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的夜风从天边那片尚无模样的大海吹来,阴冷、湿润,袭向兰贝特脖颈的时候,他却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座高耸的塔前,望着里面让人震惊的一幕。
连接在孔洞上方的土石摇摇欲坠,在风中摇曳了半天,终于掉在了少年脚边。声音跃然而起时,他吞吞吐吐的声音终于升起:
“这两具…身体…是…谁?”即便风声鸣栗恐怖,少年的胸口也滚烫异常。心脏跳得很快,那一系列事情似乎让他猜到了什么,可他始终不敢确定下来。
身后没有声音,就仿佛是在这茫茫荒城之中,那个唯一还存在生命的人便是自己。即便少年是位身经百战的骑士,他依然不能在与鬼神相关的事情上淡然。
所以他扶着面前的墙壁,缓缓回过头想去看身后的安。
但这闪烁着几颗孤星的天幕下,兰贝特的眼前甚至连一个影子都没有。
少年不觉大吃一惊:
“安?安――”他大喊了好几声,在向四周搜寻时,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一种偏向死亡的猜测愈来愈近,兰贝特惴惴不安的情绪在就要达到极点时,终于在他回头的那个瞬间被遏止。眼前,那抹淡蓝色正缓缓移动。
那是安的衣服,而现在,这身衣服却出现在面前高塔的深处。
是一种绝对的冷,仿佛她在每个动作都能晕出一片白色的霜。
兰贝特注视着她,她背对着自己,正从那具趴在方桌上的尸骨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截白骨。
“你在…干什么,安?”兰贝特望着她,那声音被夜风几乎吹尽。
“骨头,”她背对着他,“我需要一截骨头,让玛琳想起自己已经死了。”说完,她将那截白骨藏进自己腰际,然后转身看向已经涂上警惕表情的少年。
“……”
“啊……”仿佛从他那警惕的目光中想起什么,“抱歉,当然兰贝特,我也已经死了。”
“……”
“在被国王关进去的第二年,我们就开始同死亡争斗。”
兰贝特的眼睛绕过她,在落向她身后的那两只头颅时,少年的心情愈来愈复杂。
“这样算来,我们应该已经死了有…五年了吧!”安咧嘴说完,终于倾身从阴影走进了森然的月光。
“那么你们,”半晌,直到兰贝特确定安真的不准备再说更多的内容后,他便继续,“你们这五年……”
“这五年么?这五年我们始终在孤塔徘徊,玛琳死后便忘了很多事情,甚至连死亡这一条都忘了,但唯一的,她却执念着要嫁给理查国王。”
“她…认识那国王?”兰贝特吃惊。
“我们…七年前便认识他了。”安苦笑着说完,之后便抿了下唇,“不过可惜,那时玛琳执着想要下嫁理查的举动终于被老国王知道,这才将她和我关入这高塔,说要七年后才让我们重获自由。”
“……原来…是这样。”
“可是……”安回过身,她望着那里面尚还趴在桌上的两具骷髅,她们的躯体,现在零碎地被灰尘和蛛网交织纠缠,“真可笑,居然会相信七年约定,说不定老国王将我们送进这高塔的时候,便准备要杀了我们。”
“……”兰贝特没有接话,他抬起眼睛,那茫茫的废墟,夜空下,荒凉的土地上没有一点光,“也许是保护。”他却忽然说道。
“诶?”安吃惊地望着他,少年这才转过头,他乌黑的瞳孔被月光照亮:
“为了保护你们远离那场战争。”
“……”对面少女棕色的眼睛因为这句话而睁大了一点,这个胸怀爱心的少年,这样温暖的话真是她许久都没有听到过的了。
不久之后,他们从废墟之上走下: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兰贝特望着不远处的那个死人,急切问出后,终于得到了她的转身:
“明天的婚礼,让玛琳记起这一切,让爱丽丝逃过厄运,让理查知道真相。”
“……”
“在这之前,兰贝特,你最好找个地方生一堆火,好好睡一觉。”
“……那么你呢?”
