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天堂消失,我坠回黑暗之中。
*** ***
轻微的咳嗽声,在空然一片的小屋内响起。四个月前,允洛回到了这个四合院,回到原本的世界。
大雪纷飞的季节。
除夕的晚上下了雪,雪厚三尺,世界变成一片白色。清晨的第一缕光穿透厚重的云层的时候,东厢的老人被人用白布裹着抬了出来。
她当时趴在窗台上看,眼泪留下来。
触目明明尽是白色,她却觉得自己坠入了黑暗之中。
时间飞快的过,很快,便降临了又一个天黑。那是,无尽的,看不到头的黑暗。允洛摸摸肚子,她很饿。
终于,外面传来了渴盼已久的开锁的声音,下一秒,允洛便已奔向门口。
门被有些粗鲁的推开,爸爸醺醉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而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秒钟,一巴掌就这么扇了过去,力道那么大,那么绝,她稳不住身体,趔趄几步,险险站住。
男人眼里冒出了火:“讨债鬼!”
一股浓烈的酒气喷薄而出。男人站不稳,径直坐到桌边。
今天手气差,打了个通宵,一把都没胡。
他把塑料袋扔到桌上。袋子里,一盒米饭,一盒菜,一点油星都没有,他看了,眼睛里陡然升起了厌恶,低咒几句,把餐盒一扔。眼不见为净!
倏尔转头,剜一眼允洛。她怎么不也死在外头算了?
他踢开碍事的椅子,嚯地起身,进到里屋的床边,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允洛脚站麻了,床上的骂声才消停。她看一眼爸爸,立刻奔到桌边,端起饭盒扒几口。
她已经饿了一天,爸爸出门的时候从外边上了锁,她出不去,家里又没有吃的。
一直喝生水,可是没用,没过多久又饿了。
饭是冷的,她吃得狼吞虎咽,呛着了也顾不得停歇,只一个劲地往嘴巴里塞,动作急切而惶恐。
终于吃饱了,她抹一把脸,把泪水抹净,缩回角落。
她抱着肚子睡,缩成一团。
睡梦中,她又看到了爸爸,妈妈,还有……
“圣熙……”
*** ***
院长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法令的纹路深深刻进慈眉善目之中:“他还是不肯吃?”
年轻的女看护同样愁眉不展,“院长,怎么办?”
院长看了一眼托盘里的分毫未动的饭菜,叹气,试着舒展了一下眉心,眉梢却仍淡淡的,担忧的弧度:“还是我来吧。”
说着,便接过了女看护手上的托盘。她在门外停下,敲了敲门,等了片刻,她自行进入房间。
“熙熙……”
房间内,床头处,亮着一盏小灯,温暖的,橘色的灯光。
“熙熙,起来吃一点东西,好不好?”
被子里那小小的一团,没有一点动静。
她坐到床边,拉下他的被子。允圣熙的脑袋露了出来,一双眼睛睁着,却不是在看她。
“就吃一点,好不好?”
他不吃饭,院里面只能请医生给他打营养针。点点针孔,在白瓷一样的手背上异常刺目,谁看了都心惊,更不消说还有昂贵的费用负担。
“熙熙。”
她摩挲他的脸。孩子的脸苍白一片,空无一物的眼睛下,是一道道几乎要刻进皮肤机理般深刻的泪痕。
他还是没有反应。她无力地垂下手。
俄而,她攀住他小小的肩膀,望进他的眼睛。孩子的眼睛纯真而透明,似乎一眼就忘得穿。
可是,她不懂他。
片刻,她补充道:“你想吃什么,院长亲自给你做,好不好?”
“……”他终于肯抬头看她,“我要回家。”
他绝食,是因为他觉得是她不让他回家。
“这里就是你的家。”院长一如既往这么劝他,“院里的小朋友都是你的亲人。”
她这么说。可他不听,刚来这里的时候,就一直哭着要爸爸,要妈妈。而在知道再也要不回他们的时候,他就闹着“要回家”,而最近几天,他不哭,不闹,用绝食这种方式,无声地抗议。
“姐姐在家里等我……我要回家……”
允圣熙澄澈的眼睛里,是最后一点光。
*** ***
阳光乍泄的早晨。
弄堂里漂浮着油条豆浆的香味。北京的春天,是大雾弥漫的季节,雾气散去后,便是晴朗的一天。
允洛再见到允圣熙,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雾散去、晴空未现的早晨。
她正要去买豆浆。买两碗豆浆,一碗送到邻居阿姨那里去,一碗她可以自己留着。
她看到从雾气中,走来两个人。大人,孩子。孩子包得像个圆粽子,全身捂得严严实实。大人很高,却因为要配合孩子而把步调放得很慢。
对此,她并没有在意。豆浆四溢的香味已经把她的魂儿勾走了。
“……姐姐……”
他们两个人在她面前站住了。
孩子在叫“姐姐”,声音很小、很糯,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姐姐……”
他,在叫她。
她看到了,孩子帽子地下露出的一双眼睛。
“圣熙?”
她不确定的问。
他点点头。
允圣熙和允洛坐在屋里。
屋外,大人在和爸爸说话。
允洛细细观察他。
他又瘦又小,像火柴棒,大大的头,细细的身子。
“姐姐……”
“怎么了?”
“爸爸死了,”他停了停,声音更小,“妈妈也死了。”
她肩膀一抖,看向允圣熙,许久,摇摇头,“他们没死。是去世。”
“去世?”
“嗯,”她点点头,“去世,就是睡着了。”
睡着了,不再醒来而已……
他想了想,隔很久,才点点头。
“姐姐,他们说,我也会……会去世。”
修女和院长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没有睡着。
“不会的。”
她说,不经思考,却无比坚定。
“真的?”
她捧起他的脸,要他看自己:“真的。”
她说话的时候,日光从四格窗外斜斜地透进来,很慢很慢地,最终,落在允洛的脸上,她的脸在阳光的撒照下,是那么的沉静,那么的明亮,令人信服,教人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