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周行, 周默存。
周相爷。默念曾经对周默存的称呼, 刘拂心中突然升起些疑惑。
她能一眼认出周舟,能在再三比对下认出日后的周三,缘何没能认出,周行就是周默存?
遥远的记忆逐渐回笼,刘拂指尖微颤, 被牵着她的周行握着更紧了些。
“阿拂,放心。”
周行的声音似是从远处传来,轻飘飘的传入耳中。
刘拂眼睫微垂, 复又重抬起头看向他。
被选入宫中做小天子的伴读时,她不过六七岁大,自幼便知晓自己与别家儿郎有很大的不同, 只是年幼还未能弄个分明。进宫后难与祖父见面, 是以唯一的法子,就是苦苦守着这个让自己与众不同的秘密,小心翼翼在空中讨生活。
宫女太监们畏惧祖父名望, 伺候起来从不敢懈怠, 贴身之事她闹闹脾气将人全部推开, 几次之后也就再无人敢近身。
而文武教习师父对她虽然严格, 实际上算不得苛刻,但却不似民间真正的老师与学生般, 有着如父如子的情意。先生们一堂课完,就告退走人,不论是她还是圣上, 都从未感受过父辈的亲近与教导。
而唯一不对他们带着君君臣臣假面的,是日日冷着脸孔,领太傅衔掌管小天子一切事务的首辅周默存。
那双似能洞悉一切,时时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曾是她幼年时梦魇中最大的魔障。
从进宫起,她就不曾仔细看过周默存的面容。
刘拂阖眸,一道模糊的人影从眼前滑过。
一头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高束成髻,即便已至天命之年,脊背依旧直挺如松柏,从未被年月压垮。
还有铁血冷酷的手腕。
她能想起周默存是如何攥着圣上的手腕,逼迫少年天子亲手在处决少师的圣旨上,印上帝王之印;
也能想起周相爷是怎样在满朝文武的反对下,将救济灾民的粮草全部拨至西北军营;
甚至能想起那个满眼阴霾的老人,是如何在朝会之上,赤红着眼睛追回圣上特设镇西将军的圣旨。
还有……还有他在自己面前,驳回圣上追封祖父的旨意时的神态。
可刘拂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周默存六十七岁前是个什么样子。
不可否认,对于少年时期的自己来说,周默存就是阻在面前让她永远看不到天际的五指山,无时无刻都带来让人惊悚的震慑。
她当年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与圣上暗度陈仓,无时无刻不在计算着如何从他手中抢回天子应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威。
除此之外,她还得为了圣上,为了忠信侯府,为了自己,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地严防死守,以免周默存发现她的女儿身,破坏了无数人苦心孤诣多年而精心部署出的计划。
那时候的刘平明,几乎夜夜不得安眠。
紧紧交握的手上传来暖暖的力量,让刘拂的思绪从记忆中回笼。
所有心事都在转瞬之间一闪而过,快到被当面呛声的青年还未来得及回话。
刘拂放空的目光重新凝聚在周行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上。
她对周默存面容唯一的记忆,是在他六十七岁的生辰那日。
素日里衣冠整齐,从不曾有过一丝褶皱的周相爷,在那日身着一身囚衣,跪在她的面前,跪在天牢肮脏的地上。
即便身陷囹圄多时,午时将死的命运也未曾压垮过周默存的脊背。
他死在自己手上。
一杯鸠酒,是少年帝王给曾经的帝师最后的体面。
可就是那双替他奉上毒酒的手,在多年后翻开了一部从祁国公府抄没的周默存手稿,刘拂这才发现,曾经的一切都与表面所看的不同。
周默存其人,硬如刀锋,不通转圜,其势不可摧,却也印证了“过刚易折”之言。
少师本是仁宗时期谋逆反王安王遗留下的旧部,所作所为有三分是为了圣上,另七分却是为了在仁宗宽怀下并未被株连的安王王孙;
抽掉粮草,则是他由暗线处收到了蛮族集结大军恐有异动的警讯,为保民心安稳才并未言明。后平安无事,则是因为西北军兵强马壮日日于城前操练,震慑了才经风雪哭喊摧残的蛮军;
至于斩杀镇西将军蒋晟……
不听军令,因追敌而入埋伏,险些葬送数千将士之命,即便后来得以抽身甚至小立军功,也难逃一死。
若是三十岁的她判此案,亦会与周默存做同一选择。
即便……即便被斩的小将是曾经的武威将军府少将军唯一的侄孙儿。
她重新温暖起来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在抽离与紧握间,选择了后者。
似有所觉的周行不顾面前头回相逢的对头,转而看向刘拂。
方才还冰冷如数九寒冬,含着讥讽的声音,此时已软成三月的春水,代替讽刺的,是发自肺腑的关切:“阿拂?”