“呵,”她淡然一笑,“我可是死人,没有冷的感觉、累的感觉,甚至连饿的感觉都被剥夺了。”她抬头望着天上的半月,“我的话,想去身后的城堡转一转,毕竟那里才是我长大的地方。”
少年看向她,那是他敬重的老师的女儿,与自己的老师有着几分相似。而他的老师则死于这场战争,也许连他,都存在着要杀死理查的理由。因此至少,在明天的婚礼上,他必须得救回他的公主殿下。
所以他接受了安的建议,在约定好明早碰面的地点后,安便独自一人向城堡走去。
兰贝特注视着她,他发现,即便脚下的路很难走,安也没有使用一次鬼魂的特权。她一步一步往里迈,蓝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那片漆黑的废墟之中。
少年则转身,在勉强收集到一些碎木后,他找到了可以避风的地方,燃起一堆野火。体温渐渐回升,他终于昏昏沉沉倚在墙壁上阖上了眼。
少年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一片明亮温暖的火光,火光的不远处,他看到了一个穿着长衣的女人。她的头上裹着黑色的头巾,正向他缓缓走来。
并没有什么让人感到恐惧或是不安的感觉。即便她落身于满目疮痍的废城,她的身体里依然带着一种难以比拟的温暖。
她走到了兰贝特身边,少年抬头,才发现被遮了一半的脸上,望着他的眼里跳跃着点点火光。她水蓝色的瞳孔清澈无比,正带着笑意望向他。
“……你是?”这是自然而然的询问,少年觉得这双眼睛熟悉无比,有一种能够无条件相信的魔力。而她却只是一味地笑,对于他的疑惑不置一词。
不久,她从黑色的衣袖中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仿佛是要让他起来跟自己走。少年甚至连犹疑都没有,毫不怀疑地拉住了她的手,然后跟上了她的步伐。
他们在漫无边际的荒城之中行走,前面的影子带着一点飘忽的意味。少年的双脚紧跟着她,那时的他甚至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个梦,梦醒以后,他还会在那堆野火边。
所以他没有一点后顾之忧,在跟上那女子的同时,他也在回忆着那双眼睛,回忆那双熟悉的眼睛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身边的景物几乎没有太多变化,当他们绕到城堡后面时,少年似乎听到了一点与众不同的声音。
汹涌而大气。
那女人转过身,望向他的眼角依然带着一丝笑,当确认少年还在身后时,她又扭回了头。而那声音却越来越响,直到不久,当眼睛触及到浩无边际的深蓝色风景时,才终于吃惊地确定那是什么。
海,一望无际的海。
正如不久前,安所说的那样。
而那女人并没有因为这片海停下脚步,相反,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兰贝特小跑起来,在离开那些废弃了的建筑,两脚踏上沙滩的时候,少年在夜海边发现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白白的点,似乎正在等待他们,却又好像不是。她在沙滩边慢慢行走,眼睛则死死望着那片深蓝色的海。
黑衣女人向她走去,在几乎触手可及的位置,兰贝特才终于停下来。
那身穿纯白长裙的女孩儿似乎没有发现他们,她还在慢慢行走,而那黑衣女人则扭过头,用眼神示意兰贝特去和她打招呼。少年愣了愣,他犹豫了一会儿,在那双水蓝色眼睛的鼓励下,他终于决定伸出手。
当指尖触碰到那少女时,金发的女孩终于敏感地扭过头。
这一瞬让兰贝特惊诧万分,眼见那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忽闪的眼睛,也是水蓝色。
是爱丽丝,是那个仿佛公主般娇贵的爱丽丝。连身上那条白色的裙子都华丽无比,盘结着许多蕾丝,表面的刺绣繁复无比。
“爱丽……”他吃惊地呓语出一半名字,少女却向他嫣然一笑。
那是他理想中的爱丽丝,不是森林中愁眉不展的少女,不是必须穿上粗布棉裙的少女,是那个真正高贵而快乐的少女。
爱丽丝望着他,那双眼睛中的情感是他所不敢企及的:无比的信任,无比的喜欢。所以当她伸出手将兰贝特拉住时,少年没有一丝怀疑。
他们向着大海深处走出,海风带着咸腥,脚下的海浪则卷着泡沫向他们袭来。兰贝特跟着少女,他无怨无悔地朝着海平线的方向走去。仿佛那里有着什么重要的、他必须得到的东西一般。
这是那个骄傲的爱丽丝告诉他的,而带他来到这里的……
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少年猛然转过头。
沙滩上,黑衣的女人依然站在那里,她眼角的笑始终没有落下,温润的水蓝色眼睛则终于让他想起了她的身份。
那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是他们在莱因哈特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她是爱丽丝的母亲,那位死去很久的王后。