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慕心从未想过, 自己竟还有再次睁眼的机会。
眼前那熟悉的饰物, 终于不再是梦境之中那满目的血红了。
“醒了!醒了!主子醒了!”
可儿的尖叫声,不止将孟慕心叫清醒了,更是将候在外间的几人也给唤进来了。
最先冲进来的钟书谨, 满眼通红。
“你这混蛋,总算是舍得醒了!”
看着钟书谨这般模样, 孟慕心竟是欣慰的笑了。
她撑着可儿吃力的坐了起来,温声安抚道:“傻孩子,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有什么好担心的?”
“什么傻孩子,我才是你师姐!”
钟书谨咬着唇瓣瞪着孟慕心看, 眼眶却是越来越红。
“每次我劝你你都不听,当初你要是听我的, 好好待在教里,你哪还用得着遭这样的罪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次睡了多久!十日!十日啊孟慕心!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
“好啦, 人才刚醒, 你就想把人家再骂晕过去么?”
若非是被随后跟来的顾卿音揉着脑袋打断了, 估计钟书谨还会继续跟孟慕心翻着旧帐。
知道病人是需要静养的, 钟书谨倒也没再挑在这会儿训人,而是自觉的将位置让给了顾卿音。
“算了, 还是下次再说她好了, 你先帮她看看吧。”
十日啊,原来已经睡了这么久了么。
孟慕心虚弱的靠在床头,任由着顾卿音替自己把着脉, 目光却是扫向了她们身后立着的几人。
来来回回扫了好几眼,仍还未能寻到那个在她梦中反复出现的佳人。
见状,林子言还以为她是在寻孩子,便解释了一句:“英姐与三娘带着那兄妹俩去隔壁的奶娘那里了,你先别急,让卿卿看看你的情况先,晚点我们就把他们抱来给你。”
孟慕心愣了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才问了句:“他们……还好吗?”
“比你好还是有的!”
钟书谨冷哼了一声,方道:“哥哥倒是好的很,妹妹却是跟你一样,险些就要命丧黄泉了,要不是我们卿卿……”
钟书谨还未给自家娘子揽些功劳,便已被外头进来的那人打断了。
“你们几个怎么都跑进来了?不是说过了么,她需要静养,你们一群人堆在这里叽叽喳喳的让她怎么……”
周锦依还未训完,便已隔着几人之间的缝隙看清了床头上靠着的那人。
那一刻,她那沉寂已久的心,竟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终于,醒来了。
那一瞬间,周锦依险些就要被那莫名涌出的酸楚溢满了眼眶。
直到滚汤的药汁溅到了她的手上,周锦依才努力的止住那颤抖的双手,敛起了眸中的所有情绪,用力眨了眨眼眼,强装平静的往前走去。
“你们都很闲么?一个个都赖在这里?”
“咳咳。”
林子言连忙干咳了一声,率先道:“我突然想起来,今日还未去给守城门的弟兄们讲阵形,淑儿,不如你今日就陪我一起去吧,就当是出去散散心了!”
“嗯,那我们先走吧。”
说罢,单文淑与林子言便已挽着手臂率先离开了。
顾卿音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没再继续替孟慕心诊脉,也跟着起身拉走了钟书谨。
“走,我陪你去练功。表姐,我们的师妹就先交给你来照顾了!”
似乎看着氛围有些不大对劲,景容也后知后觉的跑开了。
“我……我去英姐和三娘那里看看孩子们!”
看到自家主子那专注的目光,可儿哪里舍得再留下来做碍事之人啊。
“我去让厨房给主子做点药膳来!”
只匆匆留下这么一句话,可儿也跟着景容一道跑开了,还贴心的关上了房门,好让两人能够单独相处。
“你……”
看着周锦依那冷清之中略带不悦的面容,孟慕心竟是有些心虚了:“你生气了吗?”
周锦依薄唇紧抿,绷着脸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先喝药。”
顺从的就着周锦依的手饮下了那碗药汁,孟慕心又睁大眼紧紧盯着周锦依看。
“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
收起药碗后,周锦依才抓起了孟慕心的手,细细替她诊着脉,状似随意的问了句:“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不晕?肚子痛不痛?刚刚喝了药会不会觉得反胃?”