两人的视线就这么撞在一处。
本以为自己已做好准备,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周默存留下的阴影早已不在的刘拂目光微颤,险要滑开。
但当她触及那双凤眸中满满的紧张关切时,自幼年起就无法面对的心魔,在瞬间烟消云散。
刘平明已是过去,刘拂才是新生。
她勾起唇角,轻摇了摇头。
“三哥,这位是谁?”刘拂刻意压低的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她大大方方立在那里,好奇地望着周行,“这位公子与我三哥,似是有些渊源?”
葱色长衫的少年睁着亮晶晶的眸子,不带丝毫恶意,却足以让本就心存自卑的人感受到最大的恶意。
祁国公府的后宅之乱,可是几十年后仍能让那班清流拿来嘲讽周默存的。
即便刘拂不甚通宵内宅阴私,也晓得序齿这般大事,如无特大例外,是绝不会在子孙们大多成年后才重新排的。
多年后在周默存淫威之下被封存的旧事,她大概在今日就能知晓了。
“阿拂莫要顽皮。”
三年来的默契绝不是平白积累的,在秦恒还为了刘拂突变的局势震惊不已时,周行已轻笑一声,松开刘拂的手,替她引荐道:“这是祁国公府的怜儿公子,应是刚从金陵家庙祭祖回来。”
周行正说着,脸上便露出些困惑来:“只是不知怜儿公子在族谱上,上的是什么名字?”
对面的青年面色如纸,浑身抖个不停。
他本就长得不错,虽与周行相似,却无周行身上的凛冽迫人之势,此时摇摇欲坠黯然神伤的模样,让外人看来,十足是被周行这个恶霸逼迫到了极处,惹得人心生怜惜。
刘拂看得一阵牙酸,暗自观察了一番周行身后的侍卫。
无法否认的是,怜儿这个名字,不论本身蕴含着周父对这个儿子的多少怜惜,对青年来说,都贴切极了。
不论那些祁国公府的侍卫站在谁身后,其中有一部分人也确实被他的可怜模样所打动。
示人以弱与先声夺人这两招,在后宅之外亦有广阔的天地。
与从不知“退一步海阔天空”之理的周行不同,对方可是深谙处世之道。虽然难掩小气,但以他十几二十岁年纪才有个正经名字的出身,正巧合适。
怜儿公子苍白着脸,低声道:“蒙父亲恩泽,定了个‘随’字。”
周行本就不甚好看的脸色,立时冷了下来。
刘拂初听这名字也是大惊,还来不及阻拦,周行就已开了口。
“父亲糊涂。”周行冷笑道,“大哥名‘江’,二哥名‘流’,怎可替你取名一个‘随’字!”
当今以孝治天下,讲究子不言父过,周行于光天化日之下直言祁国公的不是,已落了下乘。
不过周家此代皆以太白《渡荆门送别》择字取名,这怜儿公子的名字,确实有些不对。
随行随行,也难怪周行后来会弃名不用,至死都以字代名。
“三哥……”刘拂心念电转,正欲开口岔开话来,就被周行身后有几名侍卫忿忿不平的声音压住。
“三公子未免欺人太甚!”
“错了,该是四公子才是。”
啧,这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当刘拂目光微偏,触及秦恒茫然却不含丝毫厌憎的眼神后,才放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好多阿拂内心独白,其实我拂也不是一点弱点都没有啦
有点拖沓,不过为了完整性必须得写,希望大家不要觉得崩人设_(:3∠)_
看到有妹子说周三表字的事……周三年纪还没到啊2333二十岁才加冠取字
《渡荆门送别》: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昨天的沙发福利写了一半啦,大概明天发,会发到专栏《沙发与练笔》那篇文下,发了会在作话说的,不用特意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