始并没想怎么样。她大概只是需要发泄下自己内心的愤恨而已,木青这样觉得。所以在他面前没提昨夜里呶呶来过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他们就起身了。木青在火堆前煮着早餐。炊具和食物都是昨天娜朵送过来的,剩下的正好可以做顿早饭。由由抱着闪电坐在一边,看着骊芒在拆卸帐篷,捆拢竹竿。她知道他们等下就要走了,所以神情有些依依不舍。

吃过简单的早餐,收拾好了东西,木青把由由的那个睡袋送给了她,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林子里,这才与骊芒一起带着小黑悄悄离去了。

昨天半夜的时候,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娜朵已经跑了过来告诉他们,孩子们看起来已经有些好转了。她说族人们非常感激,明早要来向他们道谢,让他们留在这里不要再走了。

木青本来担心骊芒会有些不舍,猜测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更习惯过山谷里的生活才决定离开的。但是整个白天他看起来很轻松,这让她悄悄松了口气。等晚上他们躺进帐篷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他这次离开族人们的感受。

骊芒沉默了一会,隔着睡袋伸手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你喜欢谷地里的生活,所以我也喜欢。况且……”他停顿了下,低声道,“我留下来,只会让以加分心。他比我更能干,我希望他把全部念头放在做个好达乌上面,而不是用来防备着我。”

木青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骊芒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看来,他或许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从未在她面前提过而已。

她从自己的睡袋里探出身来,摸黑亲了下他的脸。

木青有些记挂她养的动物们,所以回程就加快了脚步。第三天中午的时候,日头晒得有些热,怕闪电受不住,他们停在了一棵大树荫下歇凉。

闪电应该有些饿了,从皮兜里一被抱出来,就不停拱向木青的怀里。木青拣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一边哺乳着闪电,一边吃一口骊芒不时递到她嘴边的干粮和果子。远目眺望而去,不远处的大河里水流汹涌,不时夹带着腐朽的浮木和枝叶往下游奔流而去。

休息好了,木青把闪电放回了皮兜绑在自己身上,收拾好东西正要动身再次出发时,突然听见前面响起了一阵沉闷杂乱的异动声,仿佛是大群奔跑中的动物蹄角践踏地面所发。很快,他们面前就出现了一大群沿着河畔狂奔而过的水蜥兽。

这种兽身躯矮胖,四肢和蜥蜴一样,嘴巴很短,嘴里长了两根獠牙,而眼睛和鼻孔则高高在上。它们喜欢生活在水边以草为食,所以沿河经常可以看到它们悠闲地在吃草。但像这么大群像是受惊狂奔,四蹄飞溅起大片泥泽的景象,木青还是头回看到。她不禁看向了骊芒。

骊芒微微眯眼看了下,立刻低声让她躲起来。

木青有些紧张,因为他的神色看起来很凝重。她立刻藏身到了树丛后面。骊芒轻喝了一声兴奋得蠢蠢欲动的小黑,也顺势隐在了她身旁。

水蜥兽群很快过去了。但接下来出现的景象却让木青惊得目瞪口呆。

一大群男人,至少七八十个,手上拿着各种武器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她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几张面熟的脸,那是图鲁和刚突部族里的黑疤几个。其余人她没见过。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赤身青面,看起来带了一股邪恶之气。这倒罢了,最叫木青吃惊的是,这些人竟在驱赶着一群野兽同行。

这是一种豹身雀头虎爪蛇尾的怪兽,嘴里长满了匕首般尖利的外露细牙,眼睛透出血红的光。虽然隔了几十步的距离,木青都能闻到那种扑面的腥恶之味。

“驱兽族!他们怎么会在一起的!”

木青听见身边的骊芒咦了一声,脱口而出这样说道。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不安,骊芒立刻伸手搂住了她肩,附在她耳边低声解释。

驱兽族是个被神灵抛弃,受哈拉驱使的邪恶部族。他们世代相传的巫师具有一种驱使名为苍阴的恶兽的能力,据说他们的巫师筑坛祝祷的时候,人与这种恶兽对视片刻就会失去神智任凭他们驱使。

“但是他们一直和别的部族各不相干。图鲁和刚突的人一起也没什么,怎么会和驱兽族同行……”

他的话音突然断了。

木青也已经想到了。

他们在往聚居地的方向去!

木青立刻感觉到了身边骊芒全身紧绷了起来。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已经握住了木青的双肩,看着她急促说道:“我的族人有危险。我必须回去和他们一起战斗,至少要让他们在驱兽族到来之前做好准备……”

他的话越说越慢,到了最后已经有些迟疑。

木青知道他想到了自己和闪电。他放不下她们。

她的心有些沉下去,但是很快抬眼看着他点了下头。

“附近有很多岩洞。我会找一个暂时藏身。干粮也足够我吃好多天的。还有小黑会保护我。你去吧。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

她不会为了他和自己能在山谷里平平安安老死而强行留下他的,即使她很想这么做。骊芒……除了属于她和闪电,他终究还是个丛林里的战士,他的身体里始终流动着和他族人相同的血脉。

她早已学会了这个丛林里的法则。就像她从前读过的一首诗说的,骊芒会是她铜枝铁干的橡树,而她是与他并肩的木棉,不但共享流岚虹霓,更要分担风雷霹雳。她从前也对自己说过,她会成为一个让他觉得骄傲的丛林战士的女人,她一直在努力。

骊芒凝望了她片刻,猛地伸手将她和她前胸皮兜里的闪电拥进了自己的怀里,重重亲了下她的额头,然后很快放开了。

“我先给你找个合适的岩洞。你在那里等着我回来。”

他扶她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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