“锦儿。”
孟慕心那苍白的脸上,竟是扬起了一抹浓浓的笑意。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周锦依指尖微顿。
她沿着手底的脉搏,细细摩挲着那纤细的手腕,垂眼道:“是啊,我真想走了呢。”
感觉到孟慕心那瞬间僵硬了动作,周锦依才敢抬起了头,定定的望着孟慕心的双眼。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想跟你一起走了呢。”
孟慕心怔怔的开了口:“你……”
“很窝囊是不是?至少,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也会有轻生的念头。”
周锦依唇瓣微颤,她隔着眼中蒙上的那层水雾望着孟慕心,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可那一刻,看到你闭眼的那一刻,我真的好想随你一走了之,放下所拥有的一切,远离这凡世喧嚣,与你一起去那极乐世界,再也不被这俗世所累,不被那道德伦理所缚。我也知道,轻生是最为懦弱的行为,可那一刻,我什么都想不到,我只能想到,若是黄泉路上能有我与你共赴,你便不会孤苦无依了。”
浓浓水雾,凝聚成泪。
周锦依再禁不起那样的疼痛了。
再怎么隐忍的人,都无法忍住那失去心头肉时的疼痛。
拥抱来得突然,孟慕心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周锦依死死的箍在了怀中。
“锦……锦儿……你……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还想不开做什么……”
孟慕心的双手无处安放,正纠结着该将双手放在何处才能不失礼,颈间便已一片湿润了。
那泪水,太过灼人。
灼的孟慕心心头剧痛。
那样的疼痛,比起她产子时的剧痛,竟是有过之无不及。
她怔忪了许久,深吸了好几口气缓了缓心痛的痛楚,才敢抬手覆上了周锦依的后背,轻轻拍打安抚着。
“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了……我……不舍得的……锦儿……我真的不舍得就这样丢下你走了的,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孟慕心……你想就这样丢下我走了吗?你怎么……你怎么舍得这么对我?
时隔十日,周锦依终于等到了这人的回答。
这正也是她多年前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话。
那无声的哭泣,终于因这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与不舍得,变成了放声痛哭。
这是周锦依第一次敢这样放纵的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这些年来累积的烦闷与疼痛,终于有了一道宣泄的出口了。
十日来,那死气沉沉,昏迷不醒的人儿,早已将她所有的冷静都耗完了。
周锦依泣不成声,她任由着背后的那双手为自己拍打着顺着气,直到那心头悸痛的感觉稍稍平复了些,能够支撑着她有力气开口时,她才抽噎着哭诉道。
“你哪里不舍得了,你每次都是舍得的,你都是舍得就这样丢下我离开了!你每次都只是知会了我一声,却从来不在乎我的答案!你从来都不会在意我会不会留在原地等你!孟慕心,你比我更无情!”
孟慕心苦涩的扯了扯嘴角,手上的动作却是愈发温柔了。
“我怎么会舍得呢?锦儿,我是不舍得的啊。可我有什么资格舍不得呢?我又有什么资格能在意你是否会等我呢?自始至终,我都不配站在你身边啊!”
手上沾满无数鲜血的魔女,与那救人济世的活菩萨,本身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活菩萨可以是她的信仰,可以是她的光明。
却唯独不能是随她堕落深渊之人。
那是她,想用毕生守护的清明啊。
那她又怎能令其染上什么污名呢?
“可你自始至终,待我永远都是那般的好!你不知道这样对我才是最折磨的吗!”
周锦依终于舍得松开了孟慕心,任由她看着自己这泪流满面的失态模样,咬牙问出了心底那藏匿已久的话语:“我问你!倘若当年你告诉我你要成亲了,我说的不是祝你幸福,而是问你愿不愿意为我留下,你还会舍得就这样丢下我走了吗!”
孟慕心愣愣的看着周锦依。
倘若如此,她再怎么权衡利弊,也不会选择剑走偏锋,决绝的走上这样的一条路。
可当时的心痛,她至今仍还历历在目。
“锦儿,我可能,就要成亲了。”
当时的周锦依是如何回答的呢?
她只是顿了顿手,便已继续像往常那般,淡然的捣腾着手下的那些药材,淡声应了句:“哦,那我便事先祝你幸福吧。”
若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那这样的感情,再做纠缠,又有何意?
心碎不过一瞬间,当时的孟慕心只在周锦依背后惨然一笑,便已决然的离开了。
爱而不得,爱不能得。
那样的爱意,只能藏在心口,难以开口。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吗?
“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
周锦依狼狈的抹去了自己的泪痕,可眼泪还是难以止住。
“原本我以为我只是不习惯待我那么好的人一下子就离开了而已,却不曾想,会心痛到那般令人窒息的程度,正是因为心已经被你带走了啊。”
周锦依颤着手捧住了孟慕心的脸颊,抵上了她的额头,泣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榆木脑袋,开窍的太迟,害得你白白付出那么多年,才会让你撑不下去离开了的。慕心,你我都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往后,我们就忘记以前的种种好不好?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好好与我一起活着。”
彻底失去了,才知道何为珍惜。
周锦依再也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的痛楚了。
俗世如何,又有何妨?
有什么会比眼前这人好好活着更为重要的?
不知是谁先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苦涩的泪,已弥漫在两人唇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